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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恰值一个老人——我的姑丈——八十大寿。他生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1937年,那时他的爷爷还是民国小学的先生。待到秋日开学时分,若是穷困家庭的子弟没有按时到达学堂,先生便穿着破旧的长衫,弓着脊背去往贫苦子弟的家里,一袋旱烟后即和老农围坐在长长的圈椅上,和他们道说“认字”的重要性,于是老农便含着眼泪将孩子送到了学堂。

 

那时的学堂呵,简陋的很!木制棚架,上盖树皮,每逢雨雪天气,寒风砭人肌肤,此时先生便会将自家的柴火背到学堂,熊熊篝火点燃的瞬间,孩子们冻僵的脸颊便升起了一股热气;此时,先生在寒冬的星光下,和孩子们讲述七侠五义、三国水浒里的故事——其实他也识字不多,但仗着这些血性与刚烈的故事,却真造就了孩子们日后“精忠报国”的勇毅。

 

你看,抗日战争全面打响时,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便背着鸟铳、穿着草鞋奔赴战场了。孩子们临行时,先生说:“我的儿呀,你们此去可能不得生还,然而民族有难,我们穷困如此,只得靠你们的血肉之躯,去扛起将来的希望呀!你们放心去吧,若是你们的骨灰回来了,乡亲必会为你们备上上好的管材,将你们埋骨生你养你的山头!”这时先生是流着泪的。

 

的确,很多孩子没有回来,包括他们的骨灰,甚至他们死了,也没有一个音讯。当然,也有些孩子没有去往残酷战场的,但是他们留在了故乡的山沟沟里,其中就有姑丈的父亲。姑丈的父亲是忠厚老实的,后来他承袭了其父的志趣,对“文化”颇有兴趣——他对“文化”的兴趣,便是一粒文明的火种,将文字、阅读、抒写、朗诵留在了那温润、潮湿的泥土里。

 


这粒火种从未熄灭,直传递到了我的姑丈——我的姑丈成了民国学生,一九四九年建政后他又成了一位“人民教师”——而非“先生”。姑丈身材魁梧,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到老了也时常带着一顶礼貌,配上长长的风衣,踱步于讲台与市井之间;他看似风度翩翩,然而却有着天然的怀疑与警惕——这大概与他儿时亲眼见到自己的亲人被“红色乡亲”屠戮有关。

 

姑丈已是花甲又添二十载,记忆渐渐衰退,行动也稍显迟缓,然而每到我在朋友圈发送一些有关“自由”与“公义”的状态,尤其是一九四九年建政后的相关信息,他便会私信我:“孩子,不要忘记那些同胞的遭遇。”——我哪里会忘记哦,我倒是害怕记忆被掐断、真实被淹没——我那遥远故乡的历史与故事、那陌生同胞的际遇与悲欢,等着我去镌刻呢!

 

姑丈耄耋大寿当日,我在另一个城市热泪盈眶,一是感叹他生命力的顽强,二是感慨他对公义的追求,三是惊讶于他对生活的热爱,比如书法、舞蹈、武术、篮球、钢琴、法律、讲演等样样熟稔,四是感念他对我性情的熏染之深、之淳——我十三岁时的某个夏日,姑丈夜宿我家,我们挤在窄窄的竹席上,因为蚊虫嗡嗡他无法入睡,便和我讲起了他一生的遭遇。

 

姑丈仅仅是一个“人民教师”,他的父亲也仅仅是乡下的“文化人”,然而又因为祖父做过几年民国小学的“先生”,于是姑丈便被打为了“地富反坏右”——二十年内,整个家族十余口人死于杀戮。姑丈说起这些故事,我没有听到他的哭泣,仅仅是听到了他的哽咽,他说:“我感到惭愧,没有保护好我的亲人。”——如今他老了,想起往事又会如何?

 

年轻时的姑丈可谓意气风发的,然而哪怕他在文革时为了躲避红卫兵的追杀,只能抱着刚刚满月的大儿子藏身地窖里——红卫兵搜捕时,婴儿免不了大哭,为了“销声匿迹”,姑丈只得给其吃上安眠药,几次下去婴儿便成了智障——如此,姑丈才保全了性命。可是,他日后的生命时光便活在了“伤害儿子”的愧疚、忏悔里。——我的表哥哪!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恩姑丈——因着那个夏夜他讲述的生命故事,我便对人性有了天然的警惕、恐惧,有时甚至会充满了怀疑。姑丈说,“农民是淳朴的,他们是无知的、没有判断力的,在文革时会因为受了怂恿、为了一担稻谷,便会将石头砸向自己的发小、父亲——这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他也告诉我说,“遇到欺辱,保全性命要紧,不要傻傻等死!”

 

二十年前,我只是个孩子呀,然而这些话语,却真的惊醒了我——那时我还在背诵这“五讲四美”,还想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好在姑丈是教语文的,他又自学了法律,于是我在姑丈的指引下,开始遍读世界文学名著,后来又听他讲述繁复的法律案件,便渐渐对“人文”与“正义”充满了好奇——“人性为何”?“正义何在”?“压迫下,你当何为”?

 

二零一五年立冬时分,昂山素季领导的民主联盟赢得了缅甸yi*hui选举,深夜我致电姑丈,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电子琴声;我正要告诉姑丈昂山素季的喜悦消息,他却说:“光明会胜过hei*an的。”我永远会记得那个冬夜一阵暖流传遍周身的奇妙感觉——姑丈与昂山素季也不相识吧,然而一个老人在中国,一个老人在缅甸,他们却心灵相通,因着对自由的渴慕!

 

“……只是我并没有达到你夸张的高度,不过,若不是生不逢时、……和人为的压抑,可能是另外的我,这点我深信不疑。”姑丈如此回复我的生日祝福。我想,这个老人,我的姑丈,是不需要夸张的,只因这两件小事就足以照耀其一生——1967年,湖南道县“杀人风波”时,他带着同伴进京上访,直至引起总理周的关注与下令停止;几十年后,那些追杀他的红卫兵到县城看病,他不但没有记恨、报复,还杀鸡煮汤给他们喝……

 

如今姑丈是真的老了,然而他的精神并未老去,他说:“我要争取活到百岁,靠着对未来的希望,对后代的相信!”如今姑丈的话语也少了,然而他的热情却并未减弱。“人心不会熄灭,但它可能蒙上灰烬而不再燃烧。”今夜,万籁俱寂,我想起远在故乡的姑丈,依旧有些热泪盈眶:我不孤独、彷徨,因着那些同行的纯净与自由灵魂,试探也就值得承受!

  

尊敬的姑丈,生日快乐,百岁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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