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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 | 书是读读读读读读读不完的

甘阳 雅理不读书 2021-02-18



本文选自《将错就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1-122页。感谢甘阳老师授权推送。


将错就错(删订本)




甘阳 著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19-8









席尔斯的图书馆

Shils

甘  阳

我的老师席尔斯曾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他在二十岁以前一直相信天下的书是看得完的。他老先生是1911年出生的,他二十岁以前也就是大约1930年以前。那时的书那么少吗?我有时常常疑惑。不过我告诉他,我小学四年级时曾觉得当地少年图书馆的所有藏书我都读完了,因此开始偷看我父亲不许我那时读的书。席尔斯大感兴趣地问,那时你偷看了什么,是你们中国的《金瓶梅》吗?我说那倒好像还没有,印象最深的是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他立即说这书当然fascinat­ing,并马上去把他的版本拿出来让我瞧。


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

Edward Shil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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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席师家聊天往往都是这样,聊来聊去最后总是又会聊到什么书,然后他就会在自己的私人图书馆把谈到的书找出来,好像这样可以再过一次什么瘾一样。他的图书馆事实上也就是他全部的家,他的家也就是他的图书馆,没有什么分别。从开门进去的过道开始就是书架,所有房间除了厨房以外,没有一面墙壁不是由书架围起来的。他这个个人图书馆在老辈学者中可说远近闻名,席师最得意的也是他这个图书馆,虽然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总数到底有多少册。但奇怪的是,他那么多的书架那么多的书,我印象中每次他要找什么书都是一次到位就能找到,从来没有找错的时候。我有一次因此对他说,他这个图书馆的最大好处是虽然书多得惊人,但给人的感觉是这么多书还是能读得完的,不像学校的图书馆,那一排排的书架有时会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的压抑,甚至沮丧,觉得不但书永远读不完,而且著书立说又能怎么样,不就是湮没在这些书架中。没想到他听后说,他二十岁后第一次感到天下书是不可能读完的时候,就曾有过这种很沮丧的感觉。


许多人都说席尔斯的书不肯外借,但我在他那里借过不少次似乎并无问题。不过后来我终于碰了一次壁。记得那次是我问他为什么现在很少有人读德国的Otto Gierke和英国的William Maitland这些人,他说因为现在很少有人再知道他们,接着就把Gierke和Maitland的书都拿了出来。但当我顺口说想借其中两本时,却听他说了一个毫不含糊的No!我当时大为惊讶,心想这两本书虽然早已绝版,但也还不是什么孤本秘籍,为何这么宝贝。未料他开口又说“我二十岁以前",但这次他接下去说,你现在看书好像还是我二十岁以前那样,似乎天下书都是看得完的,只要看到好书就都想看,这样是不行的。说到这里他颇认真地对我说,你如果只知道什么书应该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必须控制自己不再读,那会被书埋葬掉的。那次他其实后来还是借给了我这两本书,但他这番话却使我想了很久。


席师作古已经两年。他那图书馆也全部捐给了德国大学。芝加哥大学现已将社会科学楼的301教室命名为"席尔斯纪念室”,我进去瞻仰时见里面挂了一幅先生晚年的像,但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书架。我不禁有点难过地想,他只怕会寂寞的。


编辑 |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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