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声阵阵的圣地 ▎拉萨古乐囊玛堆谐史话（二）
古乐滥觞 ▎拉萨古乐囊玛堆谐史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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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乐滥觞 ▎拉萨古乐囊玛堆谐史话（一）
【注解：“亚吉查木”意为“夏日何其美丽”，作为拉萨盛夏的代表性曲目，堆谐《亚吉查木》是拉萨诸多囊玛堆谐团体的必跳曲目，亦是卫藏人民对短暂而美好的夏日的最佳礼赞。】
友人拍摄的拉萨远景（2021年盛夏）
ལྷུག་ལྷུག་གྲོལ་བའི་མེ་ཏོག་བཞད་དུས་སུ། །
དགའ་དགའ་སྐྱིད་སྐྱིད་གཏོང་དུ་གླིང་གར་ཕྱིན། །
ཙེའེ་ཙེའེ་འུའུ་འུའུ་འབའ་ཆ་ཧོའུ་ཆིང་དང་། །
དབིའི་དབིའི་བི་ཤུའི་སྒྲ་ལྡན་ལྷ་ས་དྲན། །
༼དཔལ་གྱི་ཆོས་འཁོར་ལྷ་སའི་དྲན་གླུ།༽
当群芳满园的盛夏降临时
欢愉的人们前往林卡消夏
我怀念拉萨
那琴声阵阵的圣地
《忆圣地拉萨》
【注解，《忆圣地拉萨》是谢噶尔林巴·敏久伦珠（ཤེལ་དཀར་གླིང་པ་མི་འགྱུར་ལྷུན་གྲུབ།）在1910年代编写的诗歌集，当时作者客居异乡，思乡之念甚深，伴着喜马拉雅南坡的暖流，作者回忆起拉萨盛夏之时人们欢聚于园林，歌舞饮宴的场景，将思绪付于笔尖，写下这首著名的诗歌……】
撰稿：Shongling Phun
编辑：Shongling Phun 普桑加
Vol.1
苦乐与共的团体
“吉度”（སྐྱིད་སྡུག།）为藏文音译词，意为“同甘共苦”，这一词后来演变为西藏民间诸多社会组织团体的名称，他们或因共同的行业，或因共同的地域，或因共同的志趣爱好，或因共同的宗教和神灵信仰结成各种各样的团体，这种团体便是吉度，吉度通常以其性质进行划分，专业性吉度有“木匠吉度”（ཤིང་བཟོའི་སྐྱིད་སྡུག།）、“画师吉度”(ལྷ་བྲིས་པའི་སྐྱིད་སྡུག།)等，而非专业性吉度则多出现于市井居民之中，如“丹吉林吉度”（བསྟན་རྒྱས་གླིང་སྐྱིད་སྡུག།)、 “老人吉度”（རྒན་པོའི་སྐྱིད་སྡུག།）、“克什米尔穆斯林吉度”（ཁ་ཆེའི་སྐྱིད་སྡུག།）等，也有部分吉度是由官方组织设立，吉度的成员也正如其藏文词义般互相扶持、同甘共苦，专业性吉度同时也肩负着对其技艺的传承与创新（商业性吉度还有维持市场秩序的职责），而普罗大众则通过吉度拓宽自己的社交圈，在那个通讯不便的时代，吉度成为了他们了解信息的绝佳场所；吉度有着较为严密的组织结构，根据其威望进行职位排序，吉度的成员有着各自的分工，像管理财务、慰问照顾年迈的成员、筹备集体活动等，而拉萨地区的囊玛堆谐艺术家也有着相应的吉度组织—囊玛吉度。
囊玛吉度这一组织设立于第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十七世纪中后期），而设立人是当时的地方政府总管第司·桑结嘉措（སྡེ་སྲིད་སངས་རྒྱས་རྒྱ་མཚོ།），在甘丹颇章政权建立后，桑结嘉措非常重视古典音乐的发展，像迎请拉达克和巴尔蒂斯坦的宫廷雅乐官进入布达拉宫传授雅乐，同时在民间整合著名的歌舞艺人，组建囊玛吉度，吉度取名为“囊玛”的原因（详见本专题第一篇）是因为这些著名艺人在上层人士的内室和庭院中表演因此获名囊玛（内室歌舞者）吉度，桑结嘉措同时制定了详细的组织章程，并规定由地方政府每年定期向囊玛吉度提供资金援助并进行慰问，部分地方政府官员也是囊玛吉度的成员。
