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2024年1月7日大选的临近，孟加拉国的“民主现状”再次引发了国际社会尤其是美西方国家的广泛关注。 美国伊利诺伊州 立大学政治学特聘教授阿里-里阿兹（Ali Riaz）撰文指出孟加拉国的民主进程与实践正向着专制的方向发展，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对于这一趋势的遏制都缺乏动力。 国内层面，作者回顾了孟加拉国自军政府统治结束以来的民主进程，指出目前民主倒退的现状主要是由于两党关系极度恶化与相互之间不信任所导致的。 面对执政党咄咄逼人的攻势，反对党应对乏力，其内部问题重重，党派领袖纷纷被捕入狱或流亡海外，政治影响力每况愈下。 国际层面，作者认为国际社会对哈西娜政府引发民主倒退批评声浪减弱的主要原因有三，分别是：经贸合作需求、安全合作需求以及未能妥善处理罗兴亚难民滞留孟加拉国的情况。 近些年来，孟加拉国因其强劲的经济增长、庇护来自邻国缅甸的100多万难民所做的人道主义努力以及与跨国恐怖组织中部分伊斯兰激进组织的斗争而不时引起全球广泛关注。随着其地缘政治价值的日益凸显，国际社会不愿干涉其国内政治进程以惹怒现任执政党，因为与孟加拉国政府保持友好关系符合它们的利益。出于以上原因， 作者认为孟加拉国明年的大选仍会是一边倒的趋势。 反对党在执政党的压制下似乎不太可能迫使国家发生真正的变化，而执政党也不会以加强民主制度和规范的名义削弱自身权力，国际社会更不会贸然干涉孟加拉国内政。由此， 作者认为孟加拉国的民主将进一步滑向专制。 但编者提请各位读者注意的是，哈西娜政府领导下的孟加拉国近年来的年平均经济增长率达到约7%，远超南亚国家平均水平。此外， 孟加拉国在国内脱贫、基建等领域成就斐然，国际影响力也显著提升。 因此，任何对于哈西娜政府的评价都必须基于多重维度。南亚研究小组特此编译本文，供各位读者批判参考。
近年来，孟加拉国因其表面上强劲的经济增长、庇护来自邻国缅甸的 100 多万难民所做的人道主义努力、与跨国恐怖组织密切联系的伊斯兰激进组织的斗争而不时引起全球广泛关注。孟加拉国被描绘成自由化和全球化的成功典范。 这个世界第八大人口大国在 20 世纪 90 年代摆脱了军事统治，成为一个选举民主国家。从 2006 年到 2021 年，它成功地使 1500 万人摆脱了贫困，并自 2000 年以来将总体贫困率降低了一半。 孟加拉国的制造业和纺织业蓬勃发展。 在女性就业和预期寿命等许多关键人类发展指标方面，孟加拉国远远超过了邻国印度。 孟加拉国地处南亚和东南亚之间，其地缘政治地位日益重要。
但是，我们有很多理由对这一看似成功的发展保持审慎态度。经济学家们对孟加拉国国内生产总值的实际增长率（或低于官方数据）以及发展政策导致的国内贫富差距日益扩大表示担忧。而该国国内政治环境前景甚至显得更为黯淡。在执政近 14 年的谢赫·哈西娜总理的领导下，孟加拉国正逐步走向独裁统治。 2021年，民主研究机构 V-Dem 研究所将孟加拉国与匈牙利、印度、土耳其、美国等国并列为“专制化”的民主国家。孟加拉国正呈现出专制主义的一些典型标志： 权力日益集中在哈西娜手中，立法机构由执政党主导，执政党还对民政管理和执法机构建立了严密的控制。 孟加拉国的民主倒退十分迅猛。 目前，政府的权力越来越不受制约，反对党畏首畏尾、四分五裂，司法机构严重受损，民间社会萎靡不振。如果不停止对民主的侵蚀，孟加拉国将成为事实上的一党专制国家。不幸的是，国内外似乎没有什么力量愿意或能够采取任何措施来避免灾难。
1971年，孟加拉国成功脱离巴基斯坦的统治，实现了独立。然而，在1975年的一场政变中，军队掌握了政权。 接下来的14年里，军方领导人轮流执政，直至1990年，一场民众起义推翻了亲西方的将军侯赛因·穆罕默德·艾尔沙德（Hussain Muhammad Ershad），他自1982年以来一直统治着这个国家。随后的选举活动中，两个主要政党崭露头角：一是中间派的孟加拉人民联盟（Bangladesh Awami League），由孟加拉国第一位总统的女儿哈西娜（Hasina）领导；另一个是中右翼的孟加拉民族主义党（Bangladesh Nationalist Party），由另一位前总统的遗孀卡莉达·齐亚（Khaleda Zia）领导。1991年的选举中，孟加拉民族主义党获胜，卡莉达·齐亚开始执政。在她的领导下，孟加拉国实现了从中央集权的总统制向更具问责制的议会制的过渡。 因此， 一个相对健康的选举民主时代开始了，其特点是定期举行自由选举，对言论和集会自由的限制很少，公民社会充满活力，司法独立。然而，一些重要的民主机构依然薄弱， 包括选举委员会、反腐败委员会、人权委员会。尽管如此，选举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制衡体系，民众的政治参与也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
