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不过山海关

2018年第一天，54岁的企业家毛振华在网上发了一段视频，控诉自己在黑龙江亚布力投资滑雪场多年的待遇：

一个正常经营企业，动不动就执法机构来威胁我们，今天查这个，明天查那个，又是公安，又是什么食品检验，又是什么锅炉检查，天天找我们麻烦，他们没有为我们办一件事情。

毛振华和潘石屹、冯仑等人同辈，同属92年下海的那批成功人士，也就是「92派」。潘石屹帮他转发了视频。

这又是一个见怪不怪的东北故事。毛振华老师如今想必相信了古人那句话，「投资不过山海关」。

但他不知道的是，连野兽过山海关都有危险。而且，还用不着到黑龙江那么远。

一年多以前的2016年7月，１只老虎、３只狮子、１只黑熊、１只猕猴来到沈阳。它们隶属于河北东光县的一个私营小马戏团，「国豪马戏团」。两位团长李荣庆与李瑞生是堂兄弟。

中国的马戏传统虽可追溯到公元前1世纪的西汉，汉宣帝时的官员桓宽在《盐铁论》中记载：「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鬭虎。」但喜欢看二人转的东北人喜不喜欢看马戏，两位团长还很忐忑。

但到了地方后，他们发现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了。因为他们被派出所拘留了，理由是没有给这些动物办理运输手续。

因涉嫌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沈阳市浑南区法院判处李荣庆有期徒刑10年，李瑞生8年。

要不是去年1月1日起实施的新版《野生动物保护法》中规定，运输国家重点保护动物无需再经政府部门批准，沈阳市中级法院在12月7日撤销了一审判决，那么这两位杂技艺术工作者就真要在牢里蹲上十年八年了。

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呢？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阳宝华受贿1356万元，被判11年。广东茂名市原政协主席冯立梅受贿1151万余元，被判10年半。贵州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原副局长罗其方受贿1115万元，被判10年6个月。

而也就是说，两位从事着有2000多年历史演艺活动的群众，就因为少办了一张证件，得以和受贿千万元级别的副省级高官同等量刑，平起平坐。

只有小学文化的他们，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光耀了门楣。

这事怎么想怎么都扎心，但扎的还不是第一次。2014年，四名河南人携带自家繁殖饲养的6只猕猴，在黑龙江牡丹江市表演时，被当地公安局刑事拘留，理由也是「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

出现这样奇葩的事情，到底是因为法律出了问题呢，还是法官出了问题？恐怕周星驰可以给个答案——都是无厘头嘛。

在影片《喜剧之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周星驰想过去给莫文蔚献殷勤，被地毯绊倒，手中拿的水杯洒了，莫文蔚躲水时，被锤子砸着，身子倒向了为拍电影设置的滑轨，而后又碰上了机关，被弹到空中， 浑身炸起了火花。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x1331zmzrl0&width=500&height=375&auto=0

在中国，有些事情的发生正是这样。看起来是在空中爆炸的，其实引信藏在地上，或者埋在地底下。

根据修订前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第三十五条的规定，涉及违规运输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行为，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处理即可，情节严重的，才要追究刑事责任。

这两位团长运输的动物，有正规的驯养繁殖许可证，马戏团也有营业执照，之前他们也办理过运输证，只是因为办理程序繁琐，须经省级林业行政机关审批，过期之后便没有及时补办。

普通吃瓜群众都能看得出，这事做行政处罚就可以了，达不到危害社会的程度。但法官的姿态稳得很，还是把案子作为刑事案件来审理了。而且是顶格判决。

根据《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条的规定是，涉及伤害国家重点保护动物的，有三种量刑情况。

相比起收购和出售，运输肯定是最轻的一环，况且两位团长运输的目的是表演，又不是买卖。但是，法官认为他们运输的动物数量多，符合「情节特别严重」的标准，按最重的一档来量刑，判了十年。

