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爆后，他们的家成了危楼

Original 澎湃人物澎湃人物 2024-03-18

记者｜刘昱秀明鹊袁璐柳婧文

实习生 | 张振宇贾舟洲杨娅萌

编辑｜彭玮

罗志住在河北燕郊最大的城中村。

2020年，他和妻子花了170万，在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购入了一套三居室。3月13日7点40分左右，罗志因为送孩子上学，经过小区南面百米开外的四层建筑，“闻见了一股味道，很臭”，但他也没来得及多想。很快，他听到身后传来爆炸声。

据央视报道，3月13日7时54分，河北廊坊三河市燕郊镇迎宾路发生一起爆燃事故。截至当日23时，现场救援工作已基本结束，事故造成7人死亡，27人受伤。

3月14日下午，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爆燃事故调查专家组组长刘福来接受新华社采访时称，爆燃事故原因初步判断为燃气管道泄漏。

罗志一家的房子亦受事故波及，阳台窗户被震碎，窗框掉落，卫生间天花板上的铝塑板摇摇欲坠。事发当晚，由当地政府安置，他们去离家2公里的酒店暂住。

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们，燃气管道泄漏点还没找到，先不要回1号楼。但这几日，他不时回到自家透风的“危房”收拾、拿东西。之后能不能再回家居住，他“心里还是突突的”。

罗志家卫生间铝塑板脱落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刘昱秀拍摄

邻车司机当场昏迷

3月13日早晨7点50左右，张磊和同事开车从北欧小镇南门出发，右拐进入迎宾路，行驶不到20米，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眼前一片漆黑，一阵剧烈震动后，汽车的安全气囊弹出。

“我以为自己的车爆炸了。”张磊坐在副驾驶上，他忍着胳膊的疼痛，拽开车门，四周炸碎的玻璃“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抬头，看见道边五米远的一栋四层小楼爆炸了。

“二楼和三楼之间先炸，一楼有飞下来的火渣子。”张磊记得，马路上的车辆横七竖八，包括紧跟他后面的两辆车，车里是他同事，有人脸上和头部被碎玻璃扎得血红。

紧接着，他看到对向行驶的一辆天津牌照的帕萨特，车门遇热、受力拧成了三角形，车内女司机当场昏迷，大约十几分钟后被救护车拉走。

到8点56分，张磊站在几十米外打电话，联系保险公司，突然看到自己的车内起明火了。很快，消防水枪的水流冲着车顶压下来。

两天前，他才给油箱加满，现在被烧得只剩黑炭似的油箱盖。这辆SUV，是他去年7月花14多万元买的，车上放了两台上万元的电脑、两部手机、一台无人机和若干电动扳手之类的工具。

燃爆发生后，张磊的SUV车受访者供图

张磊记得，上午9点10分左右，发生了第二次爆炸，爆炸位置比前一次高，楼顶搭的“铁皮棚顶都飞了”，冒起了滚滚浓烟。维持秩序的警察让所有人退到一公里外的警戒线外，只出不进。张磊绕了两公里的路，才回到租住的小区。

3月14日19点左右，澎湃新闻记者在一家面馆见到张磊。他手提的透明塑料袋里装了烧焦的身份证、护照、机动车驾驶证、一股糊味的发票、车钥匙和硬盘。他说，上午通过保险公司找到了爆炸受损车辆的位置。由于车钥匙也在车内，他使蛮力拽开车门。停车场里，停了二三十辆受损的车。

张磊从受损的车里找回的证件、物件

35岁的他，儿子一岁多，妻子全职在家。言谈间，张磊接到妻子的电话：“燕郊爆炸，好像看到了你的车。”他说：“你看错了。”挂了电话，他找出央视新闻的视频，对记者说，“这辆黑色车，我的。”

张磊说，他和三名同事3月12日下午才到燕郊，给一家准备开业的酒吧安装音响设备，他们在爆炸地点附近租房。3月13日早晨，是他们第一次出工。爆炸发生后，他的三名同事头部受到撞击，被收治在距事发地几公里远的两家医院，在神经外科留院观察。

张磊是工头，他们给酒吧安装音响设备的合同上写的工期15天，但因为三人都住院了，张磊只能加价50块钱，按每人400元/天的价格，另找三名临时工。3月14日一早，他去建材市场重新买了工具，准备第二天开工。

当晚，澎湃新闻记者陪同张磊去京东中美医院看望两名受伤的同事，这家医院收治了此次爆燃事故的部分伤患。张磊在病房里的一名同事，头上包扎了两块纱布，戴着弹力网帽，面部有多处暗红色划痕。

