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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钟叔河:我活得比周作人久了,但差距还是很大

2017-08-07 橙周刊 剥橙子cat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全文约11000字,阅读需要35分钟。


文字:胡竹峰

编辑:荠菜小包子


题记


又见钟先生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时五十分,第二次见钟叔河先生,距离第一次相会快三年了。


开门,叔河先生自办公桌后起身迎来,握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比二〇一四年瘦了一些。坐下,聊天。书案上有送我的一套书,《知堂书话》五册,《知堂序跋》三册,《知堂题记》两册,《知堂美文》一册,《蛛窗述闻》一册。

《蛛窗述闻》是以文言文写就的笔记,海豚出版社贺先生八五寿诞影印出版了五百册。时叔河为“叔和”,皆弱冠之作。


念楼的陈设与上次并无二致——台球桌上盖着桌布,《古今图书集成》《汉语大词典》《二十五史》《笔记小说大观》。还是那些书,还是那种味道,壁上也还是那几幅画几幅字——黄苗子的信札、沈从文的章草、黄永玉的条幅、钱锺书的诗笺、沈鹏的小品。


叔河先生须发生白,白也不是全白,那是南山顶上的一抹积雪。那发极短,半寸不到,一根一根直立起来,配得上他一辈子的顽强倔强。因为瘦了,人显得清癯。三年前是罗汉相,如今有佛相了。眼睛里的锐气少了,淡然多了,柔软的眼神一团团都是和气都是平顺。叔河先生过去的照片见过。年轻时候锐,中年时候壮,六十岁后烈,七十岁后不脱虎气,有时眼神锐利如一柄剑,八十岁后渐趋平淡,如八大晚年的草书,亦如弘一的抄经。


叔河先生气色很好,眼疾未愈,但精神颇佳,谈锋甚健。和他聊天,老头子很少谈及自己,谈得多的是知堂,谈得更多得是书事艺事世事人事。老头子的文章多言外意,说话却常常一针见血,枪挑脓疮。


六点二十的高铁退票,改为三月三十日下午四点五十的。


夜里留宿念楼,在黄永玉的水墨画下酣睡。


对话


孤独感

橙周刊(以下简称橙):看到新版的《知堂谈吃》出来了。

钟叔河(以下简称钟):是的,出版社给我邮寄了一批扉页,让我签字,两百本。


橙:你不喜欢干这个,但也没办法,成全喜欢你的读书人吧,收藏签名本,收藏的还是个心情,还是个手泽。觉得有了签名,读书时似乎亲近了一些。

钟:人老了,精力有限。黄裳晚年所有书信签名之类一概不理。最近又住院了。晕眩。


橙:不要紧吧。

钟:自我感觉还好,应该还能走出医院。人老了怕拖累家人,生老病死都是苦。有一天你打来电话,家里人告诉你钟叔河死了,你也别难过,人都要走的。


橙:你还好,没给子女负担。有些感觉我年纪还不到,体会不出来。人都会老,好好活着。让医生好好检查,人活久一点了还是好事,有些东西需要年纪成全,但可能会有孤独感。到后来同时代的人,可以和你思想上对话交流的人太少了。

钟:很少有能交流的了,当然有孤独感的。也正因为如此,才和你们保持联系。有时候愿意和你们电话里谈一谈。我们同辈的人,有些人也有往来,人毕竟活在俗世。至今还有同学和我保持交往,偶尔来家里坐一坐。


橙:长沙的同辈人也只和朱正先生交往多一点吧。

周:他有空就来我家里坐坐。


橙:你似乎很少出门。

钟:我现在没有能力出门,有些地方想去去不了。不过也没什么地方想去。北京也就去了几次。在美国待了半年,在波特兰,还是在家看书,也没好好逛逛,偶尔散散步,到图书馆看书,很多台湾书,不少是四九年前的。我没事宁愿在家里待着,坐在书架前做事。我没有游山玩水的习惯。