同时，法院还认为自己是发了善心，从轻处罚。因为审判中，李荣庆如实供述了罪行，李瑞生是主动自首。估计这事诸葛亮老师知道了，少不了会骂一句：

为什么法官在处理这种弹性很大的案件时，如此机械呢？

想想之前的耍猴案，都是发生在东北老工业地区，答案就清晰了——本来就是出产机械的地方，人能不跟着机械吗？

这些年东北过得并不好。远的有国企改革，大批工人下岗；这几年又「断崖式」下跌，曾经的「共和国长子」，瞬间成了被拯救的对象。

在这种环境和历史中成长起来的东北人有两个特点：

一是除了进机关，进国企，别的不会干，或者是不想干。你在淘宝买东西的时候见到过有从东北地区发货的吗？

二是追求稳定，不敢冒险。东北人生下来就知道，铁饭碗是靠不住的，得靠红饭碗。

当大家都想朝体制里面挤的时候，裙带关系就严重起来，不可避免会滋生腐败。比如网友的这种遭遇：

东北的腐败不像别的地方，人们不觉得这是在犯罪，而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官员拿点老百姓的东西，老百姓送点东西给官员，像过年走亲戚一样，这是沟通感情，不是权钱交易。比如，下面这种新闻：

当然，在这种日常生活中，东北还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标签——忽悠。

2014年，中国股市上出现过一件著名的「黑天鹅」事件：主营水产养殖的辽宁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突然宣布停牌，导致股价暴跌30%，投资者损失严重。

獐子岛给的理由是，冷水团造成了收获期的虾夷扇贝绝收。

后经调查，这是一个弥天大谎。真实原因是公司前几年播苗造假、偷工减料、虚报播撒量，扇贝产量下降，到跟前了拿不出产品，便以一场想象中的自然灾害来掩饰。

像这种粗暴的变戏法手段，把股民当动物耍，我想两位专业的杂技团团长也是玩不出来的。

这个公司以前可是声名显赫，被称为「黄海深处的一面红旗」、「黄海明珠」、「海底银行」，它的没落恰好和整个东北的变化是一条轨迹线。

针对这样的事件，投资界有一个名词叫「JQK现象」：先把投资人给勾（J)进来，然后圈（Q）块地给他们，再慢慢尅（K）他们。

还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叫「关门打狗」，投资人去了东北，颗粒无收是常态，不赔个精光就不错了。

知乎有网友生动地描述了在东北做生意的情景：

就在两位杂技团长被拘留的2016年7月，辽宁省还出了一个大新闻，这次的主角是东北特殊集团钢铁有限公司。它本是北方最大的特钢公司，也是辽宁的第二大国企，却成为史上第一家债券违约的地方国企。

从前年3月份开始的四个月里，东特有7只、共计47.7亿元的债券连环违约，以至于7月18日在国家开发银行召集的持有人会议上，在场的投资人提议停止辽宁省政府及企业融资。

投资界流行一句话「投资不过山海关」，去年5月25日播放的《合伙中国人》节目中，一个东北姑娘谈了自己的项目后，真格基金的徐小平觉得不错，但就因为这句话犹豫要不要投。

不是不想过去，是真不敢过去呀。

后果是什么呢？2016年，全国各省市GDP排行榜上，辽宁省的总量是22037.88亿元，位列14名，但它的增速是-2.5%，位列倒数第一，也是唯一一个负增长的省份。

也许觉得太耻辱了，当去年1月，其他省份都公布了GDP时，辽宁却迟迟未报。之后，省长在作《政府工作报告》时承认，辽宁在2011年至2014年的财政收入有造假现象，虚报了至少20%的收入。

吹得太高了，落地必然跌得很重。

当一个地方的社会环境恶劣到如此地步，一个人想要改变处境，成本最低的方法就是逃离了。按照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东三省每年净流出的人口约20万人，而且大多是有学历的人、年轻人。

现在，这个数字还在增长。

软环境是一个地方投资环境的首要衡量指标，而法律又是软环境的重要构成要素。法律的完整性、法制的稳定性和执法机构的公正性，都会影响到一个地方的发展氛围。

看沈阳法官能判运输动物的马戏团长蹲十年大牢，也就不难想象毛振华这些年在东北的遭遇了。1月4日晚，调查结果公布，亚布力管委会违纪违规，毛振华所言非虚。

在此期间，黑龙江又爆出雪乡的农家乐宰客。紧跟着，9名北京林业大学的学生去雪乡途中，因为所乘客车和其他车竞速，导致车祸，4死5伤。而车子竟是非法运营的黑车。

前几年网上流行一首歌，叫《东北人不是黑社会》，里面唱到：

人家都说俺们东北特产是黑社会

我说老铁要是这么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下把俺这颗爱国的红心吧嗒扔地下摔稀碎

俺死都不信有谁能比这个社会还黑

......

东北人肯定不都是黑社会，但现在我知道了，东北社会真是黑呀。

以后再有人被东北给坑了，我只能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