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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 | 钱锺书与金庸的世家之交

云栖阁主 钱锺书研究 2024-02-08

历史上江南世家望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家族,而是一种以内在文化质量为稳固核心的家族,特别重视家族文化的接受与传承。“以江南钱氏为例,自五代吴越王钱镠而下,千百年来,江南各地的钱氏,真可以说是人才辈出、胜流如云。”(刘桂秋《无锡时期的钱基博与钱锺书》)无锡钱基博与钱锺书父子,可作为钱氏世家文化传承的代表。

无锡钱绳武堂


距无锡200余公里的海宁,也有几大世家,其中又尤以陈、查二家最为显赫,名震东南诗坛的清诗人查慎行是武侠小说家金庸的先祖。考诸历史,“明代查家多出名臣,入清以后,两次文字狱对查氏家族影响深远,谨慎之余,查氏家族文化具有临危不惧、内敛深沉的特点。论者称其为‘诗礼传家,与时俱进’”。金庸早年的新闻时评和后来的武侠小说写作,一定程度上深受这个家族文化的影响。(余世存《家世》。)

海宁金庸故居


 同为江南世家,钱锺书和金庸年岁接近(钱锺书长金庸14岁),但文学创作却大异其趣。一个专于中西打通,一个专于小说创作。但细细考究,两人还是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


一、金庸和钱锺书都曾在中央图书馆供职


金庸于1944年由浙江衢州中学考入重庆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因对校内学生党员行为不满而向校方投诉,反被退学。其后,在中央图书馆挂职,直到抗战胜利。在中央图书馆工作的时间,接近一年。

差不多在金庸离开中央图书馆之后不久的1945年10月,钱锺书到中央图书馆工作,担任编篡。

据蒋复璁回忆:“胜利后,我亦开办《中央图书馆馆刊》,请了两人主编,一位是顾廷龙,办中文馆刊,一位是钱鍾书,办英文馆刊。钱氏中英文俱佳,前几年他到美国访问,还托人向我问候。”(《蒋复璁口述回忆录》,蒋复璁等口述黄克武编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版,第61页)“钱鍾书专门批评外国汉学家,我很佩服他,他在诗文方面都比他的父亲钱基博要好,可谓青出于蓝,尤其是英文造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过英文比他好的人。我请他办馆刊是透过徐鸿宝的帮忙。”(同上书,第110页)到1949年6月为止,他一直负责编辑该馆的英文刊物《书林季刊》(Philobiblon)。该杂志创刊于1946年6月,至1948年9月停刊(第二卷第三期),前后出了七期。

查蒋复璁履历,可知他和金庸同为海宁同乡。由此可以肯定,金庸短暂失学期间在中央图书馆的工作,是蒋复璁帮忙引荐的。此外,中央图书馆总务组干事吴新澄、探访组代理编辑查介眉、探访组组书记朱惠如等皆为海宁人,有些还是蒋复璁的亲戚。按《国立中央图书馆职员录(油印本)》(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份)所备注的信息,以上诸人都由人用毛笔字标准为“馆长亲戚”,而钱锺书则标注为“钱基博的少爷。”

这份珍贵的《国立中央图书馆职员录(油印本)》还列有中央图书馆职员的薪资,只是未见有金庸(查良镛)的薪资记录。可能金庸当时以一个高中毕业生的身份,资历尚浅,只能挂职而无薪酬。但他早于钱锺书在中央图书馆工作,这却是客观的事实,只是这段历史金庸和钱锺书都很少提及。

1945年,钱锺书时年35岁,留学归国,风华正茂,而金庸当时只有21岁,尚未读大学。两人是否在中央图书馆有过照面甚至交流?或者,在中央图书工作之前,两人即已经有了交往?一切尚需进一步考证。

二、金庸拜访钱锺书

文革期间,海外盛传“钱锺书去世”,引起海内外文化界极大的震动。文革结束后,金庸于1981年、1984年两次到大陆访问。在第一次来大陆访问期间,他拜访了钱锺书。

由于金庸和钱锺书两人都对这次拜访闭口不谈,因此,这次拜访的细节并不为外人所知。但2009年,金庸在接受内地记者采访时,透露了一些这次拜访以及他们之间书信往还的信息。