橙:寡趣一点是不是有利于事业。

钟:不一定,个性问题,有些人喜欢到处跑到处玩,也做出了很好的事业。

橙:古代人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一条你没那么做。

钟:年轻的时候就不爱玩,不喜欢凑热闹。张家界是湖南最出名的景点,我至今没去过。那时候做出版,一些会议除非在长沙开我才去,外面的会议一概谢绝。


正确的观点从来不是稀奇古怪的主张

橙:今年你又弄了一套大书,“走向世界丛书”出齐了。这套书第一辑出来后反响很大,影响了一代读者,不少人花高价找来旧版本珍藏。

钟:最开始出来,当时有很多名人关注它,有些人的评价过高了一点。但是我相信这本书会引起注意的,意料之中的事。没有自信,我不会出这套书。因为我们没有走向世界,现在的中国也没有真正走向世界。别看很多人用了很好的手机,开了汽车,住了漂亮的房子。但他们接受了外国文明吗?我们的精英阶层也没有接受西方的文明,不少知识分子还说西方亡我之心不死,要西化我们。有什么西化的问题?日本两次引进外来文明,第一次是全盘唐化,明治维新是全盘西化。全盘唐化他们没有变成汉人的殖民地,反而更强大了,跑来来攻打汉人了。后来全盘西化,也没有让他们成为西方人,他又开始打英国打美国,而且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我绝对不愿意去做外国人的奴才,当然也不愿意作中国人的奴才。身为中国人,我不愿意变成黄头发绿眼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走向世界,要接受全世界的文明价值。这是全人类的价值,不独是外国人创造的,中国人也有份。讲民主讲自由讲思想讲解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国不比外国落后。就是在清朝,朝廷大臣论政也可以自由争议。发表意见并不犯错误,这个不需要向西方学习。先秦的人就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不让人说话,可能防川必溃。古人早就意识到了,不是说老百姓只有听命的份。

正确的观点从来不是稀奇古怪的主张,回到常识,回到很普通的常识,走向世界,走向人类发展的正道。走向世界你才发现很多行为很多说法幼稚可笑。北京奥运会的口号多好,一个世界,一个梦想。


橙:你的这些观点和钱钟书、张中行这些老先生交流过么?

钟:他们很少谈这些问题,没有交流过。但我认为他们是同意我观点的,他们支持我出这套书。


  橙:当年编这套书不比现在有电脑啊。很不容易的。

  钟:那个时候要请一个人把它用简体字抄出来,才发到工厂,那时候还是用的铅排。工厂也没有电脑。


  橙:这套书花精力最多是哪一本?

  钟:郭嵩焘的日记,因为它有大量英文。他也没有写英文,他又不是北京人,是湖南人。他记那个字肯定有翻译,翻译的外国人用中文告诉他,他就用他相应的语言记录,要还原为中文是很难的。郭嵩焘说英国的矿产,“油石”多少吨,英文说的油——石头(油业岩),他记成“油石”就记错了,因为油石在现代汉语里面,是工厂里研磨用的工具,是用金刚砂为原料制作而成的,并不是一种矿产。而且那种油石绝不会以吨为单位。它以一打或者是多少箱为单位,是个制成品。这书是两个人合作弄的,我并不因为那个人的外文水平比我高,我就不去审核,我也还是要审核的。当然也有我所审核不出来的,就交给读者去审核。做责任编辑发这个稿,我对于所有的稿子,觉得有怀疑的,我会去查原因。这谈不上什么精益求精,我以为是做编辑的本分,所有事情我都是这么做的。这样做也并不能保证不出问题,我有一本书,“自己”的“己”印成了“已经”的“已”。

 


我要把我想出的书设法出了

       橙:听说你当总编时对编辑非常严格。

钟:我从来做事都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好编辑,要对这个事情有热情,一个人做事,有些事不仅要有热情,某些事应该还要有激情对吧?那个时候,改正以后应该回报社,我是自己选择到出版社来的,也是因为朱正将我扯起来的,就是因为我喜欢出书,我想出书,我才来做这个事。当然我想出书,我要把我想出的书设法出了,这个实际上还是有点热情,后边来讲,碰到一些挫折还是什么东西,我还是在做这个书,我还是要把这个书出好,我还是在出,因为我的想法是我要做这个事。


橙:你觉得“走向世界丛书”最大的价值在哪里?

