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这一刻的王家卫还是自由的液态
液态王家卫
关于《重庆森林》
文 | 毛尖
（感谢授权“雅理读书”首发）
1992年，王家卫开拍《东邪西毒》，两年后才完工，影片后期，王家卫的公司财务“已摇摇欲坠”，如此，《重庆森林》在1994年的春天开拍，意图很明确，挽救当时捉襟见肘的局面。
《东邪西毒》上映于1994
《重庆森林》拯救了王家卫的公司，这部爱情圣经也从此永垂影史。对比省时省钱的《重庆森林》和超时超支的《东邪西毒》，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东邪西毒》的沙漠太干燥，身体里的水分不够，纵然张曼玉把手伸进张国荣的胸口，银幕元气依然不够汹涌，因为在王家卫的语法里，爱是液态。
《重庆森林》出场，完美阐释了爱的湿漉漉形态。虽然要说银幕雨量，《重庆森林》绝对进不了排行榜，甚至在王家卫自己的电影中都排不上名次，之前《旺角卡门》之后《一代宗师》，电影中的雨都比《重庆森林》大，但是，《重庆森林》给人的体感更潮湿。
影片第一个叙述者金城武出场独白。
每个人都有失恋的时候，
而每一次我失恋呢，我就会去跑步，
因为跑步可以将你身体里面的水分蒸发掉，
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
失恋的金城武对跑步有自己的解释，电话里他听一个朋友说跟人跑步，马上大叫：“你神经啊？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情怎么可以随便跑给别人看呢！”因为跑步被叙述成一桩私密的事，金城武在跑动过程中和林青霞的相遇，才会有化学反应，“我和她距离最近的时候，我们之间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整部电影，就像跑步和失恋一样，没有真正的逻辑，只有情感的漂流。王家卫在时光河床里把金城武和林青霞筛选出来，他们虽然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毒贩，但没有任何伦理摩擦，萍水相逢的两人用身体彼此丈量互相辨认，他们喝啊喝喝啊喝终于对倒，最后，金城武把泥醉的林青霞送回宾馆，看她睡到黎明到来前，用自己的领带帮她把高跟鞋擦干净，就出门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大汗淋漓，大雨适时而来，用第二个故事主人公梁朝伟的话说，“我好像在清理跑道，准备另一架飞机的降落。”
跑道清理完毕，金城武的BP机响了，是林青霞留的言，“生日快乐。”金城武的人生再次焕然一新，“因为这一句话，我会一直记住这个女人。“
能散发水分的身体才配享有爱情，《重庆森林》第二段，是王菲和梁朝伟的故事。跟金城武一样，梁朝伟也被女友抛弃，他一天到晚穿个内裤在屋子里跟香皂毛巾说话，类似“你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唉，我叫你不要哭嘛，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啊？做人要坚强一点嘛，你看看你，现在这像什么样子？”整部电影，男人的台词比女人潮湿，无论是金城武还是梁朝伟，都更像那条“感情丰富的毛巾”，他们住在潮湿的身体潮湿的屋子里，听着潮湿的音乐吃着潮湿的食物，他们听任自己处于软弱的状态，就像少年维特一样，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处于失恋的中心位置，但毕竟世纪末的文艺已经不可能让男人再像中世纪那样可以放松地哭泣，王家卫的高明之处是，他恢复了男人哭泣的权利，但是又没有让他们自己哭给观众看，毕竟大男人哭哭啼啼是太古老的技艺，王家卫让金城武和梁朝伟的身体转喻哭，他把哭泣从细节变成情节，他让金城武跑步让香港下雨，他把示弱的可能和机会还给男人，把爱情中的男人再次变回婴孩。
童叟无欺，这是王家卫青春期的最后一场California dreaming，他马上要成为一个父亲，他马上要交出他青春的旌旗，他马上要从液态的王家卫成为更接近固态的男人。《重庆森林》直接植入了王家卫自己当年追女孩的桥段，比如金城武搭讪林青霞的段落，就挪用了王家卫搭讪太太陈以靳的实战，因此完全可以想象，三十六岁的王家卫在晨昏之间写下的台词，几乎是他个人的青春册，金城武是他的少年期，梁朝伟是他的青春期，之后的王家卫，再没有像1994年五月这么鲜艳明亮，整部戏，香港的夜景和白天一样光彩夺目，王家卫通过四位明星为青春爱情下了连环定义。