该系统的灵活性足以应对重大的程序争议。 在1996年议会选举前，孟加拉国人民联盟的党派成员警告说，由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管理的选举将是不公平的。这一言论在全国各地激起抗议活动。在抗议压力下议会修改宪法，命令成立看守政府以在议会解散和新议会成立之间的这段时间接管选举。这一政府内阁应由无党派人士组成，并由孟加拉国前首席大法官领导。这一宪法规定使反对党感到满意。1996 年和 2001 年连续举行了两次公平选举，在这两次选举中，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和人民联盟轮流掌权。
但此时，孟加拉国民主开始出现问题。两个主要政党间关系恶化， 尤其是在 2004 年，一个伊斯兰激进组织在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政府默许下策划了针对哈西娜的未遂暗杀，尽管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政府极力掩盖了这一支持。那一年，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还修改了宪法，以便让一名偏向该党的前首席大法官担任下一届看守政府的首脑。此举引发骚乱和暴力以及政府的严厉镇压。 由于政治僵局和暴力冲突，2007年至2008年间孟加拉国出现军事统治，尽管表面上仍然是一个民选政府。 国际压力和国内动荡迫使孟加拉国在 2008 年举行大选，人民联盟取得胜利，哈西娜第二次掌权。 许多孟加拉国人希望，短暂的军事统治结束后，国家的民主前景会重新焕发活力。但事实恰恰相反。
政党间信任的破裂助长了专制主义的发展。 人民联盟凭借在议会中赢得 的 多数席位在 2011 年废除了宪法中关于看守政府的规定。 此举是为了确保执政的人民联盟的主导地位， 其 领导人已对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深感不信任。 此举允许执政者监督并有可能操纵议会选举，从而拆除了一道重要的民主屏障。 哈西娜无视国际社会，尤其是联合国调停人为鼓励其政府改变路线所做的努力。 以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为首的反对派要求恢复这一规定，并抵制 2014 年的下一次选举。 最终 结果是，人民联盟自此开始主导议会。 在随后的几年里，该党主持的民主体制和实践不断受到侵蚀。司法机构不再像以前那样享有独立性。 2014 年的一项宪法修正案赋予议会弹劾法官的权力，使司法机构更容易受到党派的影响。
民间社会的活动空间大大缩小。 2016 年的一项法律限制了非政府组织从外部筹集资金的方式，这一措施实际上已成为控制社会的武器。孟加拉国有着活跃的民间协会传统和众多关注社会发展的非政府组织，它们共同鼓励公民的政治参与。无党派专业组织在 20 世纪 80 年代率先发起了支持民主的运动，2002 年出现的公民团体等组织推动了公平、透明的选举，这些行动为民间社会的健康发展做出了贡献。 但是，孟加拉国曾经生机勃勃的公民社会如今已荡然无存。现在，执政党的支持者大肆中伤民间组织的知识分子和领导人，还通过控制社交媒体舆论导向压制反对声音。 2018 年，议会通过了一项严苛的法律 以 钳制新闻界 并 限制言论自由。 自出台以来，当局已对 2500 多人提起诉讼，指控他们 违反 法律 、破坏社会 秩序、损害国家形象或在互联网上诽谤执政党领导人。 