金庸回忆,1966年,《明报》创刊后,他曾和著名专栏作家胡菊人到台湾拜访钱锺书同宗、国学大师钱穆。他谈到钱穆浓重的无锡口音,然后兼及谈到了无锡的名人。“章太炎先生在无锡也教过书,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也是有名的。钱锺书先生送了一套书给我,写一句‘良镛先生指教’。我说《管锥编》当中有些我还看不懂,他送给我书,我就写了一封信多谢他。钱先生写信很客气,但是口头讲话就不留情面的,很锋利。”

这次拜访以及赠书的往事,金庸小说研究家刘国重也有谈及:(上世纪)80年代年代,金庸入京,也曾到钱府拜望,身为晚辈,金庸对钱锺书执礼甚恭,甚至有些如对天人,诚惶诚恐。二人谈话的具体细节则似乎不曾有人透露出来。

钱锺书似乎不曾读过金庸小说,不仅金庸,他在晚年也很少阅读同时代以及晚辈作家的作品,未必因为金庸作品的武侠形式而排斥厌弃。

这次拜访以及赠书,是否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点和场域呢?目前来看,因为当事人均已去世,很难考证。出于谦恭甚至是一定程度上的“自卑”,金庸大约不会回赠自己的武侠小说给钱锺书的。此中心理,不能揣测得出。

但诚如刘国重所言:“厌弃武侠,并非无锡钱氏家风。”钱基博早年写有《武侠丛谈》(又名《技击余闻补》),对武侠可算倾心。而钱锺书早年读书甚杂甚广博,武侠小说也有寓目。“(钱锺书)七八岁时间,开始读小说。家里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很快被他读完,又读了从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等古典长篇小说。”“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因此,他未必会对武侠小说有偏见。

那么,钱锺书究竟有没有读过金庸的小说呢?他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究竟作何评价?这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了。

三、金庸调侃钱锺书

金庸先生去世后,学界公开了一些与金庸和钱锺书先生相关的新资料。按,学者杨新宇新发现金庸早年的诗歌随笔中,文末有金庸对钱锺书的调侃。

金庸早年发表在《东南日报》上的文章


金庸其文为《愿……》,署名为“查良镛”,发表在1947年5月19日至21日,上海《东南日报》的“长春”副刊上,分三期连载。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他引用了《围城》中的一段话,并以此调侃钱锺书:“这一类愿望中最奇怪的恐怕是钱锺书先生的意见了,他在长篇小说《围城》中描写一个女人牙齿之美,他说‘中西的大诗人都希望做美人的衣带或衣领之类,然而看到了这样美丽的牙齿,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想做她底牙刷。’”

杨新宇发表在《文汇报》上的文章说:这段话是唐晓芙出场时用来描摹她的美貌的,不过那也是金庸凭记忆所写,原文是这样的:“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由此可以看出,金庸是认真看了《围城》的。这种调侃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他本人对钱锺书妙喻的激赏。

四、共同的朋友圈

著名科学史家戈革先生善治印,钱锺书先生所用的几方印皆为戈革所治,因治印的关系,戈革先生与钱锺书先生多有交往。巧的是,戈革先生也是武侠迷,尤其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倾倒不已,这大约是金庸所谓“科学家皆以阅读武侠小说换脑”的作用吧。

戈革曾收藏钱锺书先生赠写的《自书诗册》,戈革引为“镇斋之宝”,戈革去世后,由其后人送拍。钱锺书先生在一通致戈革的信中,特地钤上了戈革为其所刻的三方印,并特别说明:“此即兄妙手奏刀者也。”

钱锺书致戈革信


根据拍卖流出的金庸致戈革信,可知二人交往也因治印。

戈革先生:接奉大函,及拙作十四部小说之精印篆印,十分感动。先生篆刻拙作人名达一千二百人之众,精力可佩。“鹿鼎记”一印“鹿”字出众形意,具见匠心,其余亦皆苍劲古朴,佩服佩服。弟拟于适当时候在《明报月刊》发表,大功告成后弟当设法资助付印,以酬知己。   又,先生曾撰文评论拙作,以先生文字修养之佳,见解必多,是否可于研究Niels Bohr之暇,草成是书,由弟出版,尚请示知。此请大安!

