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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梧丨《「血缘性纵贯轴」:解开帝制・重建儒学》新版序言

林安梧 凝听 2020-10-11


导读

《「血缘性纵贯轴」:解开帝制・重建儒学》一书旨在将儒学置于中国传统政治社会中,环绕着「五伦」为问题主轴,思考「血缘性纵贯轴」,并以此为核心而展开一深度的哲学考察。

作者久经王船山哲学的熏陶,企图以其人性史哲学之解释学向度,结合熊十力体用哲学本体论思维,再济之以文化型态学,宗教社会学等向度,将儒学置于生活世界来加以深度的反思。对中国之为一「宗法国家」之宗教、理性、皇权、孝道等做出整体的概括,并指出中国传统中「道的错置」的情形,并力求其救治的可能。

作者强调要由「血缘性纵贯轴」转而开启「人际性的互动轴」,要克服传统的「顺服的伦理」,并由「根源的伦理」开启一「公民的伦理」,并由「咒术型的实践因果逻辑」转化为一「解咒型的实践因果逻辑」。





这部《「血缘性纵贯轴」:解开帝制・重建儒学》是我近三十多年来对于帝皇专制、父权高压与儒学体系的深层反省之一。面对着儒家人伦教化的核心,最为重要的「五伦三纲」,环绕着「血缘性纵贯轴」这概念丛结,展开了深层的哲学阐析。

 



犹记少时,读《论语》,喜其平易,平易中有坚定,坚定中有恒久,觉此孝悌人伦、道德仁义,高明中庸,天长地久之教也。因而立志,欲效孔子之周游列国,弘扬中华文化于天下。但我总觉得儒学有一难以处理的问题,那便是与「帝皇专制」、「父权高压」及「男性中心」,纠结一处,为许多所谓现代化的进步开明派所摒弃。我亦觉此问题若不得解决,儒学之兴复,总是有个病痛在,动不动就会发起病来。而且一发起病来,就麻烦得紧。业力现前,难以了脱。

 

年青时,读了许多对于儒学批判的书,总觉得这些书很少能进到里处,见到病源,往往只就现象说说,概括出一些病征,说出些片面的道理。有些虽进到历史诸多层面,但由于哲学的高度所限,其反思看似有些知识理论的建构,但仍只是概括而已,实不足以解其病痛也。除此之外,我年青时,更多时间阅读了当代新儒家的书,他们对儒学既有虔诚之敬意,也有较为深刻的反思,但我还是觉得这些反思,仍有进一步探求的必要。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接闻阳明学,读《传习录》,直捷简易,透辟明达,读之欢喜,踊跃不已。我当时想,这等大学问,一体之仁,落于人间之实践,却有千万个困难,此又何也。我觉得此中一定有个大病痛、大困结在。当时,好读书,广搜中西、举凡社会哲学、历史哲学、文化哲学,莫不搜读,摘抄笔记,反复思考,何以权力之纠葛,如此其深也。大道之不明,如此其久也。此中纠结处,必当点出,儒学方有重生之可能。

 

严重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儒学本身,而是两千年的帝皇专制,连带此帝皇专制而强化了父权高压,也严重化了男性中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三纲之说本要说的也是个常道,仍是相待而依倚的、「两端而一致」的和合之理,结果闹到后来,成了「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就实在太过头了。要寡妇守节,原意也不差,但弄到后来,拿个贞节牌坊,来桎梏人的身心,就连未过门的媳妇,也得守寡。你说这会合孔老夫子仁爱之本怀吗?但听说有人也把这叫做儒学,说真的,这是哪门子儒学啊!

