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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究竟有没有鬼神?——钱穆、顾颉刚谈鬼神

钱穆、马建强 凝听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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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是人心所同关切的,神是人心所同崇敬的。只要你一走进礼拜堂或其他神庙,你的崇敬之心,便油然而生。只要几个人聚在一起谈鬼,便无不心向往之,乐听不倦。但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神呢?据说鬼神是从前迷信时代的产物,现在科学时代,不该再有鬼神之存在了,这话也有理由。
远的我不能说,据我所知,在我们祖父乃至父亲们的时代,那时不还是一个迷信的时代吗?那时人心中却都确实认为有鬼神。这事情也很简单,那时多还是在农村经济下过生活,一个人穿着的衣服,尤其是男的长袍和女的袄子裙子,稍庄严稍华贵些的礼服之类,几乎是要穿着几十年乃至毕生以之的。
那时的饮食也没有几多花样,一个人喜欢吃什么,终生只有这几味。家里使用的器具,如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砚台,一柄长烟管,往往也一个人使用了一辈子。
居住的房屋,一样地一辈子居住,卧室永远是那间卧室,书房永远是那间书房,朝上走进书房,坐在这椅子上,吸着那柄长烟管,晚上走进那卧室,睡上那张床,几十年,一生,没有变动过。
家人相聚,也是数十年如一日。邻里乡党,亲戚朋友,坟墓祠堂,一切一切,全如此。


祖父死了,父亲接下,走进那间卧室,看见那张床,哪得不想到他父亲。他父亲阴魂不散,鬼便流连在那卧室,依附在那床上。跑进书房,看见那书桌、那椅子,又要想到他父亲,他父亲的鬼,又流连在那书房依附在那桌子椅子上。
摸到那长烟管,用到那砚台,他父亲的阴魂又好像依附在那烟管和砚台上。春秋尝新,吃到他父亲生前爱吃的几样菜,他父亲的鬼又好像在那几样菜上会隐约地出现。
有时还不免要把他父亲的衣服如长袍马褂之类,修改一下,自己穿上身,他父亲的鬼,便像时时依附在那长袍马褂之上,时时和自己亲接了。
走进祠堂,或到坟墓边,或遇见他父亲生时常过从的亲戚,常流连的乡邻,他父亲的鬼总会随时随地出现。
那时的人生,因为和外面世界的一切太亲昵了,而且外面的世界又是太宁定了。总之,儿子的世界,还是他父亲的世界,单单只在这世界里骤然少了他父亲一个人,于是便补上他父亲一个鬼,这是人类心理上极为自然的一件事。这好像并不是迷信,你若硬指他说是迷信,他会不承认。


