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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京连鸟都没看过,真的亏了

卫潇雨 九行 2021-02-24


堵在高架桥、坐在格子间、走在马路上,我们就能看到活的、真的、未被豢养、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在城市生活的它们,早已将自己嵌入城市运转及人类活动中。


它们和人类一样要面对谋生的压力,面对生老病死,面对一切不想面对又无法逃避的命运。


2015年秋天,五星传奇团队刚刚拍完《第三极》,从青藏高原下来。在办公室开会的时候,一只红隼从窗外掠过。


红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是北京最常见的一种猛禽。它喜欢高处,当天,它可能刚好从位于23层的办公室盘旋路过,隔着玻璃,能看到它翅膀上渐变色一般的花纹和尾羽末梢统一的白斑。


正在空中飞行的红隼/图虫创意


《第三极》导演曾海若首先认出来了:“嚯,红隼!”


居然有猛禽生活在CBD。“那么松鼠呢?乌鸦呢?黄鼠狼呢?流浪猫呢?”


《我们的动物邻居》监制、导演杜兴打开新文档,在电脑里写下一句话:“居住在城市里的,除了人,还有动物。”这个拍摄项目的代号就叫“动物居民”。


△2018年,《我们的动物邻居》拍摄现场。摄制组在北京一处繁华的高楼上拍摄,远处有一群鸟飞过,它们也是偌大北京的固定居民。/受访者供图


野生动物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密集地遍布周遭


杜兴找到《我们的动物邻居》导演阎昭的时候,阎昭觉得挺简单,“不就是拍一拍乌鸦、拍一拍鸽子吗?没什么难的”。阎昭首先提出,他想拍小嘴乌鸦。


北京的乌鸦是从哪来的?它们为什么选择北京?万寿路、西单大悦城和北师大的乌鸦,就像生活在CBD的“社畜”一样,伴随着早高峰出门,夜晚回到树上睡觉,那白天乌鸦去哪了


△停在北京院子里的大嘴乌鸦/图虫


阎昭想搞清楚这些问题,他找到一位研究鸟类的教授,对方说,北京的乌鸦至今是个谜,“最常见的反而是最未知的”。


前期搜集资料时,阎昭发现,针对城市里的野生动物几乎没有现成信息。科学界大都关注大熊猫、朱鹮、雪豹这类“明星物种”,鲜少有人研究我们身边的乌鸦、螳螂、红隼、刺猬、黄鼬,“它们没有自己的身份和档案”。


然而,北京并不缺少动物:北京上空是候鸟迁徙的重要通道,本地的野生鸟类有近500种,大概占了全中国鸟种数量的1/3。


鸟儿成群结队地在北京上空飞翔/图虫创意


两年多的拍摄,阎昭见过40多种野生动物,包括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数量更庞大的是“三有保护动物”,比如刺猬、喜鹊、大嘴乌鸦、小嘴乌鸦,还有最常见的麻雀,它们小小的身影蹦跳在林立的高楼之中。


因为缺乏研究,摄制组几乎从零开始,寻找城市里的野生动物,了解它们的习性、行为和整个生活史,从出生到成长、发情、繁殖,它们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谈恋爱、怎么打架。


在北京寻找乌鸦时,阎昭发现,万寿路的乌鸦每天定时往西北方向飞,他推断乌鸦可能去了垃圾场。一次,去十渡拍摄的路上,阎昭闻到了一股臭味,远远一瞥,有个露天垃圾场。


他马上找地方停车,下车拿望远镜一看,一览无余的巨大填埋场里,密密麻麻都是乌鸦。


拍摄过程中,阎昭发现乌鸦的智商很高,比如夜宿时,“乌鸦降落的时候非常小心,它们不是直接落在树上,而是先从四面八方聚集,落在旁边的高楼上,观察一会儿,等天完全黑了,像是有个信号,所有乌鸦哗地一下全部降落在树上”。


停留在树上的一群乌鸦/unsplash


走路的时候,它们两只脚呈外八字撇着,像极了背着手的小老头。


呈现在片子里的是凌晨时分,最勤奋的一批乌鸦出发,追踪着城市垃圾的动向,去往北京周边几座大型垃圾处理中心的填埋场,吃北京3000万人口剩下的食物垃圾。


你昨天没吃完扔掉的外卖,或许就是它们今天的早餐。晚上乌鸦回城的理由更朴素:由于热岛效应,市区至少比郊区温暖5摄氏度,它们甚至会享受地铁口排出的温暖空气


在北京天坛公园的丝光椋鸟/图虫


像乌鸦一样,野生动物和我们分享这个城市,国贸CBD的大楼间隙,红隼与喜鹊、乌鸦缠斗不休,只为了夺取一块广告牌的领地;建外SOHO的草坪里,刺猬在夜晚出来觅食;游走于村庄附近的猕猴靠村民储存的玉米和白菜越冬;