弟金庸顿首 三.廿一

先生年长于弟两岁,北国苦寒,请多珍摄,日后盼能来丹麦奉访。

据《上海书评》(2017年5月10日)罗逊文:《金庸人物印谱》在戈革致杨文治信中也多次提及,还不断更新进度,他治印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以《天龙八部》为例,一月内即告完成,共一百三十五人、一百八十五印,至于最后完成数目,戈革先生估计是一千五百枚。据江晓原先生《金庸、倪匡与戈革——再谈〈挑灯看剑话金庸〉》一文,最后完工时凡一千两百余人,共一千六百余印,并曾制成印谱十余部。遗憾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印谱》终究没有出版。

钱锺书致戈革信(局部)


五、钱锺书与金庸之比较

同为江南世家,钱锺书与金庸皆得高寿,并各自取得了非常高的文学成就。从目前有限的信息来看,除了上世纪40年代一前一后供职于中央图书馆,以及1981年的见面赠书之外,钱查二人似乎并未有过多交集。香港学者黄维樑在《文化英雄拜会记》一书里,谈到他两次受命去拜访钱锺书先生,并力邀后者去港讲学的过程。黄维樑所引钱锺书先生在香港的故交,有宋淇、梁锡华,但并未提及金庸。或许自1981年之后,两人已经淡了交往,不然,以黄维樑之诚意以及促成钱锺书去港之急迫,一定会提及金庸。

不浓、不淡,不远,不近,这或许是两个世家之交最好的距离。

如今,两人皆已辞世,这几番并不复杂但充满谜题的交往,很自然地被有心人翻起。其中,也不免谈到对两个人的比较。一般性的观点认为,两人所致力的文学路径大不相同,并无比较之条件。但细细品味,也并非没有比较的基础。刘国重就认为,金庸并非不能与钱锺书一较文学成就。

他说:以二人的总体成就论,钱的《围城》加《管锥编》《谈艺录》,“金”不及“钱”。如专就小说成就而言,“钱”不如“金”。金庸作品数量更多仅是一个参考指标,同时我怎么也看不出《笑傲》《天龙》《鹿鼎》三书哪些地方不及《围城》。

刘国重的疑问或许具有很广泛的代表性:而一旦某部作品被划入“通俗”范畴,便跌入了万劫不复之境,永难超生。相对于钱锺书的《谈艺录》、《管锥编》等学术著作而言,金庸的武侠小说当然是通俗的。但通俗自然有通俗的价值,就华人世界影响而言,金庸的通俗当然比钱锺书的高雅更受欢迎。

 钱锺书本人一定会对金庸小说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未必然。从共同的世交背景以及共同的传统修养来分析,钱锺书绝难对金庸有此态度,不然,他不会赠《管锥编》给金庸。

面对读者提出“金学”研究的问题,金庸说:“‘金学’两字,愧不敢当。有读者说,有人研究钱锺书先生,称为‘钱学’,金钱,金钱,金还在钱上,‘金学’有何不可?我说,和钱先生相比,我学问太浅,天差地别,不可相提并论。”

这种态度,既有世家之交的惺惺相惜,更有金庸作为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和敬仰。这当中,有非常浓厚的传统维系,显然不是世俗观念能影响得了的。诚如一些细心和眼明的读者所见,即钱锺书和金庸,在各自的作品里,都有对《易经》的娴熟运用:

金庸武侠中,有关武学秘籍、招式的取名都来自于《易经》。诸如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桃花岛阵法、降龙十八掌等。这些武功无不与易相关,有的是采用卦爻辞;有的是采用其易理的阴阳思想等。

小说《围城》里,主人公方鸿渐的名字出自《易经》渐卦。而《管锥编》里,开篇第一章即是《论“易”之三名》。这是大有深意的安排,当有某种文心与义理潜存于中。自然,也有钱锺书浓厚的传统情怀。

以此观察,钱锺书与金庸二人,虽然各自所操持的文学利器有异,但在世家对文化的接受与传承上,则是揆于一理、殊途同归。(谨以此文怀念钱锺书先生辞世20周年及金庸先生辞世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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