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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远笋丨成为“某种人”之前,先成为“人”

谢元笋 凝听 2020-10-11

导读

古人学习是自身道德修养的需求,今人学习则只是为了炫耀于人。君子学习是为了完善自我,小人学习是为了卖弄和哗众取宠,将学问当作家禽、小牛之类的礼物去取悦于人。





“学以为己”是指教育或学习的目的是追求个人道德生命的完美,它是中国传统教育的基本理念,也是中国读书人的最终关怀。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所谓“为己之学”,是说学习的目的在于提高自身的修养,成就自己的人格,学习是出于自己内在的兴趣。与“为己之学”相对的是“为人之学”,其目的则是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学问,而与自己的人格完善不相干,学习并不是出于完善自己人格的内在要求。“为己之学”与人的存在密切相关,它强调知识和行为的一致性;而“为人之学”是与生命无关的外在性知识,是记问之学。


荀子发挥了孔子这句话,他说:“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君子学习,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表现在威仪的举止和符合礼仪的行动上。一举一动,哪怕是极细微的言行,都可以垂范于人。而“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小人学习是从耳听从嘴出,相距不过四寸而已,怎么能够完美他的七尺之躯呢?所以荀子接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古人学习是自身道德修养的需求,今人学习则只是为了炫耀于人。君子学习是为了完善自我,小人学习是为了卖弄和哗众取宠,将学问当作家禽、小牛之类的礼物去取悦于人。


谢远笋(左)与刘述先(右)


于中研院文哲所




儒家重视“学”,但所谓“学”,绝非知识之学那么简单,学习的过程也是成人、成德的过程,为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成就人格。孔子所谓“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所谓“大丈夫”,荀子所谓“成人”,都是对人安身立命的内在价值而言的,是对人不受外物所役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肯定。儒家认为德性是内在的,因此人格境界的提升是自己的事,只能通过躬身践履,不能依靠别的什么力量。儒家式的教育不是填鸭式的知识灌输,也不能是简单的道德说教,它重视师长的点醒、敲打,弟子的自明自了与自行提高。孔子所言“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曾子所言“仁以为己任”,孟子所言“反求诸己”,都是说成德、成人是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去实现。


荀子认为,“成人”要做到“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意思是说,权力利益不能使他屈服,群众不能改变他的志向,天下事不能动摇他的心神。“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荀子•劝学》)活着是如此,至死也不变。这就叫做有德行、有操守。有德行和操守,才能做到坚定不移,有坚定不移然后才有随机应对。能做到坚定不移和随机应对,那就是道德完善的人了。



上述荀子批评的知识贩售的现象,在隋唐以来科举制度的实行后变得更为普遍。科举取士通过制度化的方式将知识人的命运与政治捆绑在一起。士人成为官僚,靠俸禄生活,因而大受其累。这种紧张,造成了知识人与政治之间没有缓冲地带,从而造成了中国传统士人特有的仕与隐、出处进退的两难境地。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知识阶层中的一部分人逐渐偏离了为己之学的古训,升官发财便成了一部分读书人的追求。韩愈批评说:“夫今之务利而遗道,其学其问,以之取名致官而已。”(《上考功崔虞部书》)“学”不再是“为己”,甚至也不是“为人”,而是为了功名利禄。


在某种程度上,宋代书院的大兴正是对上述现象的拨乱反正。书院虽发端于唐代,但它的发展成型、蔚然成风则是在两宋,特别是以朱熹的提倡为中国书院发展的转捩点。中国传统的书院教育,师弟朝夕相处,身教胜于言教,师长循循善诱,点醒启发,弟子逆觉体证,深造自得,绝非肤浅的知识贩售,是典型儒家“为己之学”教育理想的产物。





理学家们以他们特有的社会责任感,在科举之外另辟蹊径,兴办各式书院,试图找回学术的独立与尊严。如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指出:“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白鹿洞书院揭示》)古代圣贤教人读书的用意,莫不是向学习者讲明做人的道理,学习者用它来修身养性,然后推及他人,并非仅仅希望学习者把学过的东西记下来,写成文章,用来猎取声名利禄而已。宋代书院多具有民间性,较少受到官府的干涉,因此可以相对独立地实践儒家为己之学的教育理想。


顾炎武检讨明朝败亡的教训,直接点出:“凡今之所以为学者,为利而已,科举是也。其进于此,而为文辞著书一切可传之事者,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与潘次耕札》)在他看来,为了功名利禄而心仪科场,为了名声而为文著书,明朝三百年的文化人就是这样的。这正是明朝溃败的原因。如果读书人都有明道救世的志向,能研判天下形势究竟何以至此,自然就能找到正确的途径而加以纠正,明朝也就不至于灭亡。所以他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廉耻》)


显然,以“学以为己”为根本宗旨的传统儒家式教育,是一种人文主义的通识教育(或谓博雅教育),它以培养一己品格的完美为其目的,专门性人才的造就并不是其核心关切。如果说前者对应的是成人的教育,那么后者对应的则是成才(成为某种人)的教育。在现代社会,教育普及化的程度已非常高,社会分工也愈来愈细,划分科系的技术性、专门性教育大行其道,以追求道德的自我建立为目的的通识教育则日渐萎缩。





毫无疑问,源自西方的分科式的现代教育体系,对中国教育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也造成了分科的单一化、知识的平面化等诸多问题。教育竟然忘记了它最为根本的宗旨,即我们在成为“某种人”之前,必须首先要成为“人”。当然,提倡传统儒家式的教育,并不是要否定近代以降中国建立起来的现代教育体系,将其推翻而以书院代之,而是借鉴书院的合理之处以纠现代分科教育之偏,或者说是其适当地补充。


刊于《学习时报》2016年11月17日第A7版:读书治学

原标题:学以为己

凝听经作者授权发布





谢远笋

1976年生,湖北宜都人。2010年获武汉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同年获第二届王蕴聪纪念奖学金(刘述先先生设立);2014至2018年,在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从事博士后研究。现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国学院教师,从事现代新儒学、诸子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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