钟:古老的国家走向世界的真实感受。一个大的资料库,主要是文献价值,不一定每本书都有积极的意义。譬如《谢清高海录》就没有什么观点,谢清高是个盲人,他没有文化,海难的时候被外国人救起来在船上当水手。但这样的人倒是不会编造,也没有编造的能力。有些国家他去过,讲得很真实,有些国家他听别人谈起,也可以作为参考。他是最早记载北冰洋的人,记录海啸的人,他是咸丰年间的人。


橙:我读这套书,觉得他们笔下的异域风情有传奇性,文字浅白,读来可以增加谈资,也可以当笔记欣赏。他们的视角很有意思。

钟:像黄遵宪他们很了不起,有思想。张德彝就是很平庸的外交人员,只是会一点外语。死忠于清朝的人,到了民国,还上折子称臣。思想无可取,只是记录自己觉得外国奇怪的地方。他的书都称为“述奇”,这就决定不会有很高的思想水平,但是却有社会文化价值。


橙:这些书什么时候收集的?

钟:起念头很久了,不是一天的想法,早在十几岁时,我读到了一些早期知识分子关于西方的记述,像《西学东渐记》之类。我觉得这样类型的书看到的不够多,而且看的人没有把它放入历史大环境下看。因为读了一点西方的书,一直在想,我们国家何时才能结束封闭,走向开放。

鸦片战争以后,外国人来了,中国开始走向世界,不是主动的,而是很被动的。那么这些国民出去,是有什么样的心态?你去琢磨发现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


橙:我看不少人是带着猎奇的心理,惶惑的心理。

钟:有的人是猎奇,有些人被派出去,就是任务,他要向国家汇报一下情况。有些人是排外的,反对开放的。觉得外国人都是夷狄。


橙:这些书对那些描述过的国家也有价值。

钟:巴黎人文出版社就翻译了黎庶昌,日本也翻译了钱单士厘的书。


橙:这套书还有风土的价值。

钟:所谓风土就是社会史、人民生活史、广义的文化史文明史。留声机、录音机、照相机之类外国当时司空见惯,中国人觉得很奇怪。


  橙:出完了一百种以后,还有后期的打算吗?

钟:我不可能有什么打算了,这个我讲老实话。原来有一个想法,除了这个书以外,编一套《现代中国人看世界》,就是五四以后的中国人,像朱自清、储安平他们的东西。但如果搞成宣传品便没什么意思,现在也不去想了。


我现在活得比周作人久了,但差距还是很大。

橙:你年轻时想学科学的。

钟:我最开始想当植物学家。


橙:但那时候也喜欢看闲书。

钟:中国古代的旧小说都看完了,年轻时候特别喜欢。高小初中的时候,老家小说多。我的家庭也是个读书人家。我的父亲是梁启超的学生,那是在时务学堂。他的同学里面有许多名人,做过民国教育总长、创办了北京师大的范源濂,还有杨树达。我父亲做了教书匠,家里还是有些书的。从小我就喜欢读书,也读了不少外国书,像《列那狐》,自然是都读过的。平江那时候读书风气还好。


橙:钟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吧。

钟:也不是名门望族,最开始是农民,后来有钱了。我从家谱上看到的。我老家屋场修得很好,富农非要儿子读书,但没出什么人。也就出了监生,花钱买得。到了高祖父一代开始做官了。伯曾祖父,和左宗裳一起打仗,做过类似后勤部长的营务处总办。到了我曾祖父,才有人考取秀才。


橙:三十几年了,你一直没间断在编周作人的书。对知堂的评价有过改变吗?

钟:作为文人,没有改变。他的文章自然,不做作。我写文章,改得一塌糊涂。出成书之后,还会改得面目全非。周作人的原稿,干干净净,落笔不改。这个本事我没有。


橙:未必是功力吧,可能还是习惯。

钟:习惯也对,我当年写《蛛窗述闻》也是落笔不改,没有底稿的。后来习惯变了,就喜欢改文章了。周作人的文字非常自然,似浅实深,很好看,看了一次,再看一次,都有所得。他对很多事看法比较深,有些话拐了几个弯,你仔细琢磨才能体会。不像我们写文章那么直白。另外,周作人读书的视野太广博了,有人骂他是抄书匠。但你怎么知道抄,最起码你要看了这本书。周作人读的书,很多连书名我都不知道。他看的一些书,我们想看都看不到。这还仅限于中国书,还有日本、欧洲的很多古籍。那我们更加无法看到,也看不懂。这是我和他的差距。这个差距不是三五十年赶得上的。我现在活得比周作人久了,但差距还是很大。


橙:你的文章也好。狡猾又智慧。

钟:不好比。这种比,不是比几篇小文章。他的学识太博。随便翻开《知堂书话》,里面谈到的书,如今哪里能看到呢。


人正常的生活是美的

橙:你觉得周作人最大的价值在哪里呢?

