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极值之下|江西大旱气候警示

澎湃人物 澎湃人物 2023-01-19

记者|刘栋 刘昱秀 黄之涵 伍惠源

编辑|黄芳

《流浪地球》里有这样一句对白,“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大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害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2022年6月,全球陆地地区出现了自1850年代末人类有系统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温度,干旱、野火、暴雨和洪水席卷北半球。气候变化与普通人的距离从未像今天这样接近。


2022年年末起,澎湃新闻推出《我们与气候变化的距离》专题,通过鄱阳湖大旱、重庆山火、长江口咸潮等极端气象现场的走访,记录气候变化是如何影响并改变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

种了40多年田的黄志刚这几年特别“不顺”。2022年罕见的大旱,他在田里白忙了将近5个月,没收回本还亏了钱。

而2020年7月,一场特大洪水不仅将他的50亩田全淹了,堂弟黄来援家在河边的整幢房子也被大水卷走。当时黄来援正在家中,眼见房子的另一侧有水涌出,刚跑出门查看情况,整栋房子就在他身后倒下。

短短两年,江西从历史极涝转向极旱,成为全球气候变化下灾害事件频发的缩影。在科学家们看来,全球变暖正使得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地区经历更频繁的极端干湿气候波动。

干旱源于高温少雨。自2022年6月下旬以来,江西省降雨量比常年同期偏少五成,蒸发量较同期降雨量偏多七成,加之“赣、抚、信、修、饶”五河来水减少和长江低水位的“拉空”作用,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严重“消减”。

当年10月,在旱情尚未缓解之时,澎湃新闻报道团队走进鄱阳湖周边地区,亲历这场干旱,也记录它留下的痕迹。干旱敲响了警钟,提醒人们更多极端气候事件发生的可能。问题是,如何才能真正地“未雨绸缪”?

鄱阳湖因河床干涸,形成“生命之树”景观。


“等雨来”


2022年的种子特别好,黄志刚播撒的时候心情畅快,他估摸着到年底或许能有万把块的收入。

正常情况下,一个月只要下一场雨,庄稼就可以自己生长。但他万万没想到,从当年6月中下旬起,“天没有再下过雨”。

家住鄱阳县油墩街镇的黄志刚和邻村的李求选是当地的种粮大户。2022年,两人共同承包了220亩田,成本和利润都是均分。

从7月开始,找水成了他们最焦心的事,一开始抽水库里的存水,没多久水库也见底了。承包的田大多在山里,距离最近的小河也有好几公里,抽河水不现实,打深水井又没有钱。

“水库里面没水,还抱着一点希望,天上没水下来,那真是绝望。”李求选说,他看见稻子一天一天地干,跟人一样“在喊救命”。

到后来,连生活用水都困难。黄志刚每天早晚一次去附近的河里挑水浇菜,村里也发一点用水,凑合解决吃饭洗澡等基本需求。

“去年种的一亩田能收个1200斤左右的稻子,今年一亩田只割了300斤不到。”李求选很沮丧。

到了8月初,黄志刚决定放弃了。“整晚上都睡不着,有时间也就开始干水泥工补贴。但还是补不上亏本的。”他叹了口气,“明年不想种田了。”

李求选和黄志刚站在绝收的田里。

眼下,两人只能指望保险公司多赔一点。

在鄱阳湖地区,跟黄志刚的遭际类似的农户还有许多。都昌县春桥乡的村支书向欢欢告诉我们,4个月不见雨,村里的种粮大户几乎都减产一半。农作物的成长收割期已过,损失已成定局。

人们正为未来的生活用水做准备。春桥乡自来水厂的厂长毛冬阳告诉我们,他刚刚新打了两口水井。“这些年气候真的变化了,供水压力很大。你看到远处那个水库吗?是为来年的春节用水准备的。”

据江西省应急办介绍,早在8月11日,水利部启动了旱灾防御Ⅳ级应急响应机制,江西省分别在8月24日、9月27日启动Ⅲ、Ⅱ级抗旱应急响应,采取引水调水、打井、节水等措施抗旱,解决群众的饮水困难。

南昌大学教授、江西省前副省长胡振鹏长期关注鄱阳湖生态,他介绍说,鄱阳湖流域是国内重要的水稻生产基地。2000年以前,一季稻种植面积约占15%~18%;2000年以后,随着年轻人外出打工、土地流转向种粮大户集中,一季稻比重逐步上升到30%左右。一季稻避开了9、10月二季晚稻灌溉用水高峰期,因而幸运地减少了旱灾的损失。


