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朋朋丨反思白话文运动和文字改革运动（中）
“语言一时传，文章千古在”
【上接《张朋朋丨反思白话文运动和文字改革运动（上）》】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官方开始意识到中国文盲多与汉字本身是无关的，因为台湾、港澳地区没有进行文字改革，没有简化汉字，也没有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但没有文盲了，原因是经济比大陆发达，普及了基础教育，孩子有了上学的机会。经济不发达的非洲国家虽然使用拼音文字，但文盲率比中国高得多，这也说明文盲多少与经济有关，与使用什么文字无关，于是官方把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更名为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没有否定文字改革，但不提文字改革了。经过四十年改革开放，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普及了基础教育，消灭了文盲。汉字没灭，但国家强盛了。今天中国人已经认识到：当年把中国文盲多、教育落后的原因归结为使用汉字是错误的。今天中国人已由文化自卑转变为文化自信了，由文字自卑转变为文字自信了。人民论坛发表“坚定中国的文字自信”是“文化自信的根基”的专栏文章表明今天官方对中国文字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今天看来，如果中国一旦废除汉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比废除古文对中国文化的破坏更为严重，这是毁掉中国文化的根基呀！因此，我们必须从理论上对中国的文字改革运动进行反思。
因为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的核心成员都是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准备取代汉字的《汉语拼音方案》也是中国语言学家根据西方现代语言学理论设计的，中国文字改革的三项任务也是根据西方现代语言学理论制定的，也就是说，中国文字改革的理论是西方现代语言学，所以从理论上反思中国的文字改革运动，就要反思西方现代语言学。西方现代语言学之父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其代表作是《普通语言学教程》，因此，反思西方现代语言学，就要反思索绪尔所提出的普通语言学理论。
首先，西方现代语言学并不是一门“普遍、通用”的学说。根据是：索绪尔认为“只有两种文字体系：表意体系和表音体系。”“汉字是表意体系。”因此，索绪尔明确指出“我们的研究将只限于表音体系，特别是只限于今天使用的以希腊字母为原始型的体系。”也就是说，索绪尔的西方现代语言学是不研究汉字的，是不包括汉字的。请问，不研究汉字的学说能说是“普遍、通用”的学说吗？
索绪尔为什么不研究汉字呢？他把汉字排除在外，为什么还称自己的学说是“普通语言学”呢？本人认为，这是典型的欧洲中心主义。另外，他还受到法国 18 世纪著名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影响。卢梭在《语言的起源》一书中把文字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描述事物的表意文字；第二种是使用传统字符来表示单词和句子的文字；第三种是拉丁字母文字。卢梭认为第一种文字是落后的文字，拉丁字母文字是先进的文字。根据卢梭的理论，汉字是落后的文字。索绪尔受到卢梭的影响，认为把落后的汉字排除在外是理所当然的。
难道中国语言学家不知道索绪尔的西方现代语言学不研究汉字吗？不知道索绪尔认为汉字是落后的文字吗？当然知道，但他们为什么还要引进西方现代语言学呢？因为这正符合五四以来中国某些人对汉字和西方拉丁字母文字的看法。中国语言学家周有光接受了文字发展三段论，宣扬汉字是落后的文字，拉丁字母文字是先进的文字，使官方做出了“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的文字改革总方针，随后官方就让中国语言学家用拉丁字母创制了《汉语拼音方案》并在全国推行。其实，西方传教士为了学习汉语和汉字早在明代就用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了，但西方汉学家卫三畏却不主张中国人也像古罗马那样用拉丁字母来拼写汉语，他认为“一旦废除汉字，中国将不复存在。”
其二，西方现代语言学的文字观是错误的。西方语言学认为语音的最小单位是音素，西方文字是根据分析音素创造的，于是亚里士多德认为“文字是语言的符号”，索绪尔认为 “文字表现语言。”也认同“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 ”所以他说“我们一般只通过文字来认识语言。研究母语也常要利用文献。如果那是一种远离我们的语言，还要求助于书写的证据，对于那些已经不存在的语言更是这样。”但索绪尔并不是对汉字一无所知，他知道“对汉人来说，表意字和口说的词都是观念的符号；在他们看来文字就是第二语言。汉语各种方言表示同一观念的词都可以用相同的书写符号。”所以索绪尔表示“我们的研究只限于表音文字”，是不包括汉字的。可见，索绪尔是区别汉语和汉字的，认为汉字不是汉语的符号，汉字不是表现语言的，是表示意义的。但中国语言学家却接受了索绪尔的“表音文 字”的文字观，吕叔湘认为“代表语言，也就是能读出来，这是文字的本质。”徐通锵认为“文字是用‘形’通过‘音’来表示‘意’的。”如下图：