钟:他从旧文化里来,是旧文化氛围里生长的人。他对旧的士大夫旧时代的读书人乃至那个社会的劣根性看得很清楚。他剖析得最深刻。旧的中国的社会文化必然死亡,这个道理他讲得很清楚。旧中国文化社会的三个特点,太监、小脚、鸦片。中国接受鸦片是最快的,阿拉伯、印度是出产鸦片的地方,那里抽大烟的人也没有中国人多。太监是野蛮的文化,摧残人,却让这些摧残过的人来管理正常人,来涉足政治,魏忠贤他们都掌握了巨大的权力。他们是变态、阴暗的。不少士大夫争先恐后去谄媚这种人。晚清时候连李鸿章、袁世凯都要巴结李莲英。很多大臣进宫要带很多钱塞给太监,这是中国独有的。路易十六他们都是暴君,却不像中国人如此。满洲人不裹脚的,清朝皇帝几次下命令放足,汉族的读书人不同意。皇帝也没办法,只好收回成命。汉族男人有变态的畸形的审美,反正我是不喜欢小脚的。无数的文人歌颂小脚,把鞋子拿来饮酒,这都是病态的。人正常的生活是美的,正常的躯体是美的。


橙:这些周作人都做过最严厉的批判,他骨子里是个人道主义者。

钟:对的。


橙:胡适去世,蒋介石在写了一副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这话其实有些开玩笑的味道。旧道德的楷模未必是多高的评价。

钟:这是蒋介石要利用他,故意讲好话,胡适没有把母亲给他婚配的女人休掉。蒋介石好色得很。最近有本书叫《民国红粉》,揭露了很多事。好色是本能,但人毕竟有文明的,要有道德约束,不能采取玩弄的态度。有些文人假惺惺,道貌岸然,其实最坏的就是他们。


橙:我后来读胡适的东西,发现他和周作人基本是一派人。

钟:是的。自由主义者。早年的张东荪,罗隆基他们都是。胡适干预社会政治的现实超过周作人,大量的社会评论,宣传一些西方的价值,文化的深度不及周作人,对旧中国的批判也不如周作人。周作人主要在学术性,历史文化方面。他读书笔记之类,拐弯地谈一些问题,妇女的解放妇女的自觉。他在海军学校毕业了,有自己的知识体系,鲁迅却没有读完中专。

胡适他们都是伟大的,超越了鲁迅。鲁迅是被利用的,乐于被利用,没有什么进步的意义。他后来大吹的苏联的一些政策,说苏联没有血泪,其实苏联的血泪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多。睁开眼说瞎话。支持苏联是绝对错误的。


橙:你现在比周作人活得年纪大了,以你八十六岁的眼光看,周作人的局限在哪里?

钟:首先他是从士大夫成功蜕变到现代知识分子的一拨人,鲁迅也是。他们比胡适年纪大,参加过科举,像陈独秀是得了功名的。他们身上还是有很重的士大夫的烙印。过去那些中国读书人的毛病他们都有。屈从于权威,统治不厉害的时候,他可以对抗,对国民党保持中立。后来日本人来了,统治收紧了,所以后来给他们做事。找一个背景保护自己,依附权威。鲁迅骂人都是骂不相干的人,骂何键,却不骂蒋介石,也不骂日本人。周作人如果只在北京教书,像俞平伯他们一样,那后来大家会更同情他一些。当教育督办,是很不应该的。今天的人没必要为周作人辩解。

我也不是过于看好周作人,主要是在周作人的时代,没有人讲得比他更为广博。我们不可能苛责前人。


橙:大家谈起你,觉得你的功绩主要是编了周作人的集子,编了“走向世界丛书”,往往忽略了你的著作。我觉得你最大的成就还是写了不少自己的文章。

 钟:我写的东西很有限,太少了,从来不敢高估自己。如果不编周作人的书,倒可以写更多东西,最起码可以写一本《周作人传》,应该不会比别人写的差得太多,但也很难说比他们写得好。我觉得周作人的文章印出来比钟叔河的价值大。那时候碰到麻烦,可以找李一氓、胡乔木他们。他们会给我回信。如果当时我不编周作人,一时可能还没人编。做编辑,只做我要做的书,只编我想编的书。前人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比我说得好,所以我才编。我署名编辑的书,那种书并不一定比自己著作的价值小。编辑始终是出版社的主体。以后可能是电子阅读,但是你看的《周易》还是《周易》,我们现在用电子设备看,孔子用竹简看,韦编三绝。但是我们现在读《易》得就比孔子深吗?《红楼梦》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消亡,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阅读。


