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过后的“白蚁”天
记者|葛明宁
实习生 | 丁超逸
编辑|彭玮
白蚁入侵几天之后,竹棘把家里各个窗缝都用纸巾堵上,还是有零星的小虫拖着翅膀爬入。竹棘养的猫对白蚁很感兴趣。白蚁落到地板上,它用爪子摸一摸,舔一舔,很受用地吃掉了。
这只猫陪她度过疫情。这时,上海刚因疫情被“封控”两个月。一解封,独居的竹棘把猫留在家,夜里“逃”去和朋友住,“这叫‘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她说。
五月底以来,上海进入了一年一度被白蚁袭扰的季节。这种以纤维素为食的昆虫,往往在雨后闷热的傍晚进入交配旺季。它们会成群结队从巢中飞出,找到有光的地方旋转着配对,然后就近交配、产卵,交配结束,雄蚁随即会死亡。这一切发生在有人的地方,就在屋里的墙上、地上、人的注视之中。
六月的头几天,阿平一下班就奔回自己的卧室,不敢在厨房和客厅逗留。他甚至不敢开灯,不愿意看着白蚁顺门缝爬入。
这些独居的年轻人刚从“封控期”回到寻常的生活里去,他们和各自的邻里又与“灭蚁”的新问题相遇。
蚊拍·吸尘器·闭门
第一次看见白蚁,竹棘想去借电蚊拍。她今年三月才从接近市郊的地区搬到市中心,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大量扇动翅膀的小虫弥散似的,以屋顶的灯为中心,在整个房里扩散开,仿佛要快速搅浑室内的空气。
白蚁大约是从纱窗与窗框之间糊得不严整的地方,缩头缩脑爬入的。
疫情期间,她加入了一个业主微信群。邻居们说,白蚁“是从梧桐里飞出来的”,仿佛是一种常识。
竹棘的窗外,恰好有两排浓绿的梧桐树。这天,刚下了一整天的雨。楼里很多户人家都遭了灾。邻居虽说每年都看到白蚁,也纷纷激动起来。有人发了大团白蚁绕楼下路灯飞舞的照片。竹棘一看:“就像龙卷风。”
围绕路灯飞舞的白蚁,“就像龙卷风”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六月,上海物业管理服务中心负责人接受央广网采访时表示,受疫情影响,今年上海白蚁防治业务有一定积压,但是,“白蚁蚁量和往年持平”。
业主群开始热烈议论如何找机构来灭蚁,买哪些药灭虫,互相支借工具。往后几天,竹棘在群里看见,有的人家,家具被白蚁吃了一个角。
白蚁的生命力很强。竹棘曾试着用吸尘器清理满地翅膀、颗粒状的卵和死去的雄蚁,随后打开吸尘器倾倒灰尘的小门,结果,有一些白蚁没有死透,“扑面而来”。
白蚁在墙上交配,竹棘用纸巾摁死一些。她凑近看,有一些可见是一雄一雌,正交织在一起。竹棘觉得应付不了,只好把这工作留给自己的猫。
同样住在市中心的阿平,把他与别人合租房子的公共区域全“礼让”给白蚁。6月1日,住宅楼“解封”,“躺平”两月的他突然要支棱起来上班,正感到很疲倦;他夜里下班,掏钥匙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却格外胆战心惊。
白蚁总是在夜里活动。阿平住在一栋楼的最高层,厨房面对的方向没有遮挡物,非常空旷。大批白蚁从稍远处看,一定觉得他家的灯火在高处,特别耀眼——阿平的家变成整栋楼受灾最严重的区域。回家开门时,他很怕看见有白蚁在厨房的空气里游动,有一些会落到他身上。
阿平家的阳台上堆积着死去的白蚁尸体
夜晚,他还是得离开自己卧室,去上厕所、吃东西。
阿平闪身而出,打开冰箱门的时候,他尤其紧张,担心冰箱里亮的灯刺激到这些飞虫,前几个月,被“封控”的他还能与室友在客厅里说话,六月的头几日,她们只能发微信给他,说:当心,现在外面出现白蚁。
“好的,我会注意。”阿平回复。
老屋·巢穴·灯光
早春时候,梧桐才刚发出嫩绿的叶,竹棘搬入这栋临街的楼,看中的是市中心的“文娱环境”。除了标志性的梧桐树、音乐厅和剧场,不过竹棘还没在市中心看过一场演出。大楼附近,还有被梧桐荫蔽的窄窄的街,整条街都是“网红”店——阿平就在其中一处上班,他找这一带的房子,图的是近。而他这几个月基本是拿着底薪,交着市中心的房租。
白蚁飞入住宅楼那一晚,阿平的楼群里推理出,是东北方向的住户遭灾最严重,这是白蚁蚁群迁来的方向;随后比较得知,越高的楼层越危险,这指向阿平的家。“案子”水落石出,随后,群里逐渐沉默下去。阿平自力更生,打电话给出租房屋的中介公司。中介想要拖延,说现在要杀白蚁,得排长队。阿平威胁对方,自己要去投诉。
中介给他请了师傅,上门灭蚁。在窗台下发现一个长达几米的狭长的穴。
他有一个加了微信的老乡,一个女孩子,也在上海闯荡,看到他朋友圈提了灭白蚁,还找他上门来帮忙。阿平勇敢地上门,勘探一番,发现女孩的纱窗破了个洞。他用贴纸把洞糊上了。
在上海市中心,建筑多是砖木结构,有的楼因狭窄,又很潮湿,附近的树木种植年代久,又密,生出更多的白蚁“老巢”。
周寻也住在市中心的老旧“公房”。这房子太旧,又狭小,但是,由她的天台望出去,是狭窄的弄堂纵横贯通、海浪一般的斜檐屋顶,在夕阳之中尤其好看——周寻喜欢这里。
五月底,她见到与她同用一个天台的邻居戴伯伯。他大约六七十岁,大半辈子住在这里,平时总是抱着猫,在四面屋檐的包围中与她说话。周寻说,自家遭遇了白蚁,怀疑家里被筑了一个窝。伯伯却不以为然,觉得,大概是附近的梧桐树上飞出来的。