政府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在其合法管辖范围之外进行无差别窃听，存在大规模监控的嫌疑。 恐惧的氛围弥漫整个社会。 当局严格限制宪法规定的基本集会权，拒绝给予反对派举行公共集会的许可，并在抗议者集会时一再对其进行攻击。 反对党，尤其是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的领导人和活动分子面临着旨在阻止他们挑战政府的无端指控。但这些措施并不仅仅针对党派政治活动家；执政党的警察和武装支持者也曾袭击过仅仅要求改善道路安全的学生。更有甚者，政府还对社会各阶层人士实施法外处决和强迫失踪，其中包括前外交官、学者和反对派活动家。 人民联盟缓慢但稳步地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在 2018 年议会选举之前，人民联盟对公务管理的控制是如此绝对，以至于党、政府和国家机构之间似乎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新成立的反对党联盟在选举委员会包庇纵容执政党、亲政府团体肆意行使暴力以及执法机构选择性执法的背景下毫无胜算，执法机构对反对党活动人士提出了大量毫无根据的指控，并允许人民联盟的支持者袭击反对党活动人士。 执政党及其盟友赢得了议会 300 个席位中的 288 个。媒体报道称，普遍存在的假选票和操纵选举结果的做法（在某些情况下，似乎连死人都被记录为投票者）帮助人民联盟取得了如此一边倒的胜利。2018 年的选举动摇了民众对选举制度的信心，这反映在此后举行的所有地方选举和补选中投票率都非常低。
执政党的行动加速了经济的下滑，但反对党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经济下滑。 2015 年，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发起了暴力抗议活动，为政府提供了严厉镇压的借口，使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场骚乱最终也使该党陷入孤立。2018 年，前总理、民族主义党领袖齐亚因可疑的贪污指控被判有罪，并被判处 17 年监禁。 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坚持认为，这些指控是出于政治动机，目的只是为了阻止她参与政治活动并削弱她的政党。 在齐亚服刑两年多后，由于健康状况不佳，她的定罪于 2021 年被暂时中止。齐亚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医生担心如果她不能到国外接受治疗，她的生命将受到威胁。然而，政府并未允许她离境。内部分裂也削弱了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的实力。齐亚的接班人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在伦敦流亡期间领导该党。他不仅因腐败被判有罪，还因在 2004 年袭击哈西娜的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被判处终身监禁。鉴于此， 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似乎不太可能在短期内重振旗鼓，从而对人民联盟构成实质性挑战。
尽管出现了所有这些令人担忧的事态发展，但在全世界有关民主倒退的讨论中却很少提及孟加拉国。 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将与孟加拉国政府的友好关系放在首位，孟加拉国政府面临的外部压力很小。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哈西娜政权，而不是鼓励其改变政策。 这一政策大体上仍在继续，但值得称赞的是， 拜登政府已开始做出一些调整。在与孟加拉国的交往中，拜登政府重申民主和人权是其外交政策的支柱。 美国将孟加拉国排除在2021年 12 月举行的民主国家峰会之外，并在同月对孟加拉国“快速行动营（一支特种警察部队）”和七名被指控侵犯人权的现任和前任官员实施制裁，从而向达卡发出了一个尖锐的信息。