说到他父亲生时的事业,或是做工匠的,他一生凝神尽智做这一样工。有时做得极得意,太精巧太入神了,他的毕生生命,好像便寄存在这几件工作上。或者他是一农人,那几块田地,一头耕牛,便是他的生命,他的鬼,有时便在那耕地和老牛身上出现。
或是一个书生,他生前喜欢读的几本书,或是自己有一些著作,那都是毕生心血,喜爱所钟,哪有一死便了之理?他生前的享用还存在,他生前的创作也存在,那即是他的生命还存在。但他的人则确已过去了,于是有他的鬼来替他这个人。
到现在,世界变了,我们是生在科学时代,在工商经济极活跃极跳动的时代下生活。说到你所穿着,一年尽有换上几套的,从没有一件衣穿着了几十年乃至一辈子。
说到饮食,我们口福太好,喜欢的也多了,说不出什么味是我的真爱好。说到器具,新式的替代老式的,时髦的换去不时髦的。川流不息,层出无穷。
说到居住,今年在这里,明年在那里,今天在这里,说不定明天在那里,几千里之外,常常奔跑流转。你的儿子,从小便走进了学校,一样如你般向外奔跑,一样在几千里之外终年流转。
便是夫与妻,也不一定老厮守在一块。而且社交频繁,女的认识的男的,男的认识的女的,也实在太多了。心神不定,夫的生命不尽在妻身上,妻的生命也不尽在夫身上。邻里乡党更不必说。亲戚朋友,一并淡漠。坟墓祠堂,现在人更顾不到了。
试问你若一旦离此世界而去,你的心神在此世界里还留恋在哪些上面呢?你将茫然不知所对。你的阴魂早散了,叫别人在此世界的哪些处再纪念到你呢?因此这边的人,不仅不会再遇见你的人,而且也不会再遇见你的鬼。
再说到你在此世界的事业,做工的在工厂里,这是集体的机械工作,哪一件东西是由你亲手而制成的,哪一件是你独出心裁,把你心和血凝结在上面而创造的?你那块田地,现在是机械耕种了,或已建筑起高楼大厦在上面。
你若真有一个鬼,偷偷地回来一看,你将不认得你那块地,你也将感到索然寡味。你生前所爱好的几本书,据说现在已归入古纸堆中,没有人理会了。
而且你在生前,所浏览涉猎的实在也太多,你自己也模糊了,说不出哪几本书真是你所爱好,所潜心。
不待到你死,你也早把它们遗忘了。论到你的思想,时代变迁,早已落伍了。你的著作,也早给人遗忘了。你若再是这世的人,你亦将对你那世的一切,爽然若失,不感兴味了,再也提不起你的记忆来。因此你的鬼,再也不能在此上依附寄托而发出感人的灵光。
世界一切在变,变得紧张,变得混乱。别人的挤开了你的,你也挤开了别人的。今天的挤开了昨天的,明天的又挤开了今天的。如此般挤,每一个人在此世界上,全挤得游离飘荡。
当你生时,早已挤得站不住脚跟,像游魂一般。等你死后,你如何再立得住脚,在此世界上再留下你一个鬼影子来呢。从今以后,怕只有冤气一口的厉鬼恶鬼,还能偶尔显现吧!


鬼的事权且搁下不说,让我们再说到神。神是鬼中间更生动有威灵的。这世界太沉滞,太宁定了,因此我们要有神来兴奋,来鼓舞,来威灵生动。
现在的世界日新月异,无一刻不兴奋,无一刻不生动。腾云驾雾,上天下地,以前一切想望于神的事,现在人都自己来担当,来实干。神在这时代,也只有躲身一旁,自谢不敏了。
这是不错的,科学打破了我们的迷信,但科学也已赶走了我们一些大家关切大家崇敬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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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我不敢再说无鬼了

马建强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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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读顾颉刚先生的日记,感慨其记载学术、人事、生活之详细为民国学人日记之表率。然而这其中有些近乎琐碎的记载用以知人则有余,用以论世则不足,更难以成为正儿八经的研究,即所谓文章之余料。但是这些余料中透露的奇闻异事,窥见的人事心态也可凭作茶余饭后谈笑之资,弃之不免可惜,比如抗战中发生在顾颉刚身上的闹鬼事件。




丧妻之痛


1943年5月30日,抗战正酣,避战西南的顾颉刚遭遇了人生的第二次丧妻。这天,与他结缡二十四年的第二任妻子殷履安在位于重庆郊区北碚的家中去世。这年3月24日,在重庆召开的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上,顾颉刚主持召开中国史学会筹备会,他以得票最多,名列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第一席。就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天,顾颉刚还在市内忙碌着他的学术和社会活动。当晚罗香林转告顾颉刚,家中派人来找他,告诉他妻子殷履安此刻“病势甚重,上吐下泻”。得知这个消息后,顾颉刚当即决定明早回家探视妻子。


1920年顾颉刚与殷履安摄于苏州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顾颉刚到家时,妻子正处于昏厥状态。医生打了强心针后,殷履安勉强清醒了一个小时,还招呼女儿为刚刚回来的父亲收拾床铺,略带责备地问顾颉刚为何在边疆学会即将召开之际突然回来。没多久,殷履安又睡去了。此刻她也不会料想到自己已经濒临死亡。下午两点半,殷履安气息急促,呼吸困难,二十分钟后去世。


据徐大夫说,顾夫人患的是恶性疟疾。从5月28日发病,开始发高烧、上吐下泻到30日去世,前后不过三天。三天内妻子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连临终道别都没有,就遽然“永隔幽明”。在抗战动荡的时局下,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人世突变,顾颉刚内心遭受的打击和痛苦可想而知。