跟随栖身的大树一起从远郊来到副中心的螳螂、公园修补树洞后找不到巢穴而大打出手的鸳鸯、为了养育后代在公园垃圾桶里找食物的松鼠……如果算上城外的郊野,野生动物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密集地遍布周遭


北京,这座容纳上千万人口的超级大都市,同时也是众多野生动物的家园。杜兴在胡同生活过,每天下午3点,胡同里的流浪猫会聚集,像开会一样。


世界是属于它们的,野猫成群结队在屋顶上走,像在巡视这个城市。拍摄法源寺的时候,中国佛学院的小和尚们上完早课,渐次撤出佛堂,流浪猫跟着走进去,一只猫占一个蒲团,躺下来睡觉。


法源寺里的猫咪/图虫创意


 城市里面也有自然


《我们的动物邻居》在央视首播。此前杜兴去央视汇报,站在央视的大楼,从高处透过玻璃看下去,是繁华的东三环。


《我们的动物邻居》里拍摄的红隼


“这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立交桥上车流轰鸣,但是在地下桥墩和桥面的缝隙里,有一种鸟,就是王家卫电影里的那种鸟,它们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这种无脚鸟通常指的是雨燕。它的爪子极其弱小,一旦落地便再也不能起飞,因此,雨燕吃饭、睡觉都必须待在高处,借助俯冲再次飞起来。


雨燕在北京生活了700多年,这种体重只有三四十克的小鸟每年冬季要跋涉半个地球去非洲过冬,单程1.6万公里,春天再精确地返回北京。雨燕在通惠河高架桥下筑巢,它的嗉囊能储存400只昆虫,夏天要捕捉25万只昆虫才够幼鸟吃。


文艺评论家约翰·伯格在《为何凝视动物》中提出:“被转入景观范畴的动物,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消失了。(动物)虽然对于镜头而言完全可见,观众却无法亲临它们所在之处。所有的动物影像,就像透过水族箱所看见的鱼一样。”


△虽然通过镜头人们可以看见动物,但人们却无法亲临动物所在之处


阎昭认同他的观点,即使技术进步到今天,可以用更高清的设备、更先进的技术拍摄动物,也依旧难以重建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和认知,我们距离自然太远了。


但是,我们离自然又并不远。非洲算自然,南极算自然,其实城市里面也有自然——从城市CBD到各类园林,再从中轴线附近的老城区到郊区的山林湿地。


片子中的一窝红隼就是在团队办公室附近拍的,它们滑翔、俯冲、交配、与乌鸦打斗,都在眼皮底下进行。通过《我们的动物邻居》,我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北京也有这么多野生动物


△原来北京也有很多野生动物


阎昭看到密云养鸡户王申福发的微博,称他的鸡舍的鸡经常莫名失踪,只留下一部分尸体和羽毛。


阎昭便带着红外相机去了农场,打算探求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到底是谁偷的鸡?

相机放了几天,在鸡舍门口捕捉到一只獾的脸。后来,阎昭找到獾的粪便,又在粪便旁放了部相机。


这次,他拍到了那只獾经常走来走去,还找到了它的洞穴。洞穴就在鸡舍旁边,深邃复杂,看起来是一代又一代獾共同打造的,可能有上百年历史。王申福开始想,搬过来几年都没意外,生性胆小怕事的獾怎么突然偷鸡了?


△獾/unsplash


起初,王申福心疼自己的鸡,一只鸡200元,几天就损失了一笔钱。从视频里看到这只獾后,发现它长得还挺可爱,王申福喜欢上这个偷鸡贼,他判断獾可能怀孕了。


视频拍摄结束,王申福提出,希望留下红外相机。最近一年多,王申福自己观察这只獾的行动,拍到了更多珍贵的镜头。獾生小宝宝了,带着小宝宝进出洞口。担心小宝宝没有东西吃,王申福主动把鸡蛋留到洞口,视频里,那只獾滚着鸡蛋推回了自己的家。


生活在城市里的动物,它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可能不像非洲大草原的动物迁徙那样震撼,但这也正是它们独有的魅力所在——它们就在我们的身边


△北京北海公园,有鸳鸯、绿头鸭、斑嘴鸭等水鸟/图虫


堵在高架桥、坐在格子间、走在马路上,我们就能看到活的、真的、未被豢养、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旧房里的壁虎、马路上晒太阳的螳螂、家门口的小家鼠……它们和我们一样,筑巢、求偶、繁衍。

 