聪明人的文章,不一定是很伟大的文章

橙:我知道你和钱钟书、杨绛交往很多。我前一段时间重读了钱先生不少东西,越读越觉得不好。

钟:钱钟书的《围城》过于有意的幽默,油滑了。有意挖苦别人,一本书也没什么正面的人,方鸿渐也是以挖苦的笔调写的。把很多人写得很不堪。写留学生的浅薄。


橙:讽刺文学不会是最高级的文学。讽刺蚂蚁没有意义,讽刺大象又不像话。《谈艺录》《管锥编》之类,到底有多高的价值,也未必。

钟:钱钟书是个聪明的人,博闻强记。聪明人的文章,不一定是很伟大的文章。他的文章写得漂亮。你弄文学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的文体未必精致。我不懂俄语,有懂俄语的人告诉我说屠格涅夫的文章漂亮,懂法文的告诉我梅里美的法文很漂亮,但他们并不是陀氏巴氏那样极伟大的作家。

钱钟书杨绛对我都很好,我不能妄议前辈。但我也不认为他们文字的深度可以和周作人比,虽然他们内心不一定看得起周作人。


橙:文人之间真要说骨子里谁看得起谁,不好说,事关人性吧。我见过一些文章很糟糕的人,把谁都不放眼里,没什么敬畏心,连平常心都没有。

钟:现代的文人哪有什么学问,也不必和他们谈学问谈文章。像韩少功这样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了。没有入文联作协的文人,平均水平可能还高一点。从小就被培养成“文艺家”的人,往往是最没学问的,很糟糕的人。文艺家是很难培养出来的。很多文人无学,当然,写诗词未必要多大学问。学人的诗也未必就好。古代学术和文章是两途。古人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说的是词章。真正做学问的人不讲究词章。我不是学人,所以总是改文章,还是希望词章好一点。我和很多人讲,文章选本,可以选文学家之外的文章,爱因斯坦的《自述》就是很好的文章。


人和动物不同,人有求知性,有好奇心

橙:现在一般的书你也不会看了。

钟:要看的书很多,现在只看史料性的书,有些档案之类也看看,还有古代那些笔记,那里总有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人和动物不同,人有求知性,有好奇心。


橙:笔记里不大有观点,有细节。我就喜欢。你对大的东西似乎很警惕,不喜欢宏观的表达。

钟:宏观的东西不可能那么真实。《左传》《史记》都可以当故事看的,不可能那么真实,因为有些事实距离他们写作的时候隔了几百年。那些心理活动谁知道?汉武帝时候的人,去写先秦的故事。不可能太接近事实。怒发冲冠谁知道?头发也不可能冲冠嘛,头发是软的,古人的帽子很重的。古代很多史书形容词太多,都是小说。


橙:我一直把史记当小说看,偶尔读读,给自己养气。

钟:但司马迁有那么一支笔,气魄太大了,还是让人向往。后来个人写的表述,更有价值了。像《老学庵笔记》之类。包括我编的“走向世界丛书”。


橙:所以鲁迅说《史记》是史家绝唱,无韵离骚。《离骚》还是文学创作,司马迁在我心里是个伟大的创作家、文章家。你喜欢周作人,却对鲁迅有微词。

钟:鲁迅的毛病太多,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那些人并没有文学才能。韦素园、胡也频、萧军、柔石这些人文字都写不通的,白莽稍好一点,也不行。他们盲目地吹捧鲁迅,鲁迅也对他们说过太多的好话。事实证明,他们的文字不行。