第司·桑结嘉措（布达拉宫壁画）
囊玛吉度有着自己的组织形式，由一两位艺术造诣精深、社会影响大的的成员担任总领，每年要推举两位成员担任代表（སྤྱི་པ།）负责协调、联络、管理。囊玛吉度的成员的民族构成是多元的，主要乐师歌者来源于拉萨地区的藏族、汉族、穆斯林、蒙族群体，二十世纪初期囊玛吉度的诸多著名乐师中，藏族乐师有阿觉朗杰（ཨ་ཇོ་རྣམ་རྒྱལ།）、雪康·索朗塔杰（ཞོལ་ཁང་བསོད་ནམས་དར་རྒྱས།）、曲水·益西卓玛（ཆུ་ཤུར་ཡེ་ཤེས་སྒྲོལ་མ།）等，克什米尔穆斯林乐师中比较著名的有饶赛·阿卜杜拉·拉赫曼（རབ་གསལ་ཨབ་ཏུ་ར་མ། 也有汉译为“饶赛·阿杜热曼”）、阿克巴（ཨེག་པར།）等，回回群体中有马福山（又名“阿麦热” འ་མན་རི།），汉族群体中有李雪梅、铁薛礼（藏文音译）等人。
1930年代囊玛吉度著名成员表演照
右起：1佚名穆斯林乐师、2回回乐师阿麦热、3阿妈益孜、4总领阿觉朗杰、5乐师阿克巴
舞蹈名家则有阿乃啦（ཨ་ནེ་ལགས།）、普布卓玛（ཕུར་བུ་སྒྲོལ་མ།）、阿妈益孜（ཨ་མ་ཡེ་ཙེ།）、索朗吉宗（བསོད་ནམས་སྐྱིད་འཛོམས།）等，其中普布卓玛在拉萨三四十年代获得了艺名 “波若脸巴”（ཕོ་རོག་ལན་པར།），“脸巴”来自英语的“Label”(商标），普布卓玛的肤色略黑，因此被称为“乌鸦牌”，她的女儿诺布曲珍（ནོར་བུ་ཆོས་སྒྲོན།）也是囊玛吉度的著名舞蹈家，在当时被称为ཕོ་ཕྲུག（“乌鸦之女”），其他类似的舞者艺名有ཞི་མིའི་ལན་པར།（猫咪牌）、བཟོ་ལྟ་ཡག་པོ།（好相貌）等。
1930年代囊玛吉度著名成员表演照
左起：普布卓玛、阿妈益孜、索朗吉宗
普布卓玛之女诺布曲珍（诺布曲珍专辑图像）
虽然囊玛吉度通常不参加宫廷的仪式和宴会，但在地方政府和平民的节庆、欢宴等场合囊玛吉度通常会参与并演奏囊玛堆谐。
以1930年代为例，年关将至时，吉度的成员、贵族、富商等会派代表携带砖茶、酥油、主食等慰问拜访囊玛吉度的总领阿觉朗杰，阿觉朗杰的诸弟子也会对其进行慰问（被称为“ལོ་གསར་སྐུ་སྐལ།”）。当时拉萨社会各阶层的婚礼、夏祭林卡、私人庆典时通常会邀请囊玛吉度的成员表演，而邀请囊玛吉度则要遵循一种特定的章程，在邀请时需要下郑重的请帖，不可以粗俗的方式要求囊玛吉度的成员助兴歌舞，在饮宴进行时同时邀请囊玛吉度的成员共进晚餐，在晚餐结束后还要以盈樽美酒招待，被称为“宴后”（གསོལ་རྒྱབ།），此时主人还要给诸成员准备适当的红包，作为回敬，囊玛吉度成员会演唱一首乐词祥瑞的歌曲（通常是堆谐《觉啦扎西》），曲毕宴散。
པད་མའི་པད་སྡོང་བཀྲ་ལ་ཤིས་སོང་། །
ཇོ་ལགས་བཀྲ་ཤིས་ལགས། །
བཀྲ་ཤིས་ཡར་འགྲོ་ལ། །
སྟོད་གཞས་༼ཇོ་ལགས་བཀྲ་ཤིས།༽
莲树莲枝皆祥瑞
吾兄之瑞运
扶摇直上
堆谐《觉啦扎西》
Vol.2
龙王潭氏宿月庆典
龙王潭（1980年代）
龙王潭（རྫོང་རྒྱབ་ཀླུ་ཁང་།）位于布达拉宫背后,在五世达赖喇嘛时期这里便经常举行龙神的祭祀活动，在每年的藏历4月15日（藏历四月又被称为氏宿月），在龙王潭会举办朝觐龙王庙的祭祀（ཀླུ་ཁང་མཇལ་མཆོད།）， 这一天清晨地方政府官员在朝觐大小昭寺后会沿着“林廓”（གླིང་སྐོར།）前往罗布林卡拜见达赖喇嘛，然后继续沿林廓向东前往龙王潭，同时拉萨地区的市民也会着盛装朝转林廓，最后汇集于龙王潭，祭祀龙神之后在潭中泛舟，此时囊玛吉度的成员也会乘坐牛皮船绕龙王庙三周，同时演奏囊玛堆谐以乐赞供奉龙神。