 

不是儒学,但被说成是儒学,而且还高挂着儒学的匾额,这样的三纲,这样的儒学,这样的父权高压的儒学,这样的帝皇专制的儒学,这样的男性中心的儒学,你要吗?我想不会有人要的。如果,这叫做传统,那不只反传统主义者要反,我也要反,阳明要反,孟子要反,就连孔老夫子本人也要反,夫子不只说「非无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他会亲自督军,要子路带兵,跟着一群子弟,杀过去的。真儒与俗儒、伪儒、陋儒,这场斗争是必要的。

 


这斗争,不只是有形有象的外在斗争,它更困难的是无形无象的内在斗争,它不只是外在的历史表象问题,它更是内在身心业力的问题,是整个民族、整个文明,自古及今,两千年来的身心业力问题。它的确是一阴阳相害、神魔交侵,而难以处理的论题。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起,我一方面接闻儒家之心学一脉,喜其高明透脱,洞彻有力,却也发现此中有一难解之「咒术」在焉!一方面又读了诸多西方哲学,特别是历史哲学、政治哲学、文化批判诸书。因而我渐渐看出此中的大问题来,也有了解开的途径。

 

我以为此中有一严重的大困结,我且名之曰「道的错置」(MisplacedTao)。两千多年来,儒学陷溺在帝皇专制、父权高压、男性中心的严重困结之中,把权力与道德、专制与良知,搅和一处,莫明所以。本是国家领导,期望他能作为好的国君,这当然是好的。「圣君」本是要求其为「内圣」,方能成为「外王」,这是有德者、有能者,才能居其位、行其权的说法,这当然是对的。本来求其为「圣君」,但现实上,却是他既为「君」了,他就自以为是「圣」了。不只他自以为,而是大家都这样认为。这样一来,有了权力、就有了道德,而且绝对的权力、绝对的道德,「君圣」与「圣君」就错置了。

 

还有「君者,能群者也」,他应是政治社会共同体的领导者,与血缘亲情所成的自然连接,是有所区别的,现在硬要连接在一起。君臣关系原是相待而依倚的,「君臣以义合,合则留,不合以义去」,结果把「君」紧密的关连着「父」来说,说是「君父」,这也是错置。「君、父、圣」三者形成严重的错置,道德仁义也随之错置;错置者,倒悬也。如何解此儒学之倒悬、解此「君、父、圣」之错置,一直是我从事儒学研究、教学,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

 



中国政治传统固有其反智论之传统,然非只反智也。这里有着「主智、超智与反智」的纠结在。这纠结与「道的错置」(MisplacedTao)密切相关,须得明示之,分疏之、阐释之、开解之。「道」如何错置,这必得深入「君、父、圣」的「意底牢结」(ideology)中,才得解开。「君」为「宰制性政治连接」的最高顶点,「父」为「血缘性自然连接」的最高顶点,「圣」为「人格性道德连接」的最高顶点,「血缘性的自然连接」、「人格性的道德连接」、「宰制性的政治连接」,这三者构成了我所谓的「血缘性的纵贯轴」,他影响了整个中国文明的走向。中国文明数千年而不衰,与此相关也。中国文明停滞了一两千年而不进,与此相关也。中国儒学之有帝制式的儒学、生活化的儒学、批判性的儒学,这三端,与此密切相关也。中国文明之强调纵贯的道德创生,把本体论与宇宙论连在一起,把存在与价值和合一处来说,把天人、物我、人己,三者通而为一;原强调的「春秋大一统」,结果变成「秦汉大统一」,这莫不与此「血缘性的纵贯轴」密切相关。

 

既与「血缘性纵贯轴」这结构密切相关,那研究儒学、研究中国文明、研究中国历史社会总体,研究中国哲学最为核心的,莫不是要好好解开这难以解开的困结,这本书标举出「血缘性纵贯轴」为的是要去分析、阐释、解构此难以解开的困结,并冀求其有所开发、有所创造、有所生长也。

 