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哈西娜政府面临的外部压力并不大。 在莫迪治下民主制度每况愈下的印度出于战略和经济利益，自 2009 年以来一直无条件支持哈西娜政府。这些利益包括使用孟加拉国港口和通过该国过境前往印度东北部地区。 孟加拉国对中国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为扩大在南亚的势力范围，中国为孟加拉国的几个大型基础设施项目提供资金。 人民联盟相当精明地利用了这些地缘政治现实来巩固其国内地位。
更广泛的安全问题也使国际社会忽视了孟加拉国的民主状况。 自 2013 年以来，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又称 ISIS）等跨国恐怖组织在孟加拉国的势力日益壮大。2016 年，恐怖分子对首都达卡一家咖啡馆的袭击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此后，西方国家将安全合作置于优先地位，而不是试图阻止孟加拉国的民主倒退。
另外，西方国家就收容来自邻国缅甸的一百多万罗兴亚难民上也不得不支持孟加拉国。 国际组织和西方国家政府未能说服缅甸允许难民回国，也没有为罗兴亚人提供孟加拉国东部难民营炼狱之外的其他选择。罗兴亚难民危机成了西方政府回避孟加拉国民主问题的重要理由；他们已经决定不管罗兴亚人，并把他们留给孟加拉国处理，因此他们不希望因推进国内政治改革而惹恼孟加拉国政府。
但根本上，经济和商业利益是国际社会忽视了孟加拉国的民主状况的根本原因。 孟加拉国过去几十年的强劲增长使其成为国际私人投资的新目的地。外国政府对哈西娜执政下的稳定局势表示赞赏。随着孟加拉国着手升级军队装备，法国、土耳其和美国争相与政府签订军火合同，这进一步巩固了哈西娜的地位。
孟加拉国的下一次选举定于 2024年初，但这次选举大概仅将带来更多相同的结果。前两次议会选举的经验以及当前的政治事态发展表明，不太可能举行公平、包容的选举。 如果不改革目前由执政者监督选举的制度，执政党几乎肯定会再次取得胜利。哈西娜政府已经在为选举做准备：镇压批评者、打击包括社交媒体在内的网络空间、通过对基层活动家提起新的诉讼和禁止公众集会进一步削弱反对党的力量。2 月份任命的新选举委员会仍将忠于现任总统。 对孟加拉国来说，不幸的是， 反对党似乎不太可能迫使国家发生真正的变化，而执政党也不会以加强民主制度和规范的名义削弱自己。 除非国际社会发挥积极主动的作用，向哈西娜政府表明当局必须在国内重新开放民主空间、废除严厉的法律、追究执法机构的责任并再次允许公民参与政治，否则该国的民主衰退将不会减缓。 如果不做出这些改变，孟加拉国人将没有理由相信2024年的选举结果，国家将继续滑向专制。
作者简介： 阿里·里阿兹（Ali Riaz），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政治学特聘教授和大西洋理事会非常驻高级研究员、大西洋理事会非常驻高级研究员。
本文编译自 F oreign Affairs 杂志 2 022 年 4月2 9 日文章， 原标题： Bangladesh’s Quiet Slide Into Autocracy—— The End of a Democratic Success Story 原网址为：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bangladesh/2022-04-29/bangladeshs-quiet-slide-autocracy
本期编辑：章钰珏 陈珏可
*前往公众号后台发送“编译”，即可查看往期编译合集 往期推荐↓ ▲政报·102期 | 为保2024大选，印人党打算收割这个群体的选票了..... ▲经报·96期 | 印落后中国16.5年，但正在快速缩小差距！ ▲军报·14期 | 印密集推出多款新式武器，掀起国防工业小高潮？ ▲ 重磅 | 刘思伟 许洋：南亚基建，中印美的“三国演义”？ ▲ 重磅 | 毛克疾：“印度制造”有个行业已悄悄跑到全球前列… 更多内容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