囊玛吉度成员在舟中演奏（1930年代）
随后地方政府官员在龙王庙的门厅欣赏囊玛吉度的表演。这一天雪城后勤处（ཞོལ་གཉེར།）会在龙王潭摆下丰盛的素宴，诸位官员也会依照旧例在宴会期间邀请并招待囊玛吉度成员，宴会结束后官员们会陆续沿林廓返回各自在八廓街里的宅邸，而囊玛吉度成员会继续乘坐牛皮船泛舟演奏，当严肃的官方活动正式结束，龙王潭里的氛围顿时活跃起来，而囊玛吉度的成员亦和拉萨市民一起在龙王潭里歌舞狂欢……
Vol.3
夏祭
藏历5月15日又被称为“南瞻部洲煨桑节”(འཛམ་གླིང་སྤྱི་བསང་།)，拉萨市民在这一天会前往拉萨周边的格培乌孜（དགེ་འཕེལ་དབུ་རྩེ།）、觉莫思思（ཇོ་མོ་སིལ་སིལ།）、敏珠匝日（སྨིན་དྲུག་རྫ་རི།）、奔巴日（བུམ་པ་རི།）等四座神山进行悬挂经幡等祭祀活动，同时在大昭寺的天女堡（དཔལ་ལྷ་ལྕོག）顶层更换经幡，在各种祭祀活动完成后，恰逢雨季来临，拉萨的夏祭林卡（དབྱར་སྐྱིད་གླིང་ག）也渐渐拉开帷幕。
夏日林卡图（布达拉宫壁画）
虽然在传统刻板印象中西藏是一座高寒之地，但是在盛夏，拉萨河谷每天都有温暖的阳光照耀，虽是多晴但不酷热潮湿，河水溪流顺着林木流淌，而拉萨更是一座被园林所环绕的古城，当时的拉萨居民在夏祭通常会在郊区的林卡中搭帐篷消夏，消夏的时间短则一周，多则一月，随着园林中帐篷数量的增多，一个小型的帐篷市集也随之出现，人们在帐篷中玩牌饮宴，同时表演歌舞……
盛夏林卡（1980年代张鹰摄）
地方政府各部门也会在夏祭时举办内部林卡，如噶厦夏祭（བཀའ་ཤག་དབྱར་སྐྱིད།）、秘书处夏祭（ཡིག་ཚང་དབྱར་སྐྱིད།）、僧官夏祭（རྩེ་དྲུང་དབྱར་སྐྱིད།）、俗官夏祭（ཞོལ་དྲུང་དབྱར་སྐྱིད།）等，这些官方举办的夏祭林卡自然规模庞大，同时东道主会邀请囊玛吉度表演歌舞，这些活动也为囊玛吉度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而囊玛吉度内部也有夏祭，雪康·索朗塔杰先生曾这样回忆囊玛吉度夏祭的场景：在选定场地和时间后，由吉度代表向居住于拉萨城内的各成员下达通知，贵族和富商成员会准备钱粮用于林卡用度，而普通成员只需缴纳一定的资金用于消费基金，林卡会持续一周，每一天午前成员们必须在林卡场地集合，在午餐后集体表演囊玛堆谐，之后便是成员的自由活动，有的在溪流中畅游，有的在帐篷中玩牌，也有部分成员拿着乐器，三三两两地弹唱娱乐，晚餐后，部分成员开始饮酒嬉戏，当然总领和其他成员不喜饮酒，傍晚时分，囊玛吉度的每一位成员会拿着乐器从林卡出发边弹边唱前往八廓街，此时八廓街的居民也会跟着囊玛吉度的成员在转经路上演唱起舞，在绕完八廓街后，囊玛吉度的成员会在大昭寺前的公主柳下表演一首赞颂释迦摩尼像的堆谐《宝幢山》（སྟོད་གཞས་རྒྱལ་མཚན་རི།）
ལྷ་ས་ནོར་བུ་གླིང་ལ། །
ནོར་བུ་མིན་འདུག་མ་གསུངས། །
ཇོ་ཤཱ་ཡིད་བཞིན་ནོར་བུ། །
ནོར་བུ་མིན་ན་གང་ཡིན། །
སྟོད་གཞས་༼རྒྱལ་མཚན་རི།༽
拉萨聚宝善洲
勿要揶揄无宝
释尊如意之宝
此非至宝者乎
堆谐《宝幢山》
夜晚的大昭寺正门（2019年盛夏）
在林卡的最后一天，囊玛吉度要对上一年的账本进行核查，而后推举新的吉度代表，随着夏祭林卡的结束，囊玛吉度的活动也主要集中于室内，直至下一个盛夏。
