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新闻线索:“网瘾学校”里的跨性别女孩
TRANS YOUTH
黄晓迪(微博:肥其林)是一个跨性别女孩,齐肩长发,鼻梁高挺。中国约有400万跨性别者,即心理认同性别与生理性别不一致的人,名人金星,全国道德模范刘婷也是跨性别者。
晓迪生理性别男,可她从小并不认同。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乖巧听话,是最受宠的。家里把她当男孩,同学把她当女孩。男生常来欺负她,拉衣服,乱摸,甚至脱她的裤子。初一后,她不愿再上学。
“自己到底是什么?变态?人妖?“她非常苦恼,身边没有人给她答案。晓迪告诉家人,爸爸主动问她,“需要变性手术(性别重置手术)吗?”她答不上来,家人认为,晓迪不够坚决,还有“矫正”的可能。于是,父母四处求医问药。西南医院临床心理科医生宁洁告诉他们,“晓迪没有生病。”显然,父母不相信这个诊断。
2018年3月3日,是晓迪的17岁生日,一家人为她庆生。饭后家人开车带晓迪买生日礼物。晓迪后来才发现,自己被连夜送往一千公里外,重庆沙坪坝区郊外中梁山上的“网瘾学校”。途中家人还抢走了手机,"从现在起你的病没治好,你先别用手机"。
普遍且违法的“扭转治疗”
2018年,世界卫生组织公布《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ICD-11),实现了对“同性恋”、“跨性别”的去病理化。[1]随后,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通知,全国各级医疗机构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这意味着跨性别、同性恋在中国也不再是精神疾病。[2] 但在大众的认知中,这种情况仍被认为是一种精神障碍。“治疗”此障碍的方法被称为“扭转治疗”,指一切试图将同性恋、双性恋转变为异性恋,将跨性别转变为顺性别的做法。
偏见养活了一个不道德的行业。一些精神病院、心理咨询中心和教育机构宣称能够“矫正”同性恋者和跨性别者,手段五花八门,包括电击、催眠、厌恶疗法、药物、封闭式军训等;江湖术士和宗教人士还会使用画符、驱鬼作法,收费少则几千,多则数十万。[3]据统计,中国大陆开展“扭转治疗”的医院和心理咨询中心仍有96家。[4] 这些做法显然构成了虚假宣传和非法行医。如《精神卫生法》规定,心理咨询人员不得进行精神障碍的诊断和治疗。而法律上早有判例:重庆心语飘香心理咨询中心宣传“矫正同性恋”,被法院判决属于虚假宣传[5];驻马店精神病院强制收治同性恋者,被法院判决侵犯当事人的人身自由权[6]。 “包治百病”的学校
进学校第一天,晓迪被剃光了头,教官说这叫“从头来过”。为了改造成男生,她被分进8人间男生宿舍,上午军训,下午文化课和感恩教育。挨饿是常态,用食物收买学员就能免遭欺凌。据她观察,校内60多名学员,年龄9岁到18岁,有因网瘾、吸毒、打架、家庭矛盾、精神病被家长送来,也有同性恋、爱好异装和跨性别的学员。 晓迪长期接受激素治疗,体能远比不上其他男生。训练不到位就会遭到教官拳脚相加和谩骂。体罚是连坐的,一人出错,全班受罚。一次晓迪训练失误,被踹到墙边,教官觉得不够,又朝肚子上补了一脚,她感到剧烈的疼痛。身边的一位同伴直接被教官踹到了床上,铁架床变形了,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双腿发抖,尿裤子了。日常起居都被制定诸多规则,拳脚会在毫无意识下降临。
教官不仅扣下晓迪给家人的书信,还拍摄军训照片给家长,以证明矫正成果。一次有男生偷钥匙逃跑,被抓住。教官用皮带打得他皮开肉绽,皮带打断才停手。施以暴力矫治未成年人,早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不少网戒机构会公开宣传“全封闭式准军事化管理”,并将此作为吸金卖点。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至少有300多家大小不一的网戒机构,戒除网瘾,已形成一门规模达数十亿元的产业。由此引发的事故几乎年年发生,轻则重伤,重至死亡。众多年轻生命消逝,网戒学校非但没有走向灭亡,反而遍地开花。[7]
200封求救信
8月家人来探望,晓迪获准外出。她酝酿已久,趁家人不注意时拔腿就跑。钻进树林,穿越山坡和农田;跌倒,爬起,小腿和手臂被刮出一道道伤口。汽车经过时,她便趴在丛中不出声,生怕被教官抓住,也不敢报警。
晓迪搭公交车躲进曾经看病的西南医院。病人没有吃完的食物,丢进垃圾桶里,晓迪就捡来吃。一天晚上,她偷偷翻进医院的厨房,双手不停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一口气吃了7个巴掌大小的包子,还有冰箱里能翻找到的剩下的红烧肉、排骨、鸡蛋…