周寻不信。她第一次看到白蚁,是五月底的一天上午,她打开淋浴间的门,看到了一幅新生与死亡合并的景象。黄褐色的身体、扇动的长条翅膀,无声地在狭小的小空间里乱飞,早来的已一对一对“结”在墙上,更早来的,死去一些。抽水马桶里浮着一层白蚁翅膀。这场面是周寻需要关上门去独自冷静片刻,才能去面对的。
她开始蹲着用淋浴用的莲蓬头冲洗墙面。翅膀簌簌地落下来,汇合着流入下水道。好不容易干净一些,周寻抬起头,又是其他的肢体、翅膀,一遍又一遍。
淋浴间门口
这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几天之后,周寻已经把所有的窗都锁得紧紧,可是,淋浴间里还会出现白蚁,总是有零星的在飞。周寻关上门,还能听到,隐约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她再打开门——前后场景对比可知,那轻轻落地的声音,都来自昆虫的卵。
有一天晚上,邻居伯伯敲了周寻的家门,提醒她,她家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挂了一墙白蚁,它们前赴后继地扑到她的门口来。
因为她门口亮着灯。老房子的一条电路装得有些问题,楼底下的一个开关打开,会连带着她门口的灯也会亮。伯伯总是帮她盯着,提醒她关灯、节约用电。
灭蚁·转运·修理
在群里讨论如何灭白蚁的那一晚,竹棘所在的业主群里,有一些人默默发出一个治虫公司的电话,就不再发言。
竹棘对这些发言的头像有印象,她知道,他们都上了年纪。因为疫情期间,志愿者一旦开始在群里询问配药需求,老人们就开始“刷屏”,怎么也没有完。
竹棘家里正浮满白蚁。她受到了惊吓,在群里求电蚊拍。很快,就有一个人回应,她说,可以去她家里拿。邻居是一个看上去比竹棘大几岁的姐姐,她给竹棘开了门,递给她电蚊拍,又教她说,在有点松垮的窗框里倒一些水,这样白蚁就爬不进来。
“团长。”她喊竹棘。
竹棘恍然想起,一个多月以前,楼里还在陆续出现“阳性”的时候,她带头搞过一次牛奶团购。这种事,令她当时非常紧张——这栋临街的楼是高层住宅楼,但独门独栋的,与大型小区相比住户太少,很难“成团”,而且,需要冷藏的鲜奶露天放着易腐。为了阻断传染,竹棘每一次把牛奶搬运到各位邻居家门口,再到群里逐个提醒他们,让他们开门去拿。那位邻居有一回响应得不太及时,竹棘急了,给她发微信、打电话——她一定是记住自己了。
到了五月底,大楼的邻里们已习惯将业主群作为一个释放恐慌情绪的出口。
疫情严重的那段时间,为了做核酸,进进出出的,有的人感到很不安。于是,群里一度根据做核酸的顺序,猜测哪几层楼有阳性病例——后来,志愿者在群里发表格,说明哪几日出“阳”,转移了还是居家。但他们坚持不说具体是哪一户,哪一层楼,不想给阳性人员造成心理负担。
在疫情中,周寻住的楼里从来没有建起微信群,因为楼里几乎都住着老年人,很多人不会用微信。四月初,邻居伯伯给周寻的朋友圈留过言,他说,自己变成阳性了,对不起楼里的人。
他从此等着转运。因为与邻居煤卫合用,伯伯和妻子两人无法不出房门,于是,周寻在楼里撞见了阳性的伯伯,他看见她,用力地挥手,让她与自己保持距离。
伯伯和他妻子的离开,正是周寻的生活被各种昆虫扰动的开始。他们一家变“阳”以后,全楼的人无法再下楼倒垃圾,由“大白”逐户来收,但不太及时。周寻制造的厨余垃圾堆在天台上的一块当地毯用的绿色塑料草皮上,逐渐发臭,滋生出很多黑色小虫;周寻做饭洗碗的时候不当心,一些厨余垃圾堆积在水槽里,堵住了下水管道,散发着臭味。
封控期间,厨余垃圾堆在天台塑料草皮上,逐渐发臭
在主人被带去隔离点的那些天,周寻听见,伯伯的猫夜里独自喵喵地叫——猫也会感到害怕的吗?
伯伯回来了。周寻请他来看下水管道。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发臭。伯伯打开了周寻家门口水槽底下的壁橱,查看里面的一截下水管——又是一股子小飞虫飞出来。“笨蛋!”他骂她。
他自告奋勇地通好下水管道,又用刀把那块肮脏的塑料中最无法忍受的部分切掉了。
周寻的工作单位发了几次物资,她去搬,感到分外不好意思。她知道,楼里的很多老人不会团购,她把一些东西分给楼里的其他人。
白蚁肆虐的又一个夜晚,楼长上楼,给周寻送来一瓶杀虫剂。楼长是伯伯的妹妹,又把伯伯叫来,伯伯这才相信有巢。他穿着拖鞋爬上去,查看淋浴间的屋顶。
“这些白蚁(进进出出),扭动着身体,脱翅膀哎!“他说着,好像看见一个奇观。
伯伯拿水管在周寻的淋浴间里冲了很久。走的时候,他说,今晚不要关门。他知道周寻起床晚。他明天一早起来,可以自己进来,再冲一遍。他摆脱了“新冠”以后,又觉得自己可以修理一切。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微信编辑 | 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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