悼念亡妻


顾颉刚对这位妻子感情很深,自认为是“伉俪而兼朋友”。结婚二十多年来,殷履安不能生育,对待顾颉刚前妻所生的两个女儿自明、自珍如同己出。当成都崇义桥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的朋友得知殷履安去世的消息时,都唏嘘叹息。顾颉刚认为这是妻子的“贤德有以深入人心也”。顾的同事钱穆在晚年撰写的《师友杂记》中对这位顾夫人印象深刻,他回忆道:


其(顾颉刚)一妻两女,同居园中。夫人贤德,尤所少见。颉刚患失眠症,每夜必为颉刚捶背摩腿,良久乃能入睡。其两女乃前妻所出,而母女相处,慈孝之情,亦逾寻常。


1932年顾颉刚致妻子殷履安手札



顾颉刚能够专注于学术研究,在事业上拼搏,与这位贤内助相辅是分不开的。此时妻子离去,回想这二十四年来的婚姻,多有离别,同居的岁月仅有十四年又十个月。想到妻子平日对自己的种种好,顾颉刚更是伤痛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


予与履安结缡以来,举一家之事尽以委之,予乃克尽瘁于学术,于事业。有时履安欲挽予出游,予总以为岁月正长,不肯及时行乐。至于今日,虽欲加以抚慰,不可得矣。此真予负履安者也!痛哉痛哉!


适逢战乱,又加上天气炎热,遗体无法久停,顾颉刚只能草草殓葬妻子。葬地即在顾颉刚主持的文史杂志社的对山,地名叫四楞碑。就在十天前,顾颉刚曾与妻子一同到中央大学柏溪校区大书库后的山上散步。看到战乱之中死在后方的中大学生的新冢,顾颉刚还曾感慨道:“离家万里,乃埋骨于斯!”当时他如何不会想到十天后,自己的妻子也成了一座离家万里的新冢!




闹鬼事件


不过让所有人都无法料想的是,就在顾夫人遽然去世时,顾家频频上演“闹鬼事件”,扰得顾颉刚和邻居都很不安。顾颉刚在日记里记录了妻子去世后家中种种诡异的“闹鬼”迹象。


 “闹鬼”的灵异事件大概在顾夫人刚刚气绝便开始了,据顾颉刚在6月1日日记记载:


闻建猷夫人言,前日午后,渠洗衣方毕,倦极而眠,忽见履安来,板着脸,向之一挥手,曰,“一旦休了!”渠惊醒,即闻吾家哭声起矣!噫,世果有鬼神耶?若然,则履安之灵不泯,他日尚能相见于泉下也。


日记中提到的建猷夫人,是指后来任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魏建猷先生的夫人。当时魏先生在文史杂志社任编辑,与顾先生一家乃是邻居。顾颉刚听闻魏太太在妻子去世之时梦见妻子,感慨此事之灵异,希望真有机会九泉相见。而建猷夫人的梦只是这次灵异的“闹鬼”事件的开始。



1937年顾颉刚与殷履安摄于北平中山公园



因为夫人突然离世,顾先生不忍再宿于过去与夫人同居的房间。房间无人,但每夜都有各种响动。6月7日顾颉刚写道:


自履安殁后,每夜其房间内倶有响声,或开门,或走路,或移动凳子,固有鼠声在内,而实不尽为鼠声。予闻之,自珍闻之,梦若夫妇闻之,陈玉椿闻之。恐以其殁太骤,精魂不散耳。陈玉椿并于履安殓夕见其影自灵帷出。嗟乎,履安如何能死!履安如何忍死耶!