晓迪被带去派出所,警察联系她的父母,父母却让教官把她接回去,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过两天就来接她。
等一个月父母也没出现,晓迪写下两百封求救信,附上了父母的电话,从临街的窗台撒出。“这是我所有的希望,我好想被人看到。”
信被张教官发现,对照字迹和电话,锁定上晓迪。愤怒的张教官掐住她的脖子,将信塞进她的嘴里,让她吃下去。晓迪被放倒在地,200多斤的教官跳起来,狠狠踩在她的腰上。“你要报警对吧?你要让爸妈来接你对吧?你还想走?做梦。”晓迪觉得自己骨头快断了,疼得说不出话,汗水流了一地。据晓迪介绍,张教官是新疆人,退伍后曾在监狱工作。“我会把你折磨到比死还痛苦,以后你加入二进宫。”此后晓迪每天都要被折磨到夜里12点。 有人报警了,警察再次出现,顺便看望晓迪,“你家人没来接你吗?你这样我…”话音未落,张教官忙打断,处理报警的事情。警察到访后,晓迪没有再挨打。在晓迪心里,警察比父母还要温暖。
逃亡:从河南登封到江苏徐州
年后父母故技重施,把她送进了河南登封的一所武校。晓迪抓住教官的手,求他放自己出去。教官叫人把她压在地上,掏出一张纸,“你父母已经交钱了,这是发票。CNM你会做人吗?不会做我教你。老实点,以后你有好日子过!” 与“网瘾学校”大同小异,武校布下了严密的铁丝网和监控。简直插翅难逃。晓迪听学员说,如果出租车司机抓回出逃的武校学生,还有奖金拿。 待了不到一周,晓迪又出逃了。每餐她省下一个馒头做路上的干粮。因穿女装进武校的学员,给了她一块手表和50元做路费。傍晚,她来到监控死角,围墙上满是锋利的刀片。晓迪带着干粮翻身越过。二月天气寒冷,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她捡起地上带血的馒头才发现自己被划伤了。 天越来越黑,自己能逃回家吗?晓迪没有心里答案。她不再害怕,也没有牵挂。为了不被抓回武校,她晚上走,白天睡在桥洞、地下停车场和山坡。她走进网吧,发现QQ和微信被家人更改了密码,联系不到家人和朋友,她只好用纸笔画下出逃的路线。
走过登封、新密,晓迪一次只吃半块馒头,干粮不到3天就吃完了。到了郑州近郊,她快饿晕了,走到路边的菜地里,拔出油菜、青菜和大葱,拍拍泥土,塞进嘴里。 傍晚,她上小区向保安借电话,保安看她穿武校的衣服,便马上报警。晓迪见状冲出小区。一辆白色越野车停了下来,车里摇下了窗户问:“是不是武校的?有两个人在找你。″晓迪拔腿就跑,一跃跳下4-5米的高坡,扭伤了脚,躲进坡下的坟地。
经历过真正的苦难,晓迪已经不怕没血没肉的鬼神。不一会儿,她听到两三辆警车在小区停下,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警察越来越近,她穿过坟地里的刺林,忍痛跑上了高速,在地下水道里休息了一晚。夜里被冻醒时,只能起身跳跳取暖继续赶路。
渴了喝高速路服务区的开水,饿了就捡垃圾桶里别人吃剩下的。走了一百多公里,扭伤越来越严重,她再也走不动了,藏进了一辆卡车到了徐州。出逃11天,她虚弱不堪,暴瘦20斤。高速附近一个工地上的老头救了她。凌晨,爸爸开车接她回家。父母见她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以后不会再管你了,你自由了。
脆弱的未成年人
比黄晓迪小一岁的跨性别高中生张子涵,2020年4月,被家人强制送去山东临沂的中医院强制住院进行“扭转治疗”。疫情隔离期间,她的激素药物被母亲发现,被迫出柜。后来在朋友和志愿者的帮助下,她被从医院解救了出来。但母亲还是没有放弃对她的改造。 张云毅(@KEVNZYYI张云毅)是黄晓迪的校友。也是17岁,他被教官从家绑去重庆网瘾学校,三个月后被放出。他的父母对他非常严苛,小时候贪玩,妈妈用502胶水把他的双手粘起来。长期的家庭暴力,让身体健康出现恶化。今年3月,他被查出甲状腺肿瘤,爸爸让他在家等死。他做了揭露网瘾学校虐待学员的视频上传B站,阅读量不高。此前,他还找过检察院、信访、法院、人社局、电视台等单位反应问题,也找过公益法律援助,都因需要监护人而未果。
曾代理同性恋教师维权案的于丽颖律师表示,根据《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第四条 民办非企业单位应当遵守宪法、法律、法规和国家政策……不得损害公民的合法权益。虐待和剥夺自由的行为很显然是不符合条例规定的。军事化管理是有些学校的招生特色。殴打,辱骂,军事化训练可能涉嫌违反教育部门对学校不允许体罚学生的基本要求。根据当事人受到伤害的具体情况,涉案人员可能会涉嫌民事侵权甚至刑事犯罪。 联合国性取向和性别认同问题独立专家(IESOGI)在2020年最新发布的《扭转治疗报告》中写道,“年轻人尤其容易收到扭转治疗的伤害,每5个扭转治疗的受害者中,就有两个在18岁以下。”他认为,“扭转治疗”行为针对特定性取向和性别认同的群体,目的在于干预他们的个人尊严和自主性,在这一意义上,此类行为的歧视性根深蒂固。他呼吁全球各国政府采取紧急措施避免儿童和青少年遭受“扭转治疗”。[8]中国台湾、巴西、德国、瑞士、阿根廷、厄瓜多尔、乌拉圭、马耳他等国家和地区均立法禁止对儿童开展“扭转治疗”。
