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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读】冯骥才:《西欧思想游记》(15)

2018-04-30 李静 读读画画 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本文经“读读画画”授权转载,特此致谢!


《西欧思想游记》

(15)

作者:冯骥才


游记,是冯骥才先生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部分,至今他出版的游记不下10本。旅途中,冯骥才先生对历代伟大艺术家的遗迹、作品,感触尤深,每当写到他们,笔下的文字总是充沛着格外强大的情感张力。


作者:冯骥才

朗诵:李  静


4月3日 伦敦


偷果酱

早餐时,看到桌上那种英国人习惯摆着的几种小瓶果酱,忽想起一九八一年初来英国,早餐时初见这种花花绿绿、小巧的果酱,非常新鲜;那时中国人个人没有外汇,公务出国每人补助十一英镑,只够买一盒饼干。我总得给家人带点新奇的东西回去,便悄悄伸手拿了两瓶带走,当时真有点做贼的感觉,以致后来一见这种小瓶果酱心里就生出惭愧,不愿多瞧它一眼。

我对伙伴说:“这就是三十年前我带给你的果酱,就从这种桌上拿的。”

我以为我的伙伴会讥笑我,挖苦我。

不料她说:你还干过一次。那时你母亲住院时,你在公共汽车站的地上拾人家扔的车票,报销后给你母亲买苹果。

我苦笑,也谢谢她的理解。

  

来自西亚的巨型石雕-人面瘦身带翼像

初识托笔

托笔是英国一位成功的出版经纪人。凡是能准确判断出版价值的人,一定对社会文化具有独持的个人认识力。这使我们一见面的话题,就能绕开那些世俗的包括网络关切的热点,把共同的关注一点点往下挖掘。当晚,我便将这些依然在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对话的片断记下来。我俩人分别用A和B两个字母做代号。

 

A:由于大学教育的普及,当今有知识的人愈来愈多,知识分子却愈来愈少。对知识分子的“界定”发生改变。知识人不一定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公共性的、思想的、独立的、有社会担当的。

B:这是因为网络和电视传播瓦解了知识分子。各类消费性的媒体明星成了社会主角。思想被信息取代。人的脑袋堆积着大量信息,但都是消费过的。

A:消费过的信息是一种垃圾。思想如土地,但正在被信息沙漠化。

B:已经一团散沙了。

A:于是知识分子正在被社会边缘化。在你所说的网络与传播瓦解知识分子之外,再有便是资本社会,资本很霸气,它不需要知识分子。在主宰着社会的强势的资本面前,知识分子愈来愈个体和弱势。要么趋炎附势,要么唯利是图——我们也不能太悲观——要么孤军奋战。

B:但很难战斗到底。实际上当今世界不缺思想者,但他们发不出声音。这也是媒体社会的结果,因为媒体也不需要他们,只需要他们之中的明星;成为明星的知识分子,实际上已被商业化了。

A:其实网络上不缺有见识的文章。

B:但网络也是媒体,不是思想库。网络上很难思想建设。

A:这是因为网络的信息是滚动的。即时发生的、第一时间的、现场的,都是媒体的追求,也是媒体的本质。本质不会改变。关键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在哪里?在大学里吗?问题是大学的学者也想明星化。

B:如今西方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样。在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知识精英就开始消退,后来大量移民进来一冲,知识精英就更没有力量了。上个世纪人们为思想而战,可是今天为什么而战?

A:在资本社会里难免为个人利益而战。我在想,在资源和能源愈来愈匮乏的未来,会不会最终为资源和能源而战?现在世界很多战争的背后都是为资源和能源博弈的结果。远古的人为一条江河一个高地一片可以捕猎的密林而战,那么人类的未来可能又要返回去了,为生存的必需而战;那么人类将越过自己的文明重返远古与愚蠢。

B:有人认为中国和美国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你怎么看?

A:三十年前中国开始改革时,世界上有两种模式可供中国学习。一是美国,一是欧洲。中国选择美国是为了快速发展,当时十亿人的中国贫困的压力太大。这一选择使中国急速发展起来,但同时付出太大的环境(生态环境与文化环境)成本。欧洲历史悠久,文明深远,在现代化过程中生态环境保护得好,中国开始改革时要兼顾一下欧洲就好了。

B:我还有另一个关注点,“文革”时期有没有红色文艺之外的艺术创作?

A: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应该有,我也见过一些艺术家表现内心的苦闷和生活的荒谬,但纯属个人,没有任何社会影响,也不可能有任何影响,因为这种创作是秘密的。我写过这样题材的几部小说,比如《临街的窗》和《楼顶上的歌手》。这样的艺术现象在“文革”结束后就被伤痕文艺的大潮淹没了。其实红色文艺也是一种历史,尽管它是一种非常畸形的文化,但也是文化史的一部分。有一位美术史家叫王明贤,他写过一部《1966-1976中国美术史》,很值得一读。

 

大英博物馆镇馆之宝-埃及罗塞塔石碑

1800年被发现,由此破解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

国家美术

英国国家美术馆收藏之富惊人。一天走不过来,三天看不过来。

我首先选择近代。走进第一展厅,第一眼看到的是塞尚的《大浴女》。塞尚对面的墙上挂着的是梵高的《向日葵》和《麦地与天空》。梵高画过多幅《向日葵》,这幅是一八八○年患精神病前画的;而《麦地与天空》是他患病后在巴黎架附近奥维和画的,时间为一八九○年。这两幅画挂在一起正是我十二年前在法国研究的一个题目——梵高患精神病前后绘画的不同。患病前的画较为写实与平和,形象具有刻画性;患病后的画充满动感与不安,同时洋溢着生命感与韵律,大量线条是主观的、随心所欲的笔触,这笔触直接表达出他的个性情绪与魅力。墙上的《向日葵》与《麦地与天空》更证实了我对梵高的研究。