7日晚上,已经连续一周的闹鬼事件又如约而至:


约十时,忽砰然击案作大声,若重物之平落于桌上者,自珍为之惊醒,梦若夫妇亦均闻之,早起视之则一物无有也。盖履安不欲点灯,愤而为此。


此时顾颉刚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之中,认为室内的响动大概是因为妻子死得太过突然,“精魂未散”,所以常常在夜间有如同平日居住的声响发出。


根据顾氏日记,众人都见证了这种种怪异的现象,并非他忧伤过度产生的幻觉。对于家中屡屡发生的灵异事件,顾颉刚也深感困惑,因之也越来越相信世上真有鬼魂存在。满腹经纶的顾颉刚知道古人有“强死为厉”的说法,自己的妻子年纪尚轻,且无任何征兆突然罹病遽逝,不该绝而绝,确实是“强死”,如果妻子化为厉鬼,纵然是作为亲人的他恐怕在情感上也难以接受。


顾颉刚希望妻子的亡灵能够安息,至少不该扰人。于是6月8日一早,他给亡妻写了一封一千多字的信,在信中“诫其勿于夜中归,扰人睡眠”,并誊上黄纸,焚化于坟前,“寄”给了亡妻。


但是当夜,闹鬼事件照常发生,并且一连数天,从家中蔓延到了文史杂志社。从9日至11日,顾颉刚的日记里连连记载了闹鬼事件。这给顾颉刚带来了很大的烦恼:“连日为了闹鬼,弄得文史社及予家人全体不安,入夜即入恐怖世界,甚愿履安之不再至也。”




亡妻神回


 6月12日,是妻子去世的第十四天,当地民俗这是二七回煞之期。所谓回煞,又称还魂,是死者亡灵在人世停留的最后一个夜晚,之后鬼魂不会再回来。当晚亡灵会回到生前常在的地方,家人需要回避,以免冲撞。


民间有风俗会在家中地上撒上石灰,第二天看是否有痕迹以确认亡魂是否归来。顾颉刚也按照风俗撒了石灰,并出门回避。回来检视地上的石灰,果然有明显的足迹,花纹与妻子入殓时所穿皮鞋相同,顾颉刚感慨“鬼神之事竟如此彰著”。


果然,此后家中不再发生闹鬼事件。


顾颉刚夫人神回记



抗战胜利后,顾颉刚回到上海,见到故旧,谈及先妻便向朋友诉说这段灵异的闹鬼事件。友朋之中,多为此称奇。顾颉刚的老友、著名的文献学家陈乃乾还以此写了一篇《顾颉刚夫人神回记》,刊于1946年6月17日的《今报》,后又被上海的佛教刊物《觉有情》半月刊转载。文章所记与顾颉刚日记中的记载大同小异。陈乃乾在文章中说:


这桩故事,我们在上海的朋友早已听到,但总不能十分相信。前月,颉刚回来,我一见面就问起这桩事,他详细诉说了一遍。我问他:你现在对于鬼的意见如何?他接着说:我不敢再说无鬼了,但是这是现代科学还没有能够发明的一桩事。


