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黑暗与寂静与旁观者(UNC枪击案)

澎湃人物 2023-11-1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陶陶的家 Author 快乐陶陶

Csyt


2023年8月28日下午一点左右,我在北卡罗莱纳教堂山分校。我在Kenan Music Building上课,1206号教室,挤了二十几个人后显得有些拥挤的一间隔音房。这是开学第二周的周一,教科书还没有买齐,幸而这节课不需要教科书。几小时前我才在路上看到了这学期的第三只松鼠,还会在这学期新换的宿舍附近迷路。

我记得当时老师在讲音乐中的相位。那位老师的课不算有趣,但也不会让人睡着,除非确实很困。每节课的信息量相当大,听课时会感觉被拖拽着走过一条很崎岖的山路,或者坐绿皮火车沉重地从铁轨上缓缓轧过,尽管信息本身相当年轻。快一点时,隔音房外传来了遥远的警笛声。我以为那是路过的警车,消防车或者救护车,不算罕见,与我无关,直到有学生查看了学校发来的短信和邮件警报,以一种请求上厕所的语气向老师提出。

Alert Carolina: Armed and dangerous person on or near campus. 

武装危险人员。

武装危险人员?

持枪的意思?

那时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是跟着人群从凳子上犹犹豫豫站起来,而那位老师——Pablo Vega教授——表现得极为优秀,镇静,可靠,轻声平静地指示所有人向讲台靠拢,远离窗户,自己则从容不迫地去锁上了门,拉上窗帘,关上灯。我立刻想起了高中EB的外籍老师Patrick教过的关于校园枪击的一些安全事项。要关灯,要锁门关窗,然后所有人聚集到教室中央像抱团取暖的企鹅一样站好,静静地躲在外面路过的人随意扫视的视线范围之外。我那时在想如果真的发生了,我该站里面还是站外面,会不会发生拥挤踩踏争抢,以及站外面的人背对着可能的枪口会有多不安,等等;但此刻却发现所有人,包括我,都冷静得离谱。我们有条不紊地——大多数人甚至抓起了包——撤向讲台,躲在讲台与黑板前的缝隙中,趴下,坐下,靠着墙或彼此。在黑暗中所有人自觉噤声。墙壁和地板摸上去光滑冰凉。

我和我的朋友Colin正好在讲台后靠中间的位置。不过这个讲台是倒凹字形的,所以那前面相当空旷,可以把腿伸出去,如果真有人破门而入肯定一览无遗。

最后有些碰撞、衣物刮擦的声音,有人在调整坐姿。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那时还不确定自己害不害怕。我该害怕吗?

我不确定那位老师坐在哪里。他肯定在最靠外的位置,他去关了灯锁了门。他在这门课的群聊中发了消息:现在是时候给你们爱的人发消息确认安全、互相提醒了,不要太担心,等候警方通知。凌晨一点,我爱的人都在中国睡大觉。幸好他们不在这里。幸好他们在睡大觉。

凌晨一点零五,我给我父母发了消息。在他们面前我多幼稚都没关系,所以我放任自己想象那个“武装危险人员”破门而入,想象这个人手里端着一把全自动机枪,进来以后一览无遗。我想了一下,发现如果我们没有躲过,他破门而入了,那么他一梭子打完没有人能活下来。我发现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处于一个如此需要运气的时刻,与人为的意外如此靠近,与可能的死亡并肩,或者说关于死亡的想象从未如此鲜活。所有人都在平静地玩手机,但所有人都可能死。我曾经有一段时光不害怕死亡。我现在还不害怕死亡吗?

只有在父母面前,想象自己的死亡会显得不那么自我中心且幼稚。但是给他们发这些相当于逼他们想象自己孩子的死亡,有点缺德。我把基本信息发给他们,然后说肯定没事,幸好你们睡着,幸好你们不在这里。我的理智同时告诉我,真被挑中的概率和你在那趟旧金山飞罗利的飞机上喜迎空难的概率一样大,所以不用打扰其他在中国睡大觉的人了,打扰父母就够了,他们会原谅你的。如果你要打扰你在乎的朋友,不要期待回应,因为你是在无耻地发泄自己理性上确定不必要的恐惧。毕竟我既不想吓到他们,也不希望他们不被吓到,啊这就是人性的矛盾,大概。

然后我还是打扰了他们,在很确信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后悔的情况下。呃。

唯一不会后悔的情况是我真坠机了。那稍微有点过于不幸。然后,我开始联系我同在北卡的朋友,我的室友,我的课友,我身边的Colin,我们从此算是生死之交了,天啊,离谱。我的室友刚刚下课,被警报阻止了出门觅食。她的课在饭点,她还没吃午饭,给我回信时在“照顾好自己啊啊啊啊”后跟了一句“我好饿”。朋友圈里出现了许多北卡华人学生的哀嚎,用网络流行词的轻浮来中和不安。北卡罗莱纳,北卡罗莱纳,美国,美利坚。在这个有些不真实的、被从中国学生噩梦中剥离的时间段,新生群里静得出奇。