接下来是毕沙罗。我喜欢毕沙罗的节制与诗性。

第二间展室是莫奈的《日本桥》。同一年画了两幅,一写实一写意。还有西斯莱和雷诺阿。

依我的经验,来到这种包罗万象的美术馆看画,一次不要看太多太杂,如吃自助餐。我发现这次我过多注重印象派,可能与我最近关于自己绘画的思考有关。没关系,反正我一准儿还要再来。

这样一路走出去,从眼前掠过的是伦勃朗、鲁本斯和拉斐尔,收藏之富令人惊愕。

英国国家美术馆是免费的,人很多,除去本土的英国人,还有不少旅游参观团,多是欧美人,还有日本人和东南亚人。我有点奇怪也有点悲哀,为什么很少见到中国人呢?我们不爱艺术吗?我们在唐宋不是已经出落为巨匠如林的美术大国了吗?

 

斯坦因发掘的唐代西域雕像

在大英博物馆见到斯坦因

这次看大英博物馆也是选择地看,未看欧洲部分。

主要看:

一、西亚

二、埃及

三、中国

重点是中国。我很想去寻找一个世纪前斯坦因从丝路和敦煌搬到这里的东西,就像伯希和搬到吉美博物馆的东西。不知大英博物馆此时是否展出,那得看我的运气了。

先看西亚,尽管我在其他国家也曾拜谒过西亚——即两河流域的遗存,然而大英博物馆古代西亚藏品之巨之精及其表现出的文明的高度,令我震惊。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这一对对巨大而神奇的人面兽身带翼雕像竟是公元前数百年的作品?尤其是那些人面连鬓长须浮雕的线条,活生生地旋转自如,极其优美;还有大批亚述王朝石板上的浮雕,与我国汉代画像在同一水平上。但汉画苍劲浪漫,线条舒展主观,多为神话传说;亚述的壁画看似历史经典,构图复杂,却富装饰性又写实;但它们共同证实着人类艺术在如此遥远的时代就达到这般纯熟。由此我又想到伊拉克的国家博物馆,它所庋(gui)藏的两河流域包括阿卡德、亚述、巴比伦和苏美尔文化的珍品,顶尖于世界,一直令我神往。但如今的伊拉克多灾多难,很难到那里去了。二〇〇三年美国人攻打伊拉克时,这个博物馆横遭乱民抢劫,巨量珍藏不知去向。今天在大英博物馆也是对我一种很充分的补偿。

至于大英博物馆古埃及的藏品,更称雄于世界。那块举世闻名的罗塞塔石碑早在一八○二年就在这座博物馆展出,并在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举世公认的镇馆之宝。如果没有这石碑上同时书写一种内容的三种文字——古希腊文、古埃及文和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由何破译出来?

一种死去了的古文字的破译会打开多少历史的门?

任何博物馆的地位与身份的高低,全看它的镇馆之宝了。就像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和胜利女神雕塑、埃及国家博物馆的图坦卡蒙墓葬和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

从大量的木乃伊与神像中,我更清楚古埃及人最在乎的是死亡。死亡是生命的终点,只有超越终点才能永恒。古埃及人的方式是木乃伊,中国人更相信六道轮回,当代人则寄希望于克隆。这是人类一个永远的话题。

我是幸运的,因为中国馆正在展示斯坦因在中国西部的“考古发现”。尽管数量有限,但绝大部分都不曾见。除去宝石、首饰、银器、建筑的木构件,最精彩的还是泥塑,材料是新疆特有的红土,虽然形象是西域化的,甚至带着一些印度文化的元素,又明显是唐风。那些胖胖的仕女与蹙眉瞪目的力士形象,件件都是“孤本”,也是极品。我在博物馆纪念品店的书架上想找这些彩塑的画片带回去,但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幸亏我的相机还好,大英博物馆允许拍摄,我把它们一一摄取下来。 

西方考古者自十九世纪从埃及、西亚到印度,逐步进入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又神秘的远东大地。首先是新疆,随后是甘肃西部的敦煌;这块在宋代之前中外交流的热土,在宋代之后随着海上丝路的渐渐兴起而冷寂下来。古人留在这块土地上的遗物再没人动过,被时光的尘埃轻轻蒙上,好像在等着西方的考古家们来发掘。这些西方人所谓的考古发掘更像是从地上捡东西。伯希和说一次在新疆把马鞭往地上一插,就碰上一件东西,挖出来便是一件极其漂亮的唐代彩塑。

我们总以为从斯文赫定到华尔纳,西部大地已经给这些精明又不辞辛苦的西方考古家翻遍,所剩无多,其实这方圆几千公里的土地怎么会给几十个西方人搜寻干净?近年来在我的学院建雕塑博物馆时,我从西部的古董商贩手里买到几件丝路遗存,件件都是上品。这次在大英博物馆看到斯坦因从新疆丹丹乌里克佛寺遗址发掘的一件唐代彩塑“天部像”(这张图片曾发表在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中),与我藏品中的一件完全一样,但在品相与色彩上还是我的藏品更好一些,但如今这些从新疆新出土的艺术品很少进入我国各地的博物馆,仍是西方人和日本人来“淘宝”的对象。

这使我暗自告诉自己,还要在保存丝路的遗物方面再做努力,一边以挽回百年前的损失,一边不叫它再流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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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推送的第79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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