参考资料:《湖上闲思录》(钱穆)《思想者的爱情》(北京青年报)《谭慕愚——顾颉刚一生之痛》(枕河而梦)《胡适与美国情人的“姐弟恋”如何绵延一生?》(凤凰网)《爱与思的故事:阿伦特与海德格尔 所谓灵魂伴侣》(文汇报)余英时《未尽的才情――重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顾颉刚日记》(十二卷),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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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自幼至老,只是就性之所近为学。自问我一生内心只是尊崇孔子,但亦只从《论语》所言学做人之道,而不是从孔子《春秋》立志要成为一史学家。古代中国学术界亦尚未有专门“史学”一名称。西汉太史公司马迁写《史记》时,亦只见其尊孔之意。我之爱读《史记》,主要亦在此。非专为有志如近人所谓成为一史学专家,亦非专为有志如近人所谓之治文学。只是生性所好,求为一“学而时习之”之平常人而已。我生平做学问,可说最不敢爱时髦或出风头,不敢仰慕追随时代潮流,只是己性所近,从其所好而已。我到今也常劝我的学生,千万不要做一时髦人物。世局有变,时代亦在变,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天地变,时髦的亦就不时髦了。所以不学时髦的人,可不求一时群众所谓的成功,但在他一己亦无所谓失败。我一生最信守《论语》第一章孔子的三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教我们一个人的做人之道,亦即是教我们做学问的最大纲领。我自七岁起,无一日不读书。我今年九十三岁了,十年前眼睛看不见了,但仍每日求有所闻。我脑子里心向往之的,可说只在孔子一人,我也只是在想从《论语》学孔子为人千万中之一二而已。别人反对我,冷落我,我也不在意。我只不情愿做一孔子《论语》中所谓的小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国传统上做学问要讲“通”,我不是专研究想要学近代人所谓的一文学专家或史学专家。亦可说,我只求学在大群中做一“人”,如中国传统之儒学子学,至于其他如文学史学亦都得相通。如我的《先秦诸子系年》是讲的子学,非专为史学,但与史学相通。我写此书是因我在中学教书,学校规定每位国文教师除教国文课外,另需开《论语》《孟子》、国学概论三门课。那年我教《孟子》,《孟子》第一篇讲到孟子见梁惠王,这事发生在梁惠王的哪一年?自古以来成一大问题。我为考订此事,于是启发了我写《先秦诸子系年》这部书的最先动机。后来如我写《国史大纲》,乃是一本上堂讲过七年的教科书。那时我做学问的主要兴趣,只注意在中国史方面。以后我的注意又逐渐转移到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问题上去,我的主要兴趣转到文化比较上,但亦都为解答我自己一人心中的问题。就我一生读书为学的心得,我认为根据中国历史传统实际发展的过程看,自古以来学术思想是居于人生一切主导地位的。上之政治领导,下之社会教养,全赖学术思想为主导。我更认为不仅中国过去如此,将来的中国,亦必然应该要依照传统重振学术才有正当的进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各有他自己的一套传统文化。看重学术思想之领导,是我们传统文化精神之精华所在,这是不能扬弃的。看重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精神,必需看重儒家思想为之作主要的中心。换句话说,看重中国历史绵延,即无有不看重儒家思想。儒家思想内在一面有其永不可变的外貌,如修、齐、治、平皆然。另一面亦有其随外面时代需要而变的内在思想,如孔孟程朱皆是。举个简单的例子,孔孟同属儒家,但孟子思想与孔子亦有所不同。这因时代变,思想亦必然随而变。但在追随时代的不断变化中,有一不可变的传统精神,是我们最该注意的。今天的世界,交通方便,全世界如一国。我认为儒家对今天以后的中国,仍当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其对世界文化亦自有其应有之影响。至少可以说,对时下世界亦同时有其间接的贡献。简单的说,我一生读书只是随性所好,以及渐渐演进到为解答在当时外面一般时代的疑问,从没有刻意要研究某一类近代人所谓的专门学问如史学、文学等。这是我一生学习的大纲,亦是我私人一己的意见。