我想象着枪手破门而入,把这一时刻变回噩梦的时间段。

我感觉到一种类似极度兴奋的不安。

在黑暗与寂静中,所有人都握着自己的手机。推特——X——马斯克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上出现了我们学校的名字,UNC,冲上了趋势,底下是和许多简体中文评论区一样恶臭的评论。这是一件大事,我身在其中,感觉很奇妙,在缄默中看着他们讨论那凶手的照片。他们已经从禁枪讨论到大选,从华人男性讨论到平权,有人在下面发“唉,怎么不是白人呢”阴阳怪气,也有人发“美国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底下有人回应“那你快坐达美航空离开”,和微博如出一辙。我看着他们开始声讨政府、党派与民族主义,为各种政治立场背书割席,而这一切的源头还仍然在逃,我作为旁观者和当事人像被绑在涨潮的海滩底,水还没褪去,透过并不澄澈的水面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

那凶手有社交账号。他的推文从未拥有过如此多的评论和阅读量。他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关注,我猜,或者说,在高考后,他就再也没有获得过如此关注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会有人在乎吗?会有人像曾经的媒体一样,去采访,去询问,去拼凑出整个故事,以及去讲述这个故事吗?在绝大多数人都不在乎,绝大多数人都不想在乎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只想要证明自己正确的故事吧。一个来到美国后被扭曲了天性的好孩子;一个糟糕的、自大的、无法接受落差的凤凰男;一个亚洲人,黄皮肤的中国人;一个心理阴暗的不可理喻的疯子。他不可能都是。他很可能都不是。

但这些关注中,在乎他的应该没有了。

在枯坐了一个小时后,人们开始放松。Colin早半个小时前就掏出了平板开始读他的历史课材料,我叹为观止,我掏出电脑只是为了打雨世界。那课程小群里出现了一波又一波新消息,说最初的出事地点在South Rd附近的生化教学楼;直升机来了,五十多辆警车围堵了整个校园;疑犯落网,哦不好意思,误捕。嫌疑人有三个;有两名死者,十几名受伤的旁观者。Vega教授一直表现得镇定而得体。结束后,我请你们吃YoPo的酸奶,他说;教堂山的警察通常没什么事干,因为这小镇一直很安稳,所以他们现在肯定全军出击。什么七侠镇。他提醒我们戴上耳机,尽量保持安静,虽然这是隔音教室但确实在有杀人犯游荡的时候外放有点太张狂了。两点四十多分的时候有人开始借充电线,这时我那室友已经饿到声称要吃同学。当天和次日的课被宣布取消。她还有近两个小时要撑。

三点半时有新消息:凶手已被逮捕,警察在逐楼清理,有人的朋友已经被疏散。教授继续发消息,说如果有人敲门,他不会开,他会去要求对面的人把证明身份的卡从门缝下滑过来。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凶手是做不到端着全自动机枪闯进房间随随便便来一梭子的,凶手也大概率没有三个人,于是大家越来越大胆;四点左右终于有人申请出去上厕所。看到那一条消息后我和Colin在黑暗中相视一笑,两对镜片闪闪发光,准备一旦准许就一起去。教授询问了上级,得到的答案模棱两可,解读为不准。又过了几分钟,那发出申请的同学可怜巴巴地表示她字面意义上的生理上的憋不住了,她回来时可以把学生卡滑进来证明身份。然后一队人去了。我决定再稍微等等,然后就在Colin前脚也出门的时候,短信叮的一声,传来了All Clear的消息。

有人打开灯,所有人呼啦一下散开。天亮了。

结束了。

我和Colin和那个濒临饿死的室友一起去吃了顿早晚饭,喝了奶茶。那从噩梦中被复现的三个小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比较遥远,只有夺取某个毫无准备的日子里三个小时的黑暗与寂静的力量。对于UNC以外的更多人来说这更加遥远,是谈资,是彼岸的黑料,此岸的新闻,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死去。凶手只有一名,死者只有一人。最后尘埃落定的报道是这么写的。然后这个凶手淡出绝大多数人的视野,最好识趣地就此消失。

第二天和第三天的课取消了。2023年8月29日,学生商店附近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大片Dog & Hugs的小摊。热情而善良的人牵着他们的快乐友善的狗坐在那里,抚慰人心最不需要抚慰的那一部分,但是抚慰得很好。我冒领了小狗的拥抱。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