张磊的同事外，另一位事故伤者，65岁的李伟正在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ICU）。

3月15日16点是医院的家属探视时间，记者在医院ICU门外见到李伟的女儿、孙子、外甥等七名家属。他的外甥张旭告诉记者，李伟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一些流食。13日下午，他和姨妈赶到医院时，看到姨父面部、手臂大面积烧伤，牙齿碎裂，头发都烧没了。

家属们在ICU门口等候

李伟家住小张各庄居民小区，13日凌晨4点，他前往燕郊劳动力市场找工作，一早找零工未果，回家路上遭遇爆燃。

张旭解释说，姨父家在农村，没有交过社保，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16点30分，家属探视时间结束。七名家属离开医院，走在最后的是李伟的妻子，从二楼到一楼，她双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挪，很是吃力。她晚上不敢一个人住在家里，暂时搬去了张旭家住。

水泥地面在燃烧

燃爆发生时，杨安正在睡梦中，他几乎是被爆炸声震醒的。惊醒后，他立即起床，拉着母亲和妻子一起下楼。他不知是发生爆炸了还是楼栋坍塌了。

杨安居住在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这栋1996年修建的砖混结构板楼有6层，共18户人家，目前居住着十四五户，60岁以上的老人约有10位。

下楼过程中，杨安看了眼外面，发现爆炸区域的水泥地面在燃烧，“这条公路原本的地面是沥青柏油路，水泥地面的部分是地铁22号线曾经围挡、施工过的作业点。”

公开资料显示：在建的地铁22号线是京冀首条跨省域城市轨道交通线路，项目西起北京市朝阳区东大桥，终至北京市平谷新城。线路全长约81.2公里，其中河北段线路长约30km，共设5座车站，分别是燕郊镇站，神威大街站，潮白大街站，高楼站，齐心庄站，预计2025年开通。

同住东区1号楼的罗志记得，以前在小区门前南北向的迎宾路上，曾因工期紧张，地铁工程不间断施工，“他们‘当当当’地打了30多根桩，最近的离我们大约只有十几米。”地铁施工队利用机械的力量，将20米的工字钢插进土里打桩。

罗志说，楼下打桩、拔桩的时候，由于震动幅度太大，居民感觉像在坐过山车，甚至有邻居家的PVC管道被震裂。

大约从2023年12月开始，有居民去投诉，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罗志说，在这之后，地铁施工时间才开始变得规律，现在基本上早上七八点开始施工，晚上十点左右停止施工。

他回忆，开始修建地铁后，家里停过两次电，分别是2023年12月7日和2024年1月28日；2024年春节后，楼栋里的暖气主管道泄漏，导致井盖往外喷热水，流到院里的水结成了冰。

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居民委托的房屋质量检测受访者供图

去年12月，杨安在家里阳台上安装了监控。监控中拍摄到，燃气爆炸的当天，3月13日早晨7点20分，地铁工人在附近施工。

同一天，罗志因为要早起送孩子，7点40分左右路过后来发生爆炸的地方，“闻见了一股味道，很臭。”由于时间匆忙，他并没有来得及多想，当他和孩子离开后不久，爆炸声就从身后传来了。

重返“危房”

燃爆发生后，东区1号楼的楼体产生倾斜，横切面有裂纹。杨安后来测量出来裂纹深度达到10米左右。

他说，整栋1号楼只有他家的玻璃没有碎，因为去年6月翻修时，他安装了一千多元一块的防爆玻璃。但是，客厅、阳台、窗户的外框架，受爆炸气流影响，已经倒塌。

到了3月13日晚间，镇政府把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所有居民安置在离家两公里外的一家酒店内，安排了三餐。

3月15日晚，澎湃新闻记者在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楼下，见到多名住在政府安置酒店、回来取衣物的居民。单元楼门前，铺满了玻璃碎片，抬眼望去，一到六楼多户人家窗户被炸碎，窗框向内凹陷。楼梯间，老旧的木制窗框前堆满了脱落的木块和手指般细长、锋利的玻璃残片。

3月15日晚，小张各庄居民小区东区1号楼有的人家玻璃脱落，有的人家窗框向内凹陷

罗志回来给父亲取高血压、心脏病的药，和给九岁的女儿，四岁的儿子拿一些玩具，干果和饼干。罗志的家和想象中受到爆炸影响的房子不同，北欧风的家具一尘不染，走到客厅前，才会发现靠阳台的南窗窗框全部被拆除，阳台墙体开裂，本该安装窗户的地方，缺失了拳头大小的水泥块，地上有被收拾过的玻璃碎片和窗框。