重塑生活
晓迪至今仍不敢关灯睡觉,这是“扭转治疗”的经历给她留下了创伤。研究发现,扭转治疗对人的影响包括、焦虑、抑郁症、社会孤立、自我厌恶、家庭关系问题、性功能障碍、尝试自杀、以及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更烦恼的是,找工作的问题。她面试过星巴克、汉堡王、厨房帮厨和便利店,当她拿出自己身份证时,商家们像见着怪物一样避之不及。不仅如此,坐火车,上地铁,她被质疑冒用身份证。她坚定了进行性别重置手术[9],更换身份证件性别,以女性的身份上学。
手术需要十万元,家里的钱都花在“扭转治疗”上,再加上疫情,父母打工也受到了影响。好心人给她介绍了炸鸡店的工作,月薪4千,每月存3500。今年年初,她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10月去泰国做手术。
一个月前,她在微博上写下自己的故事,得到了一些人的理解和支持,并收到了一些捐款,但手术费目前还差三四万块钱。 晓迪说,她不恨父母,但不愿和他们多谈,通过她的微博,父亲才了解女儿的经历。
注意:当事人媒体采访:小米(微信:jmchannel33)
[1] .Susan D Cochran a, Jack Drescher, Eszter Kismödi, et al.:Proposed de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categories related to sexual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national Statistical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 and Related Health Problems (ICD-11),
[2]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国家卫生健康委印发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中文版的通知
[3]于丽颖、小米:LGBT群体扭转治疗与政府监管,基于信息公开申请的调查报告(第一版)
[4] 1.Uncover-中国LGBT不平等待遇数据地图”中国第一个对国内性少数群体多方面受不公正待遇状况进行系统的数据收集、分析和呈现的开放式地图。网址:http://uncover.51csr.com/,该网站项目由同城青少年资源中心、中国同志权益平等促进会、北京同志中心于2014年11月联合发起。
[5]周辰:中国首例同性恋矫正案宣判:原告胜诉,澎湃新闻网https://cul.qq.com/a/20141220/013345.htm
[6]王翀鹏、程高敏:同性恋男子“被精神病”:医院二审撤诉,新京报http://hn.ifeng.com/a/20170920/6008465_0.shtml
[7]王三胖:那些残害孩子发财的「网瘾学校」为什么越曝越多?凤凰WEEKL Yhttps://www.sohu.com/a/203174662_546085
[8]Victor Madrigal-Borloz,Report On Conversion Therapy,https://undocs.org/A/HRC/44/53
[9]即变性手术
[10]明鹊,“我是女孩,只是误装入了男孩的身体”,澎湃新闻,https://mp.weixin.qq.com/s/kO6Vx9UKCQnPGiLU6Ukc0Q
[11]刘思洁:不被认同的跨性别者:家人认为这是病需要“扭转治疗” 每天吃药电疗,凤凰星,https://view.inews.qq.com/a/20200606A00B6P00?openid=o04IBAGwbLJ8mcApkbi4Yrn8Y_Cs&key=&version=17000c30&devicetype=iOS12.4.1&wuid=oDdoCt0hL0FFn4wxtqnoiTHIy9Yo&sharer=o04IBAGwbLJ8mcApkbi4Yrn8Y_Cs&uid=&shareto=&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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