这部书起稿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九三年到九四年间,那时我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WisconsinUniversity atMadison)历史系访问,从学于林毓生先生,并与诸多师友讨论,心得笔记,重新疏理,终而得成。当时往来最多、讨论最多的朋友,陆先恒博士,竟尔作古多时,想来不禁欷嘘。如今想来,如在昨日,想起郑再发教授的博雅言谈、想起在周策纵教授处的纵酒高歌,还有与郑同僚、黄崇宪、马家辉的讨论,都不免有着久久的恻悱,有着深深的感恩。过了二十一年了,我的老师啊!我的朋友啊!有在有不在的了。我的儒学啊!仍然在艰苦奋斗中,困结依旧存在,仍须奋斗疏理、仍须用力开决。疏理、开决,儒学方有所进也。

 


这部书稿初写成于一九九四年春夏之交,后修改经年,一九九六年以《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以「血缘性纵贯轴」为核心的理解与诠释》为题初次出版于台北,一九九八年又在对岸的上海再行修订出版。十多年来,关连此的讨论文章已有不少,但此书早已售罄多时,许多年青学者,还有研究生,都说想买,买不着,须得再版。我也考虑要增订,但动起来可是不容易。想了想,还是改了些手民之误,接受建议,把原来的题目做了调整,以《「血缘性纵贯轴」:解开帝制・重建儒学》为题,再加上一篇纪念老朋友陆先恒的文章(副论第五篇〈众生病病病可离,万里神洲齐奋力──悼念陆先恒博士),说真的,没有先恒,我这本书可不会那么快就写成。

 

书要重版了,才知学问并没有多大进步,只是就以前所开展的,补其罅漏而已。真的,「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青壮之年,人生境界或有不及,但智力觉性的透悟力特强,朱子中和新说、阳明龙场悟道、船山写成《周易外传》《老子衍》,都是三十七岁,良有以也,这道理是真真切切的。

 

《血缘性纵贯轴》一书的写成,在我的为学历程来说是重要的,在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的探讨上,「血缘性纵贯轴」这词的提出有其关键性在,「道德错置」如何构成,如何疏解开来,必须以此作为核心,展开努力。从传统儒学如何开启公民儒学,也必须在此有所着力。儒学不能只停留在心性修养,儒学必须更重视社会公义,亦必须在此着力。从陆王本心论为主的思考,而调节为以横渠船山天道论为本的思考,从牟宗三先生的「两层存有论」转化为「存有三态论」,从带有护教式的「新儒学」到批判性的「后新儒学」,也都与此《血缘性纵贯轴》一书密切相关。

 



旧籍重刊,当有新言;刹那生灭,当下已故,岂有新者。抽足入水,已非前流,虽说如此,读者为新,当下即新,生生不息。想了想,何不将原先的附录三篇,作一修订,又取九十年代末写的〈心性修养与社会公义〉论纲,再加上了在美期间写成的《麦迪逊手记:后新儒学的怀想》,及悼念先恒的文章,以为副论。如此主论十一章,副论六章,终于成了这本新版之作。

 

「血缘性纵贯轴」当得解开,但解开,不是要抛弃;而是转化、开展,并且进一步求其成全也。祈愿公民社会的建立,民主宪政的开启,世界大同、天下为公,儒家王道思想得以进一步的开展与实现也。斯为序。

乙未年(孔子纪元2566年,公元2015年)七夕写于元亨书院台北分院
凝听经原作者授权发布





林安梧

著名哲学家、宗教学家。台湾大学第一位哲学博士,曾任:台湾慈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院长、台湾清华大学教授暨通识教育中心主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慈济大学宗教与人文研究所所长、台湾元亨书院创院院长,山东大学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杰出海外访问学者及儒学高等研究院客座教授。

 

现任山东大学易学及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台湾元亨书院院长,师从牟宗三先生,是当代新儒学第三代中极具创造力的思想家。

 

林安梧尤为关注儒学的现代适应性问题,近年来更深研哲学治疗学之可能,曾以普通话及闽南语开讲《四书》、《金刚经》、《易经》、《道德经》等,推动民间书院讲学之风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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