鲁迅捧过的人,捧不起来,因为他们的文字差。

鲁迅骂过的人,也骂不倒,因为他们的文字好。

我不是不喜欢鲁迅的文章,我是不喜欢鲁迅的为人。我承认他的见识很好,一针见血,对旧文化的批判和周作人是一致的。但鲁迅的个性我实在不喜欢。

周建人在文章里回忆周作人,说他性情和顺,很好相处。鲁迅没来由把小兄弟的风筝弄坏。民国一帮人,没谁说周作人性情坏。

日本留学时候,鲁迅打过周作人,周作人也没有生气。他们共同翻译东西,周作人翻译得比鲁迅多。

我这个人唯一可取的地方,是根据我的见识来判断一切事物,但我不敢说我的见识有多高,我看别人谈很多东西,见识比我好。

理论问题我不懂,文学艺术就是个美,从美上说,就是如此。周作人的文章,每次看都有体会,《荷塘月色》之类就不经看。


橙:朱自清的确糟糕,尤其前期的散文,太文艺腔。后来写的一些语文知识类还不错。

钟:“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时间一长就没有味了。


橙:那个腔调我也受不了。五四的那批人,看来看去,到后来只有周家兄弟、废名等等几个人好一点。

钟:文章初看不怎么样,但是越看越有味,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我有很多愤激,心里还有很多愤怒的

橙:鲁迅去世八十年了,对鲁迅的反思还是不多的。但现在谈论鲁迅变成一个很民间的行为了。

钟:历史人物的评论,越久越公正公平。


橙:今天的人评价苏东坡,张岱,钱谦益他们,没什么东西左右了。

钟:苏东坡的确是才人,什么都行,小笔记都写得那么美。


橙:你对周作人的文章熟得不得了吧?

钟:也不是很熟,那些名篇熟悉的。他的知识有许多是科普的知识,文化史的知识。


橙:你在文章写法上,表现技术上,受周作人影响大么?

钟:不大,我有很多愤激,心里还有很多愤怒的,很多不平的。周作人不是很愤激的,他理智占上风。


橙:你最喜欢苏东坡、张岱、周作人,其实他们性格差别太大了。

钟:是,张岱是个大少爷。他和徐文长、李笠翁他们不同。李笠翁是个高级清客,会写文章,带戏班子取悦别人。张岱不是,他是少爷出身,穷了也有架子,不看别人脸色,风骨还在。我讲张岱只讲文体,他的文章很有个性,很调皮很生动。没有那样的才气,没有那个条件,学张岱不行的,无药可救,搞不好就是开油滑的玩笑。


橙:你没有人家的经历,学来学去都是皮毛,会很麻烦。

钟:任何人都有师承,但喜欢归喜欢,学不来,人家那么写有人家的底气。你没人家的底气,不行的。


橙:你其实骨子里硬气的,很骄傲。

钟:骨子里我是骄傲的。吃了不少性格的亏。改不掉了。我有个习惯,要是喜欢那个人我不会告诉他,但我如果不喜欢那个人,一定要让他知道。


橙:右派、坐牢和这个有关系吗?

钟: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社会问题。文化大革命中,我被告密最多。平时在一起的人,被斗了,被抓了,就把我告出去了。他被别人当成猎物追,他就告诉别人,另一个目标比自己更重要,想减轻自己的问题。其实这是错误理解了当时的策略。坦白从宽,那是完全没有这么回事的。交待的越多,你的罪越重。但是有人没有这样清醒的头脑。我说“文化大革命是自己反自己”。当时他们说钟叔河错就错在有思想,这个我承认。

当时有几种人,一种是出于本能:“这个东西登出来大逆不道,这是周作人的,怎么能出呢?”这个还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有他的自由,有他发表意见的权利。另外还有一种人,就是恨我:“钟叔河看不起我,骂了我,现在钟要出周作人,我就要举报他。”其实他并不了解周作人,他甚至完全没有看过周作人的书,不过是拿这个事情当棍子。这种人的品质就坏了。


坐牢的时候就想好好活着,我知道有出来的一天

橙:坐牢之后你有恨吗?