本文选摘自钱穆著《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之《九十三岁答某杂志问》余与怀天又读鲍芳洲《催眠术》书而喜之,曾召学生作练习。后见报载鲍芳洲在上海面授,只一周即可毕业。余以惜费不往,后乃以积钱买了一部《资治通鉴》。怀天一人往,谓归来仍可两人同习。旬日而返,告余七日学习之详细经过。然怀天特喜新所学之自我催眠。时余与怀天寝室已分,怀天每天下午四时即在其寝室习自我催眠。余曾至其室观之,其术颇似静坐,只坐后自心内定历四十五分钟或一小时醒来,即能入睡眠状态,到时果醒,则此术已成。怀天体素羸弱,自言醒来体况觉大舒适,习久当可转健。余时正学静坐,已两三年矣。忆某一年之冬,七房桥二房一叔父辞世,声一先兄与余自梅村返家送殓。尸体停堂上,诸僧围坐诵经,至深夜,送殓者皆环侍,余独一人去寝室卧床上静坐。忽闻堂上一火铳声,一时受惊,乃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时,乃渐复知觉。又知堂外铳声即当入殓,始披衣起,出至堂上。余之知有静坐佳境,实始此夕。念此后学坐,倘时得此境,岂不大佳。回至学校后,乃习坐更勤。杂治理学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观》,其书亦自怀天桌上得之。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终不可止。乃改用观法,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又似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刻,则其佳无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则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无比矣!余遂益坚静坐之功,而怀天亦习其自我催眠不倦。一日,余站梅村桥上守候自城至荡口之航船,呼其停。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顾余曰:“君必静坐有功。”余问何以知之,老人曰:“观汝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然,故知之。”余闻言大慰。民十二之秋季,余转入无锡省立第三师范任教。学校旧规,任国文课之教师,必随班递升,从一年级至此班四年毕业,再回任一年级。全校应有国文教师共四人。余应聘时,四年级国文教师为钱基博子泉。余之去三师,即其所介绍。子泉提倡古文辞,负盛名。曾私人创一定期刊物,忘其名,按期出一纸四面。余读其创刊,即投稿解释《易·坤卦》“直方大”三字,获载其第二期。 及是,闻余自集美回,遂来相邀,余即应之。三年级国文教师为吴江沈昌直颍若,年较子泉尤长。喜诗,尤爱东坡。为人谦和,以诗人兼儒家风。二年级国文教师急切未洽聘得人。余任一年级又暂兼二年级课。一年后,有新人来,余遂专任初教之一年级班,并为其班主任,直到该班四年毕业。此刻在台北之糜文开,即为其时班上之一人。曾随外交使节赴印度,留住多年,爱读泰戈尔书,有译本,并与其夫人台大教授裴普贤女士同治《诗经》,颇有著述。时子泉已在上海圣约翰及光华大学任教,因任三师四年班课,欲待其班毕业,故仍留校兼课。每周返,课毕,余常至其室长谈。时其子锺书方在小学肄业,下学,亦常来室,随父归家。子泉时出其课卷相示,其时锺书已聪慧异常人矣。子泉家近三师,彼一年离校后,遇其返,余亦常至其家。其双胞同胎弟基厚孙卿,亦甚有名。故余与子泉兄弟及锺书相识甚稔。及余去清华大学任教,锺书亦在清华外文系为学生,而兼通中西文学,博及群书。宋以后《集部》殆无不过目。锺书毕业清华后,留学英伦。归,又曾一度与余同在西南联大任教。后随其父同任教于湖北省之国立某师范学院。然与其父为学意趣已渐相异。抗战胜利后之某年暑期,余赴常熟出席一讲学会。适子泉、锺书父子俱在,同住一旅馆中,朝夕得相聚。余告子泉,国难尚未已,国、共思想斗争,学校风波仍将迭起。余此下决意不再在北平、天津、南京、上海四处任教,暂避至较僻处,俾可一意教学,避免此外之许多麻烦。子泉即转面告锺书,“汝听宾四叔言如何”。江浙钱氏同以五代吴越武肃王为始祖,皆通谱。无锡钱氏在惠山有同一宗祠,然余与子泉不同支。年长则称叔,遇高年则称老长辈。故余称子泉为叔,锺书亦称余为叔。时子泉决意仍返湖北,而锺书则改在上海任教,两人对时局意态不同。两人同治文学,而意态亦不同。锺书亦时称余言以微讽其父。然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余离大陆不久,即闻其卒于湖北。惜哉。锺书去北京初闻其任毛泽东英文秘书。最近见报载,始知系传闻之误。国人对于中西文化之讨论,已历有年矣。