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作弊者
小学时,我经常和妈妈一起打魂斗罗。周末晚上,我俩一人一个手柄,盘腿坐在床上,在家里的显像管电视机上鏖战。我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但每当这时候,我们就随意把刚买的甘蔗放在白床单上,一边打一边吃,甘蔗渣就吐在一张白色餐巾纸上。我咬不动甘蔗节,妈妈就把甘蔗从每节中间掰开,掰成一段一段的,我从两头啃到中间啃不动了,她就拿过去自己吃。我小的时候,妈妈最强大。
魂斗罗是个无情的游戏,被子弹打中一次损一条命,每个玩家一开始就三条命,要重新获得命,得在不损失命的情况下拿好多分。我极菜,每次打到第二关前就把命死光了,每次我妈都会把她的命分给我,直到我把她存下来的命也用光了,她还没失误一次。我最开始玩游戏的时光, 就是在我妈帮我作弊中度过的。
作弊无处不在,射击游戏里的自瞄和透视外挂,田径选手违规用药,公交车上弓腰伪报身高逃票……从古至今,脑袋灵光的人不断发现系统的漏洞,不断取得不公平的优势,甚至因此有了众多科学发现,想想有多少发明是为了在战争中获得优势而诞生的吧。作弊(Cheating)在英文中不只代表“不公平”,也有“用技巧快人一步”的意思,并非全是贬义。
作弊是我们基因里不可磨灭的成分,但人们仍追求公平。无论是体育赛场上对贸然黑哨的鄙视,还是社交平台上对店大欺客的愤怒,仿佛一切事物都必须符合我们定义中的公平。但当我们自己因幸运而获得几张买菜优惠券,因十字路口无车而闯红灯通过时,又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对自己获得的不公平网开一面呢?
什么是作弊?
作弊是指通过使用非规则的方式(足球越位、利用游戏漏洞)或非道德的手段(游戏虐菜、暗箱操作),在竞技中取得优势。这两点看似简单,不过许多时候,却有很多相互矛盾的情况。奥林匹克举重女子组选手Laurel Hubbard,原本是男性,她是史上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跨性别运动员。规则说,她是一位合法女性,血液中各项指标也符合女性标准,她可以参加女子组举重比赛。可有的选手说,她原本是男性,参加女子组举重不道德。这是作弊吗?
在游戏、体育等竞技环境中,规则源于道德,应该公平、明了、可执行。为了能更加明判作弊,竞技规则几乎时刻都在更新,特别是游戏,隔一阵子就会有新补丁和新声明,规定哪些行为是作弊。尽管如此,我们依旧能看到由规则不够完善而引起的误判、漏判,以及许多游走在作弊边缘的行为。既然如此,那么在规则更新缓慢、潜规则模糊、丛林法则遍地的现实生活中,岂不是更难区分作弊者?既然没有完美的规则可以用来区分作弊者,那可不可以用道德来区分呢?
什么是公平?
一件公平的事应满足一项或多项特性:同样、应得、同情。这三种特性有时会互相矛盾。
同样。是指竞技双方拥有同样的获胜机会,同样的起跑线,能使用同样的设备。尽管在现实中,每个人的获胜机会都各不相同,但在竞技场上,人们更喜欢在同一起点开始竞争。同样性不仅给予我们公平感,相似的获胜机会也让竞赛更加扣人心弦,没人喜欢看冠军足球队和某高中校队认真踢球,实力悬殊太大了。在竞技类游戏中,虽然每个玩家可以选择不同的角色、队伍、种族等,但开发者会用心调整每个选择的强度,让玩家不会因喜欢某个角色而在比赛开始前就处于劣势。
不过,同样性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如果竞技双方完全一样了,虽然比赛是公平的,但少了风格、少了战术、少了意外。田径比赛没有足球比赛好看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竞争者过于同样,都是跑得快、跳得高而已。而足球比赛,有的球员擅长带球、有的擅长射门;有的队伍擅长进攻得分、有的擅长防守消耗。不能为了给竞技者同样的获胜机会,就破坏了每个竞技者的特点。
应得。是指付出多的人应该获得更多,获胜者应该获得奖牌,乱拳不能打死老师傅。人们喜欢努力的人最终获胜的故事,不喜欢天生资材一蹴而就的故事,可能是因为喜欢应得性带来的公平感。如果我们了解一个运动员的身世,看过他训练,听过采访他的新闻,我们会觉得他获胜的几率高一点才公平,尽管这与上一点的同样性有所矛盾。
完全服从应得性是不行的,如果一项竞技中,经验多的人总是会赢,这项竞技也许会很无聊,而且少有新玩家加入,比如井字棋和围棋。幸运的是,许多体育和游戏中,技术并不是唯一的取胜方法,运气有时也很重要。运气能让游戏中的每个人都有赢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喜欢打麻将和斗地主,而不是下象棋。美式足球的橄榄形状,让人很难准确预判球弹跳的方向,这也成为了美式足球的魅力之一。
同情。是指弱者应该得到一些帮助。马里奥赛车排名靠后的玩家会获得最好的道具,篮球失分的队伍将获得发球权。帮助弱者的机制让竞技更加有来有回,而不是首先获得优势一方通过滚雪球获胜。这一点游戏做的比大多数体育都好,拿射箭举例,在弓箭比赛中,落后选手唯一能够反败为胜的方法,就是祈祷对手失误。这符合同样性带来的公平,但不符合同情性的公平,最终导致这一类体育很少产生精彩胶着的对局。
《街头霸王》中有眩晕机制,如果你的角色被连续打,你将晕在原地,无法移动、防御,任对手宰割。被连续打中本来就处于劣势,现在还得看着对手在你不能动时对你使用最强的招式,将你的血条归零。这个机制严重违反了同情性,以至于许多街机厅内都有“不许打眩晕的人”的不成文规定,违反者无论技术如何都会被所有人鄙视。但这项机制在今天的《街头霸王5》中仍然存在,而街机厅的潜规则却不复存在了,也许是因为照顾弱者的机制过于强力,破坏了优势方的应得性公平感。
回到作弊。作弊破坏了同样性,号令没响就出发,穿墙看见游戏对手;作弊破坏了应得性,作弊者不用努力就能获胜,打针药就能跑得更快,按个按键就能击倒对手。但是,作弊却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需要帮助的弱者。那,如果作弊和公平是可以共存的,我们该如何利用作弊,让竞技更公平呢?