爱是擦拭。整部电影，最精彩的片段都关乎擦拭。四位主人公，都有擦拭动作。杀手林青霞，本质上做的就是擦拭工作；金城武为林青霞擦了鞋；王菲为梁朝伟把整个房子拂拭一遍；梁朝伟擦拭积水的房间，一边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上班的时候忘了关水龙头，还是房子越来越有感情。我一直都以为它很坚强，谁知道它会哭得这么厉害。一个人哭，你只要给他一包纸巾，可是一个房子哭，你要多做很多功夫。”王菲因《重庆森林》收获万千好评，主要就是她的擦拭工作轻快完美。她和梁朝伟第一次相遇，就是一边擦窗一边瞄他，后来她更是反复擦拭他修改他，她更换他的床单桌布毛巾，把他的茄汁鱼罐头包装换成豆豉鱼封面，把他前女友的留言擦拭掉，把他前女友喜欢的歌曲替换掉，把他前女友的公仔狗换成加菲猫，最后，她穿上和他前女友一样的空姐服，成功擦拭掉他前女友的肉身。
爱是溢出。电影开头，金发太阳镜的林青霞登场，她看上去非常干燥，王家卫巧妙地给她穿了一件雨衣，雨衣在她身上溢出暧昧矛盾的语义，一边它是杀手的常用装备，一边却是文艺是性感，金色雨衣像金色安全套，面对开屏的金城武既是拒绝又是邀请。一样的，王菲这个角色，她拿了梁朝伟的房间钥匙偷溜进他的家，她用花洒下雨，把梁朝伟的房间上上下下洗一遍，终于有一天，梁朝伟因为莫名的感觉狂奔回家，他的屋子已经水漫一地。面对一地水，梁朝伟没有一点来自日常生活的慌乱，这是快餐店姑娘王菲溢出的爱，这也是他自己的泪和汗液。
爱是梦游。电影中，两段故事快结尾的时候，女主都睡着了，或者准确地说，在爱没有得到确证但即将得到确证前，两位女主都陷入了奇怪的睡眠。林青霞大睡一夜金城武大吃一夜，最后金城武出门离开，林青霞却突然从床上起身。王菲这边，她一直把自己偷偷溜去梁朝伟家定义为梦游。她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刚好撞上梁朝伟在家，梁朝伟请她进屋坐，像对前女友一样，帮她按摩小腿，放“女友最爱”的歌曲给她听，虽然“女友最爱”的曲子其实已经被王菲置换，王菲坐在沙发上，一边想着这次奇怪的梦游，一边睡着了。同时，梁朝伟独白声响起，“那天下午那个女孩在我家里睡着了，本来我想叫她起床，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做。”梁朝伟随即也靠着王菲睡着，共赴梦乡。这一段拍得漂亮至极，既超现实又格外家常，他们头顶的电风扇在转，他们脚下的地板还没褪尽水渍，他们婴儿般陷入睡眠，用罗兰．巴特的话说，“我们着了魔，完全迷醉了；我们在梦中，但又是清醒的；我们感受到孩提时代即将入睡时所有的那种快感；那是听讲故事的时刻，是声音的时刻，这声音使我发愣，使我晕乎，这是向母体的复归。”而在这种静止不动的搂抱中，他们彼此交换了梦，交换了欲念。在这个意义上，王家卫实在是极高明的情色大师，基本上，他不用床戏就能把一切搞定，后来的《花样年华》能被网上票选进“全球骚片”，说明人民群众也都感受到了其中湿度。
《花样年华》上映于2000年
爱是如此静谧的拥抱，因此一旦金城武离开，林青霞就醒了。他们四个人，金城武梁朝伟本来就是警察，天天要在这个城市巡游，林青霞在寻找背叛她的人，也在香港疯狂巡街，王菲反正一直就梦游状态，四个主角，就像主题曲提示的，都是“梦中人”状态，个个是这个丰饶世界里的幽舟，人人处于液态，随时可以汇入其他航道，随时可以和别人交融一体，就像电影结尾王菲和梁朝伟的对话——
“你等等，如果一个人给你这样的登机证，你会让他上飞机吗？日子是今天，可惜弄湿了，又不知道去哪儿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不如我换一张给你吧？”
“好啊。”
“你想上哪儿啊？”
“随便啊，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整部电影被这种“随便啊，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笼罩，王菲是那样漫不经心，梁朝伟是那样魂不守舍，人群在他们之间快速流动，大自然呼应着他们既澎湃又慵懒的感情，飞机在大楼之间升空，这当然是一个九七寓言，但是我更愿意把这部电影看成王家卫最后一部青春片，这一刻的香港如此妩媚流转，这一刻的王家卫还是自由的液态。
编辑 | 二二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