或主文化无分中外,惟别古今。秦以来之中国,实相当于西洋之中古时期,是不啻谓中国进化落后,再走一步始成现代化之西洋。其文化之先后,即文化之高下。此盖本诸西洋进化派人类学家之主张。或谓中国当急速全盘西方化,此则视文化如商货,谓可携挟稗贩,自彼而至此。其意近于西国文化播散论者之见解。是果有当于中西文化之真象乎?抑切合于中国之实情乎?凡此姑皆不论。要之“进化论”与“播散论”之两派,已为西方谈文化者已往之陈言,迭经驳正,不足复据。盖此两说,有一共同谬误,即蔑视文化之“个性”。若就世界现存文化类别分型,则断当以中国、印度、欧西为三大宗,时贤主其说者以梁漱溟氏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为最著。梁书颇滋非难,然谓中、印、欧三方文化各有个性,则其论殆无以易也。夫文化不过人生式样之别名,举凡风俗、习惯、信仰、制度,人生所有事皆属之。则世界各民族文化繁颐,居可想象。而必举中、印、欧为世界文化之三型者,盖论文化首当重二义:一、文化当为大群众所有。二、文化必具绵历性。当吾世而求其扩广群,历永世,可资衡论者,则无逾中、印、欧三方,此三方又各自有其独特之个性,亦有其共通之精神。其所独不外其通,亦必明其通而所谓独者随以显。文化之通则,必在其大群有以泯其内部小我个己之自封限、自营谋、一切自私自利心;而能相互掬其真情以为群,而后其群乃可大、乃可以绵历而臻于久。否然者,分崩离析,如冰之泮,如花炮之爆放,刹那暂现,且不瞬息而解消以至于灭尽。其所以泯小我封限营谋一己私利之心者,则仍必探本人之内心本性之所固有,就其当境呈露而为教。否则如沐猴而冠,其势亦不常。此人类内心本性所固有,而以泯其小我封限营谋一己私利之心者,在孔门儒家则谓之“仁”。非仁无以群;非群无以久;非久无以化;非化无以成文。是为人类文化之大源,亦即人类文化之通性。而人心之仁之当境发露,则又时时随其年寿对境而有异。大较言之,青年少年则常见于“孝”,壮年中年则常见于“爱”,老年晚年则常见于“慈”。曰孝、曰爱、曰慈,皆仁也。青年无不知孝父母,壮年无不知爱配偶,老年无不知慈伦类。就其当境发露于不自觉之际,而亲切指点以为教,使其恍然于所以破封限,豁营谋,解脱其自私利之心,以直达夫明通公溥者,循是而推之,而“仁”不可胜用矣。中、印、欧三方文化大流,莫不汲源于此,而各有其所偏。大抵中国主孝,欧西主爱,印度主慈。故中国之教在青年,欧西在壮年,印度在老年。我姑锡以嘉名,则中国乃“青年性”的文化,欧西为“壮年性”的文化,而印度则“老年性”的文化。又赠之美谥,则中国为“孝的文化”,欧西为“爱的文化”,而印度为“慈的文化”。中国之孝弟,西洋之恋爱,印度之慈悲,各得仁之一面。见其独,可以会于通,固未有舍人心之仁而可以抟大群而演永化者。由是言之,中、印、欧三方文化之各异其趣,乃天地自然之机局,而非一二人之私智所得而操纵。然使割截人生青年、壮年、老年为三期而许我择其一,则我必愿为青年。使横裂中国、印度、欧洲之三界而许我选其一,则我必乐居中国焉。何者?青年可以望壮,壮者可以望老;而慈者不再壮,壮者不再青。孝其父母,岂有不爱其配偶、慈其伦类?今曰离弃父母而向汝妻,又曰出家绝俗而归汝真,舍此以趋彼,故欧土不重孝,佛徒不言爱。是中国得其全,而印、欧得其偏。中国如新春,前望皆生成也;欧土如盛夏,前望则肃杀矣!印度如深秋,前望则凝寂矣!故中国居其久,而印、欧居其暂。或疑青年柔弱,不敌壮者之刚强,是亦不然。壮者强于气而薄于情。孔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其病在于急占有而易分裂。青年柔于情而厚于爱。孔子曰:“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然而有强者起于旁,则子弟之护其父兄,常不啻手足之捍头目。其长在于团结而不散。最近三十年来欧洲两大战争接踵而起,而中国四年之抗战,乃以至弱拒至强,此皆其明征大验。中国亦有唱壮年之教者曰墨翟;中国亦有唱老年之教者曰老聃,然而为中国民族文化之教宗者惟孔子。凡沐浴薰陶于孔子“孝弟”之教者,终其身一青年也。可爱哉!中国之文化。可羡哉!中国之青年!然而我窃观于今日中国之青年则异是。攘臂疾呼以自号曰:“吾青年,吾青年矣!”抑其所拜蹈歌颂者,则曰平等、曰自由、曰独立、曰奋斗、曰恋爱、曰权利,此皆壮年人意气也。然则如何而始为青年?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孔子,青年之模楷;《论语》,青年之宝典。此吾先民精血之所贯注,吾国家民族文化之所托命。迷途之羔羊,吾谨洁香花美草荐以盼其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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