反常的“汛期”


1959年,江西庐山市气象局在鄱阳湖边的星子县建站,几十年来见证了鄱阳湖水的起落。站点旁,就是知名景点落星墩。

庐山市气象局局长宋容告诉我们,星子县命名与落星墩有关:传说天上有一颗星星,它留恋鄱阳湖的美景,坠落于湖里,变成了落星墩,星子县(后改为庐山市)意为“星星的儿子”。

落星墩。

宋容2019年来到庐山气象局,这几年经历了“水深火热”的考验——先是2020年超历史极值的汛期,然后就是2022年的大旱。

她很早就意识到气候的反常,“鄱阳湖提前了100多天进入了枯水期,原有的一些气候规律和特点好像都被打破了”。

在江西省气象局气候变化首席专家占明锦看来,2022年的干旱毋庸置疑是1961年以来最严重的,但“未来还会有多严重,目前暂时还无法判断”。

占明锦介绍,气象部门在 6月23日监测到气象干旱,到8月份全省已有50%以上达到重度干旱,连续旱到10月,刷新了干旱的纪录。

2022年10月9日,我们站在干涸的鄱阳湖底,只见落星墩仿佛一座“孤岛”矗立,不远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洲”,龟裂的土地缝隙大到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四处可见干死的贝类和鱼。

“以前这个地方鸟不拉屎,没有人会来的,今年突然一下子成为网红打卡景点了。”“90后”本地人朱剑,原本在晚上卖炸豆腐小吃,现在白天就开着小车拉客去“草洲”拍照。

与气象部门一样,水文部门也察觉到反常。“星子水文站水位从8月6日开始就跌破12米的枯水位,9月23日降至7.1米的历史最低水位。”鄱阳湖水文水资源监测中心工作人员黄晓说,这是往年冬季2月才会出现的水位。

鄱阳湖的水域面积也创下新低。鄱阳湖水文水资源监测中心工作人员李琦介绍,丰水期时,工作人员在湖面测流一个来回,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现在只要十几分钟。

“许多工作了三四十年的老水文人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情况。”黄晓说,这让他们措手不及,六七月份按理是鄱阳湖水位最高的时候,他们的主要工作是防汛,没想到去年“水位蹭蹭往下退”。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姜鲁光曾在鄱阳湖地区长期调研。他告诉我们,鄱阳湖的水位季节变动很大,“高水一大片,低水一条线”,高低差可以超过10米。但即便如此,去年的枯水期还是比往年明显提前,汛期湖面比常年同期缩减了80%多,这很异常。


何以至此


干旱取决于两个关键要素:降水量和蒸发量。当蒸发始终增加,又没有降水补给时,就容易出现干旱。

胡振鹏通过气象和水文数据分析指出:2022年6月下旬以后,副热带高压异常顽强地控制长江流域,出现降水量少、气温高、蒸发量大等气象特征。

与此同时,鄱阳湖流域7-10月平均气温达27.2℃,大于35℃的高温日数达57天,累计蒸发量572mm,是同期降水量的3.9倍。

由于干旱少雨,鄱阳湖流域赣、抚、信、饶、修等河流7-10月平均入湖流量仅相当于多年平均值的47%,列1956年以来同期平均流量倒数第一位。至10月31日,全流域31条流域集雨面积大于10平方公里的河流断流,其中赣江南支、中支和北支10月初断流。

占明锦介绍,作为江西最主要水系的鄱阳湖流域和其相连的五河流域是一个较封闭的水系。在汛期,鄱阳湖就像是长江的一个“肾”,长江的洪水会到鄱阳湖进行削减;在旱期,鄱阳湖的水会补充长江,而2022年长江全流域干旱,鄱阳湖单向“补给”长江,同时五河来水减少,导致它更旱。

胡振鹏进一步指出,进入7月份后,整个长江流域一直干旱少雨,发生了历史罕见的伏秋连旱。据中央气象台报告,至10月19日,长江流域重度气象干旱持续超过90天,其中有97%的县(市、区)达到特重气象干旱。

而江西省气候中心MCI气象干旱监测显示,以庐山市为例,往年9到10月,月均会有一两个台风影响,但2022年登陆的台风基本没有。

从直接的气象因素来看,夏天的高温源于异常强大的副热带高压,但从更深层的因素来看,与全球变暖的趋势有关。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学院教授袁星在顶级学术期刊《自然》上发表的多篇研究指出:在异常高温和降水亏缺的共同作用下,通常会造成局地土壤湿度持续亏损、蒸散发增加,这种发生发展迅速、预见期短、强度大、破坏性强的干旱事件称之为“骤旱”。