钟:对个人没有。那时候就想好好活着,我知道有出来的一天。


橙:在监狱里挨打么?是不是特别受苦。

钟:我在监狱里,主要在绘图室。但每年总有几次,监狱搞宣传时,我和朱正、俞润泉几个人会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就谈这些。谈得最多的是吃,再一个是谈女人。但有些话题,只能我们之间谈。我们的苦恼,就是中国脱离了人类进步的正常道路,我们脱离了世界进步的正轨。世界进步了,而我们停滞在后面,我们在1949年以前看过那个世界,1949年以后也看过一点,解放以前的报纸我也看过,解放后自己办报,就是因为这个报纸越办越没有味,那个时候我宁愿脱离湖南报。尽管党报的条件很好,我的级别也不很低,一就定级相当于省政府的科长,当时没处长的。
  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当时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如果中国能够打破这种禁锢的政策,走向全球文明,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我们所要求的无非就是这样,就是我们的国家偏离了人类文明的轨道,而我们却要回到那轨道上去,和全人类一起走在这条大道上。

那时候,我,朱正,都喜欢读书,产生了一些思想。那时候就是不允许人有思想嗄,强调大一统,害怕异己的东西。

“走向世界”丛书里我写的序论中,很多观点也是在这一段谈出来,但之前我们也都谈过,比如说觉得日本学欧美比我们要学得好。我编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我特别偏爱这本书。这个画上有吴昌硕、俞曲园,后来有胡适、张大千和徐悲鸿的题词,这些书法本身就可以传世。书里面的主角暴方子,他是清朝一个很小的官,从九品的巡检,等于现在一个镇长,因为“傲上”被免职,但并没有得罪百姓,他没米过年了,老百姓就给他送米,送钱送肉,有几千人送。这种行为很有意思,实际上是对政府免他职的一种抗议。说明在清朝,那时的老百姓谈不到什么民主观念,但至少那时的老百姓可以表示一点是非。


橙:你到底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有一次和陈丹青先生谈起你,他说你是沧海遗珠。

钟:那真是过奖了。我只是一个编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外界对我的看法,都是高了一些。


没办法选择命运,只能跟着社会走

橙:你个人的诸多认识,比周作人那代人又进步了。

钟:我有一个问题,自己也意识到了,学识的根底不够深。当自己明确有一些想法,要追寻一个东西的时候,我的文化底蕴,远不如周作人胡适那一代人。这个差距是事实存在的。不是说天资相差很远,但我本身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平江那个闭塞的地方,没有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天生的限制,今天有走向世界的眼光,但没有走向世界的知识。


橙:今天的资讯如此发达,比胡适周作人那代人幸运,视野上最起码大了很多。

钟:胡适他们读通了经书史书,他才能写《中国哲学史》。我过早卷入了社会,对学人而言,先天不足,后来靠一点个人的聪明在弥补,这个不行。他们说钟老你读书多,这是开玩笑,因为很多人是从来不读书,我只是知道要去读而已。


橙:人光有想法不行,想法需要一个大的文化基础做奠基石,才立得住脚,你看得多见得多走得多经历得多,想法才能落到实处。

钟:孔子不是说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嘛。学与思,不可分割。搞文学的人,有思想,读了书,有自己哲学的不多。很多人是远远没有的,很多作家文字都不通,也就是个普通的文化官员。也许领导上需要这样的人,我则对他们没有任何亲近感。


橙:人的学习能力吸收能力最好的时候,差不多是二十六岁之前。

钟:我到二十七岁就划成右派,变成社会贱民了。因为个性比较好强,不服输,自己去思考,去读书,都是补课,完全自学,外语没办法补上去。差距太大了。父亲是个读书人,但我父亲的思想水平很低,学的是数学。庆幸家里还有几本书。如果生在农民家庭、小工商业家庭,我也完了,因为看不到什么书。


橙:我们这代人很多方面更不足。

钟:你们的不足不能怪你,也不能怪你的家庭,主要是时代的原因,整个时代没有文化了。你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就不深了。


橙:你不断在接受新的事物。

钟:我们原来太薄弱了,不是我不努力,没有时间。我写文言笔记小说《蛛窗述闻》,至少是看得懂文言文的,后来到了长沙,看到很多新的书报,马上如饥似渴地看,接受新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弄那个东西了。后来很快卷入学生运动。大规模内战开始了,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


橙:你年轻时候激进过,很左的。

钟:激进得很,那时候不仅仅我们激进,留英留美的一些人都跟着激进,像罗隆基、储安平他们。对国民党绝望了,蒋介石搞法西斯,玩权术,只是他没能力。张东荪、梁漱溟他们看清楚了时态的发展,没办法选择命运,只能跟着社会走。


作者与钟叔河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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