中国语言学家为什么要接受表音文字的文字观呢？因为中国语言学家要为把汉字改为表音文字提供理论依据，汉语有多种方言，汉字就有多种读音，而中国语言学家创制的《汉语拼音方案》只有普通话一种读音，因此，中国要使用表音文字，就必须统一语言，于是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就把推广普通话作为了文字改革的首要任务。为了文字改革，中国统一语言的结果，方言萎缩已成不争的事实，中国自然形成的语言环境遭到了破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中国举行保护语言多样性国际会议并签署《岳麓宣言》就是在暗示中国。
另外，文字读出来是语音，拉丁字母文字的本质是语音吗？本人认为不是，是字形。拉丁字母ABCD也有可视的形体，由字母拼成的字book也有字形，世界上一切文字都有字形，没有字形就不叫文字，文字的本质是字形，这是文字的共性。“字母”这一概念是由中国人提出的，中国文字学家郑樵在《通典·六书略》中指出“许氏作《说文》定五百四十部为字之母。”是中国人把英文 letter 一词译作了字母。世界上一切文字都有字母，拉丁字母是ABCD等，汉字字母是“日”“月”“口” “木”等部首，文字的字形都是由少量字母拼合的，都是“拼形表意”，文字的个性是字母的形状和拼合方式不同。中国汉字是根据语言的音和意创造的，独体字是根据语言所指称的事物的形象创造的，会意字是根据语言所表示的意义创造的，形声字是根据语言的意和音创造的。汉字与拉丁字母文字都是文字，只是创造方式不同。人有感知符号的器官。语言是听觉器官感知的，而文字是视觉器官感知的，语言是听觉符号，文字是视觉符号，语言和文字属于两种具有本质区别的符号系统。文字读出的是语音，是字形和语音建立的联系，读音是不固定的，是随着语音的变化而变化，这也是文字的共性。学过文字的人看到字形可以读出语音，也可以听到语言写出文字，这是语言和文字通过人脑进行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的现象。见下图：
实际上，一切语言中不存在孤立的音素。因为人们听到和说出的是一串流动的语音，语言是用语流表示意义的，而语流和水流一样都是不能切分的，所谓的音素是西方人从语音中分析出来的。西方人认为能分析出音素，语音就是由音素合成的，这认识是不对的。人脸可以分析出眼睛、鼻子、嘴，能说人脸是合成的吗？当然不能，因为人脸是长成的，眼睛、鼻子、嘴不是孤立存在的，是长在一起的，是分不开的。因为语流中不存在孤立的音素，而文章中看到的拉丁字母是独立存在的可视的图形，文字中字母之间是有间隔的，可见，拉丁字母表示的并不是音素，拉丁字母文字的字形表示的也不是真正的语音——语流，所以字母不 是音素的符号，拉丁字母文字也不是表音文字，拉丁字母文字也不是语言的符号。西方人分析的是无形的语音，但创造出的却是有形的文字，只不过是和汉字不同的文字。其实，索绪尔已发现了拉丁字母文字不表现语音的现象，他发现法文oiseau一词中“没有一个音是用固有的符号表示的，这可连那语言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他也发现“语言是不断发展的，而文字却有停滞不前的倾向，后来写法终于变成了不符合于它所应该表现的东西。”遗憾的是索绪尔没有认识到一切文字都是表示意义的视觉符号。
【下接《张朋朋丨反思白话文运动和文字改革运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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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张朋朋，曾用名：张鹏鹏。北京汇文中学毕业；1973 年在北京大学西语系学习法语；1975 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对外汉语专业；1985 年在山东大学中文系进修中国文字学和西方语言学；1986 年任中国赴几内亚医疗队翻译；1988年赴法国留学，攻读西方普通语言学博士。
1975年开始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工作。1989 年在巴黎第七大学任教；1990年在瑞士日内瓦大学任教。1991年回国继续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1997年在法国勒阿弗尔大学任教。2000年在法国巴黎东方语言学院任教。曾到瑞士苏黎世大学、德国美因兹大学短期任教。曾受澳大利亚教育部邀请在墨尔本培训汉语教师三个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培训教师三个月。曾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奥地利维也纳大学中文系、比利时孔子学院、葡萄牙孔子学院、挪威孔子学院、泰国孔子学院、加拿大孔子学院、韩国孔子学院、印度尼西亚华文教育联合会、菲律宾华文教育联合会和台北师大讲学。
曾任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副会长、秘书长；北京市社科联委员；美国中文教学研究学会荣誉顾问。
荣登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中国出版集团作者墙
出版教材：《汉语语言文字启蒙》《现代千字文》《汉字书写入门》《口语速成》《集中识字》《常用汉字部首》《部首三字经》等。
理论著述：《文字论》《怎么教外国“普通话”和“中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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