澎湃新闻记者行走在干涸的鄱阳湖水库上。

袁星的研究指出:在气候变化影响下,未来中国发生骤旱的风险可能显著增加,到本世纪中叶,贵州、广西、广东、浙江等南方湿润省份骤旱风险将增加40%,骤旱事件的增加主要由人类温室气体排放造成,归因占比77%。

占明锦也认同,去年极端的高温和干旱背后,气候变化起着重要的作用。

“总体来说,气候变化会增高发生极端旱情和降水的可能性。”占明锦通过数据分析发现,江西近年来总降水量变化不多,但是极端降水增加。极端洪水到极端旱灾的快速转变很有可能成为常态,频率和强度很可能增加。

他坦言,最担心的是森林防火。去年夏天以来,江西森林火险一直居高不下,他的手机上,火点检测通告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还有悬而未决的雨,“这些雨终究是要下的”,占明锦说,只希望不要像2008年一样出现极端寒冷天气下的冻雨,这对已经遭受影响的农业“可能是摧毁性的”。


“没有水,鸟就不在这里了”


鄱阳湖是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路线上重要的能量补给站,也是长江中下游最为重要的越冬候鸟栖息地,被誉为“候鸟天堂”。

每到秋冬季节,鄱阳湖水位回落,露出大面积的滩区湿地(往往由多处浅碟形的积水洼地组成),这里就成了候鸟的觅食地。2021年,有超过70万羽候鸟在此过冬。

越冬候鸟的第一站是马影湖。马影湖候鸟保护协会会长马祖桃对我们说:“这个水一定要保住,没有水,鸟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候鸟保护志愿者在干涸的湖底行走。

都昌县候鸟保护局局长李跃在湖区工作了很多年,他并不乐观地推测,大旱之下,候鸟的栖息会受到影响。尽管管理局采取了各项准备工作,但首批候鸟到来的时间还是较前一年推迟了11天。

在胡振鹏看来,2022年的严重干旱,对鄱阳湖流域经济社会都产生了不利影响。水位一路消降,使得湖区整个湿地生态系统遭受打击:沉水植被全军覆没,底栖动物遭受重创,鱼类与江豚处境堪忧,越冬候鸟的食物也缺乏。

“生态和人一样的,讲究平衡,天气要平衡,水位要平衡,生物多样性要平衡,它才能形成一个非常好的、完整的适应候鸟生存栖息觅食的环境。”李跃说,“我们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天爷下雨。”


未来的预警


事实上,直到去年11月中旬,江西省内大多数地区才等到5个月以来的首场有效降雨。

但这场雨并没有终结干旱——中央气象台预报指出,南方部分地方高温干旱少雨天气仍将持续,甚至可能出现夏秋冬春“四季连旱”的罕见情况。

这样的高温干旱天气并非中国特例。在欧洲,欧盟全球环境与安全监测计划监测显示,2022年夏天南欧的干旱可能是欧洲大陆500年来所经历的最严重干旱。

胡振鹏认为,随着全球气温不断提升,类似2022年特大干旱灾害发生的频率可能越来越高。因此,必须转变观念,变“抗旱”为“防旱”,把灾害损失减少到最小。

“消减”的鄱阳湖面。

“气候变化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占明锦感慨,它超出了我们过去对极端情况的认知,预判极端事件的强度是非常困难的。

“未来很有可能出现新的极端气候事件,特别是新的复合型极端事件。”占明锦解释,一个极端事件(高温)可能会引起另一个极端事件(干旱),然后导致一个复合的极端事件,“很可能是你没有经历过的”。

2022年10月4日,南昌遭遇了沙尘天气,空气污染爆表。这在森林覆盖率60%以上的江西是难以想象的,但它真实地发生了——鄱阳湖干涸后,裸露的湖底沙土遭遇大风,导致了这一切。

让占明锦担忧的是,如果全球变暖持续下去,“发生多么极端的事件都不足为奇了”。


微信编辑|崩崩

推荐阅读

“新十条”满月|四位专家共论:要监测毒株、“压峰”和保障药物

2023-01-09

极值之下|燃烧的“重庆森林”

2023-01-10

澎湃新闻人物栏目出品

版权所有,转载请留言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