如何作弊不影响公平?
回到我和我妈打魂斗罗的例子。从我的角度看,我是作了弊的。尽管游戏允许玩家之间互用剩余生命,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额外的机会,相当于我比其他玩家能犯更多错误,我取得了不公平优势。但通过这种作弊,我的确能多体验一会儿游戏,也能和比我厉害得多的玩家一起享受游戏带来的困难和挑战。我敢打赌,世界上大部分玩家在与家人朋友同事一起游戏时,他们的游戏水平肯定是参差不齐,甚至有天壤之别的。如果这种作弊能让更多亲朋好友同台竞技、相互帮助,何乐而不为呢?
作弊只要符合三个标准就不会影响公平,甚至能让竞技更有趣:
一,非破坏性。指作弊不能破坏其他人的体验。不能因作弊就跳过某个关键环节,或让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大家都知道魂斗罗的无限命作弊码,但我妈坚决不让我使用它,无限条命,游戏就失去了紧张感,失去了成就感,我也许就不会对这件事如此记忆深刻了。
非破坏性的作弊不仅能产生更多紧张的时刻,还能引发更多有趣的对抗,奖励更机智的玩家。在射击游戏《逃离塔克夫》中,使用夜视仪的玩家在夜晚能更容易发现敌人,夜视玩家拥有作弊一样的绝对优势,许多玩家因此控诉开发者做的游戏不平衡。但是,机灵的玩家发现,用手电筒直接照向使用夜视仪玩家的脸,他们的夜视仪就会亮到什么也看不见,处于极大劣势。如果开发者为了保持游戏平衡而不开发夜视仪,昂贵的夜视仪被满地皆是的手电筒打败的精彩对抗就不会出现了。
二,非隐蔽性。指作弊者不能冒充公平。暗箱操作、违规用药、微调外挂,这些作弊伪装成公平竞技,却比公开作弊对公平的破坏性还要大。著名环法自行车赛Tour de France中兰斯·阿姆斯特朗连续七年夺冠后承认使用违规药物,赛事方受到巨大打击,连续整改数年。
隐蔽性作弊会侵蚀系统的可信度,让公平的对抗也被为怀疑不公平,还不能引发有趣的对抗。公开的作弊,反而能为竞技添加更多戏剧性,让强弱之间的对抗更有看头。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斗地主中的明牌:若一个人运气极好,他完全可以选择默默在非公平情况下轻松赢得比赛,但如果他选择明牌,其他玩家就能根据他的手牌进行对抗,增加筹码,成败乃一线之间。
三,非独占性。指所有人都应该可以使用同样的方式作弊。湖人队传奇球员乔治·麦肯因为其两米多的身高,能拨开所有即将进入己方篮筐的球。他的存在使湖人队的防守能力无人能及,最终让国家篮球联盟不得不添加了“篮上干扰”的规则,让他不那么强大。这项规则的诞生,就是因为乔治·麦肯的身高优势独占性太强,破坏了公平性。
反之,非独占性的作弊反而对竞技有利。《街头霸王2》之前的格斗游戏里是没有“连招”这一概念的,是玩家发现了《街头霸王2》中的一个系统漏洞,让他们可以连着打对手好多下。被打的一方都懵了,纷纷学习这种又帅又强的作弊方法。卡普空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把这一特点当成了游戏机制,加到了以后的《街头霸王》里。这之后所有的格斗游戏都可以连招,围绕连招的平衡性调整也逐日完善,整个格斗游戏圈都离不开的机制,都源于一个游戏漏洞和利用漏洞作弊的玩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