罗志家的阳台外墙

卫生间棚顶的铝塑板多处脱落，空洞处隐约可见楼上住户家的下水管。

罗志很爱惜这套房子，3月14日，他特地回来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罗志记得，2020年秋天，他和妻子购置了这套114平的三居室，花费近170万。“为了孩子考虑，家具都用的好材料。” 家中被炸毁的断桥铝窗户，花了两万元。

罗志心情低落，担心房子往后很难交易。至于后续能否回家住，他难掩内心担忧：“虽有专业人士来检测，但我心里还是‘突突’的，担心有其他排查不出的隐患。”

他翻出一楼邻居发到楼群里的照片，那是几年前，一楼住户装修时，发现房屋地基有空槽，凹陷。加之地铁施工和这次百米之外的爆燃，都令他感到不安。

地铁施工前，该小区东区1号楼居民装修时房屋结构已有破损。受访者供图

站在高处阳台，澎湃新闻记者看到爆燃处的建筑物被绿布包裹，周围搭起了脚手架。迎宾路被封控路段，有多辆施工吊车和两辆大巴车，两处搭起临时帐篷，现场有警务人员值守。

据罗志介绍，3月14日早晨，施工队拆除了1号楼没有护栏的几家窗户框架，并表示之后政府会再给他们安装新的窗户。但罗志希望能够保持原状，“让领导看到实际情况，墙体开裂，再装窗户存在安全隐患。”

罗志家客厅朝南的窗户震碎，有施工队来拆除了窗框

管道缘何泄漏

被转移到安置酒店后，罗志和妻子各自带着儿子、女儿住，父亲单独住一间。房间内唯一的桌椅要腾给孩子写作业，大人只能坐到床上。

平时孩子放学后学习、就餐的“小饭桌”也在封锁区内，罗志只能自行接送儿女上学，而由于局部封锁，“路都绕来绕去”。他说，已经跟单位请了三天假了，“只能继续等”。

3月15日晚，迎宾路交通管制路段

3月15日这天离开1号楼前，罗志和邻居一家把停在楼栋旁的轿车开走了，以免被可能砸落的玻璃击中。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们，燃气管道泄漏点还没找到，让他们不要再回1号楼。

据三河市应急管理局局长纪宏图介绍，燕郊镇较早地开通了管道燃气，地下管网比较复杂，老的管网已经使用20多年，埋藏最深的位于地下12米，事故调查难度较大，难以确定单点泄漏还是多点泄漏。爆燃事故与部分经营业主操作不当没有直接关系。

对此，澎湃新闻联系三河市当地两家燃气公司——泰达燃气和百川燃气，工作人员均称，燃爆地的燃气不是由他们供应，其他情况不便透露。另据罗志和杨安介绍，他们小区的天然气由泰达燃气公司提供。

国务院安委会综合检查组燃气专家霍志刚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管道泄露导致燃爆，意味着燃气经营者在日常巡检、管理等方面存在一些问题。

燃气爆炸有三个要素，一是燃气泄漏；二是遇引火源；三是燃气在空间达到一定的浓度。霍志刚说，“燕郊爆炸应该是地下管道破损，致燃气泄漏，从缝隙里窜出来，聚集到固定的空间后，遇引火源发生爆炸。”

据他分析，地下燃气管道泄露有几种原因：第一是地面自然下沉，导致地下薄弱的燃气管道破损；第二是外力所致，比如附近施工，可能对管道形成压力，导致破损；第三是老旧管线的自然锈蚀；第四是管道制造的缺陷。另外，惊蛰过后，土地复苏，原来的冻土被软化，也可能导致燃气管道破损。

核心期刊《煤气与热力》杂志发布的一则分析报告（https://mp.weixin.qq.com/s/5Tzql-aNgepTyS9IHx-pNw）显示，2023年全年共收集到媒体报道的国内（不含港澳台）燃气事故612起，造成77人死亡，434人受伤。在已核实原因的169起天然气管网事故分析样本中，第三方施工破坏引发的事故有144起，占比85.2%。

2023年，已核实原因的天然气管网事故中，各种事故原因及占比情况来源：《煤气与热力》杂志

中国消防协会科普委委员许传升说，现在尚未调查清楚，具体要看燃气管道泄漏的地方，才能判断此次管道泄漏的原因。

许传升同时提醒公众，如闻到燃气泄漏，又不确定泄漏点，应立即去到空旷地方，并及时拨打燃气公司电话，或者拨打110、119转接燃气公司。

（文中人物李伟、张磊、张旭、罗志、杨安为化名。）

微信编辑｜溏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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