看动物,也是在看自己


片中的李翔,就遇到了一对辛苦养育子女的红隼“夫妇”。那时李翔刚刚搬到新家,准备在夏天之前装好空调。然而她发现,这对“夫妇”提前占据了空调机位,还留下了三个褐色的蛋。


李翔决定“不去打扰”,等小红隼成年后再装空调。“它们在这里能安家,那真的是找不到地方了。”长安居不易,李翔想起了自己初到北京,遇上工作调动,时间紧急,在北京走了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在红隼身上看到了曾经当街大哭的自己


△在城市上空飞翔的红隼


人的善意,给了红隼一个安全的家。隔着一堵墙,李翔看着小鸟一天天破壳、长大,直至飞走。


片中暖心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人希望给绿头鸭留一块可以觅食的水面,在冬日清晨凿冰;有人为了让一窝燕子顺利迁徙,暂停了一条胡同的施工,给燕子进行了一次紧急搬家……


其实,动物“给予”人类的温暖同样很多


阎昭就遇到一位创业者,2000年,他的公司赔得一塌糊涂。最低落的一天,他来到码头,看见两只绿头鸭在空中盘旋,擦过水面,扑通落水。这个看似平凡的景象,却让他重燃希望。


过往的自然纪录片,创作者大多专注于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或者对某类动物的科普,片中的人物,大多以专家或研究者身份出现。


《我们的动物邻居》的镜头,则对准每天蹲在奥森公园看小松鼠的博物编辑,或者家住燕郊,每天坐4个小时公交车到市区的公园看鸟、拍鸟,再坐4个小时公交车回家的老人……


被垃圾挡住去路的刺猬


杜兴说,这些人已经超越了所谓专家的身份,“我们想拍人怎么亲近动物、了解动物、观察动物,以及他们怎么理解世界”。


在拍《我们的动物邻居》之前,阎昭认识的野生动物并没超出动物园常见的几种。


拍完后,他发现原来身边到处都是野生动物:麻雀和喜鹊经常一家子一齐出现;很多小区里有蜘蛛、壁虎;泥土里常有鼠妇,俗名西瓜虫,这是一种有几百万年历史的节肢动物。


此外,他还认识了老城楼上的雨燕、朝阳公园的、天坛的长耳鸮。阎昭觉得,拍摄片子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普通人逐渐接触自然、被自然改变的过程。


有着较长耳朵的长耳鸮/wiki


看多了红隼,他甚至能分辨不同年龄红隼喙部的颜色,因为随着幼鸟长大,喙部颜色会由浅变深。


“这个片子不是一个科普片,告诉你北京到底有多少种野生动物;也不是一个博物片,纯粹把动物当观察对象,介绍它的习性。我们希望做一个人文类的片子。”杜兴希望能给观众提供一种新视角。


片中的北京充满自然野趣,“我想给人一种惊喜感,原来北京是这样的,原来我们还可以这样看世界,原来人还能有另一种活法”。


片子进入收尾阶段,预算不够了,杜兴找了业内一位有名的调色师帮忙。调色师提出要先看看片子,看了一段,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只红隼在天上飞,我就开心,就是觉得爽。”


“那是1∶1的比例,似乎能看到红隼巨大的黑眼珠里反射的景物。


阎昭经常在取景器里凝视动物,“在平常的情况下,我们觉得城市很大、动物很小。但是你真的和野生动物对视时,你会猛然发现它也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城市很小、动物很大。人类和动物都是平等的。


阎昭家门口有棵柳树,树上有种叫戴胜的小鸟。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发现有只戴胜在树上趴着睡觉。早上,小鸟飞走了,整个白天不知所踪,到晚上太阳下山,它又飞回来睡觉。


△在北京天坛公园的戴胜鸟/图虫


4月,天气热了,小鸟再也没见着,阎昭猜想它可能去找女朋友,要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这事我觉得像一个秘密,除了我和这只鸟,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只鸟可能在柳树上待了很多年,每到春天离开,到冬天再回来,鲜少有人注意到它。但这个冬天,阎昭和它的生命联系起来了。


有一天,阎昭在自己车子的车轮缝隙里发现了一只螳螂,“螳螂活得不容易,几百只卵可能只能活下来一只”。阎昭蹲下来,把小家伙挪到了路边的灌丛里。

去年春天,摄制组正在蹲守拍摄,长焦镜头对准百米外的楼顶。


螳螂要生存下来十分不易/unsplash

杜兴拿手机对准监视器,拍了张照片。远处是车水马龙的国贸桥,正值晚高峰,人们从格子间钻出来,在三环上艰难挪动。夕阳金闪闪的,风轻柔柔的,远处人影微小。

百米外的楼顶上,两只红隼在交配。

你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野生动物吗?

卫潇雨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65 期
原文标题
《我们对北京的500种野鸟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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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  二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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