目前能找着的囊玛吉度影像资料极其稀少，但是在不列颠电影学院（British Film Institute,简称BFI）保存着一小段当年囊玛吉度表演的场景，当时英国在拉萨的办事处设在城西的德吉林卡（བདེ་སྐྱིད་གླིང་ག），办事处的成员也经常会邀请囊玛吉度成员表演，并进行摄像和录音，录音片段为堆谐《占堆念久》（སྟོད་གཞས་དགྲ་འདུལ་གཉན་སྐྱོང་།）视频和图像资料如下：
1930年代德吉林卡中的囊玛吉度成员
左起 阿妈益孜、普布卓玛、索朗吉宗、
阿克巴、阿觉朗杰、阿麦热等
Vol.4
没落与复兴
1942年，阿觉朗杰不幸因疾辞世，同时贵族成员雪康·索朗塔杰因公前往日喀则任职，主要成员的离开使囊玛吉度逐渐式微，为了能够更好的传承囊玛堆谐，在五十年代囊玛吉度邀请了日喀则地区著名的囊玛堆谐表演家尼玛啦（ཉི་མ་ལགས།）,表演家夫妇琼普赤（ཆུང་བུ་ཁྲིད།）和白玛啦（པདྨ་ལགས།），进行技艺探讨和加工，同时囊玛吉度向宫廷雅乐团教授囊玛堆谐。
琼普赤（诺布曲珍专辑图像）
白玛啦（诺布曲珍专辑图像）
尼玛啦（诺布曲珍专辑图像）
随着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西藏各地区现代歌舞团的兴起，宫廷雅乐团和囊玛吉度也因此逐渐没落，虽然宫廷雅乐团在解散后其成员加入了囊玛吉度，但几年后囊玛吉度也正式解散，其成员开始在各藏戏团和歌舞团教授囊玛堆谐。
囊玛堆谐表演（1960年代陈宗列摄）
阿乃啦在教授囊玛堆谐
（1963年新华社记者吴祖政摄）
阿麦热在教授囊玛堆谐（1960年代陈宗列摄）
六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教授因故暂停。改革开放之后，西藏的诸多艺术团体开始抢救雅乐和囊玛堆谐，像西藏大学艺术学院聘请了雪康·索朗塔杰、乐官巴桑顿珠、卡尔巴·扎西次仁等艺人进行囊玛堆谐和雅乐讲授，西藏自治区藏剧团则聘请了琼普赤和尼玛啦教授囊玛堆谐，当时像普布卓玛和诺布曲珍母女、阿乃啦和曲水·益西卓玛等老艺人也开始在拉萨表演囊玛堆谐，同时通过音乐专辑的形式传播囊玛堆谐，时隔二十年，拉萨市民又一次听到了熟悉的旋律，1997年西藏自治区藏剧团录制了二十多首囊玛堆谐音视频，至今依然流行于卫藏地区。
阿乃啦和搭档曲水·益西卓玛在表演囊玛堆谐
（1986年雪顿节张鹰摄）
西藏自治区藏剧团的乐队在表演囊玛堆谐，弹扬琴者为尼玛啦（1980年代）
千禧初年，囊玛和堆谐入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4年，西藏自治区群众艺术馆成立了拉萨堆谐传习队和藏传器乐队等专门教授囊玛堆谐的音乐组织，他们先后教授了近三千名学员，随后开始在拉萨龙王潭公园的三个舞台表演囊玛堆谐，囊玛堆谐又一次使龙王潭成为拉萨的古典文化中心。
དགའ་དགའ་གནང་རོགས་གནང་དང་ཞུས་པས། །
སྤྲོ་སྤྲོ་གནང་རོགས་གནང་དང་། །
དགའ་དགའ་གནང་ནས་སྤྲོ་སྤྲོ་ལ། །
གསེར་སྲང་བརྒྱ་ལས་ལྷག་པ། །
祈愿诸位欢愉常驻
喜乐久盛
喜乐欢愉若今时
远胜赤金百两
（堆谐尾幕祝词）
友人拍摄的龙王潭囊玛堆谐小舞台（2021年盛夏）
茂林深处，歌舞依旧
作者介绍
Shongling Phun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本科生，拉萨本地人，喜欢西藏古典艺术，主要负责古典乐舞整理，同时教授囊玛堆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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