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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一个民族的秘史

2017-06-18 鬼脚七 一溪寒冷自生烟

 巴尔扎克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就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白鹿原是个地名,陕西关中地区。我曾步行穿过陕西,从潼关到临潼,从西安到秦岭,对小说中描述的场景,一点不陌生。我没看过《白鹿原》的电影,也没看过电视剧,但当我合上小说,白柄徳白嘉轩鹿子霖冷大夫仙草朱先生田福贤岳维山孝文孝武孝义百灵鹿三黑娃兆鹏兆海田小娥兔娃,这些人物在我脑子里鲜活起来,一幕幕排演。

对很多人来说,历史只是年代和事件名称的罗列,但对老百姓,没有什么历史,只有切切实实的日子。《白鹿原》讲述的是白鹿村当地四代人的生活变迁,从清末到民国,从抗日到内战,再到建立新中国。那个背景下老百姓如何过日子?陈忠实用小说还原了。


一本好的小说,是能让读者引起思考的小说。

1  小说开头

上次我问一位企业家:你为何遇事如此淡定?他说:看了罗马帝国兴衰史,之后就波澜不惊了。看完小说《白鹿原》,我有点理解那位企业家。

小说开头是这么写的: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白嘉轩十六岁结婚,娶的女人接二连三去世。到第五房的时候,其父也去世了。其母给儿子娶了第五房、第五房死了,又趣第六房,但顶不住,半年后还是死了。白嘉轩自己也开始发毛了,难不成他这个独子,注定让白家绝后了?!

有生就有灭,噩运也是。噩运来了,总要走的。


大雪天,白嘉轩路过白鹿原上,发现一块没有积雪的旱地,地里长了粉白色蘑菇叶儿。他很好奇,到城里求教最有学问的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这不是白鹿么?!

就这句话,白嘉轩知道,自己要转运了。白鹿意味着神灵庇护。


白嘉轩用了点手段,从鹿家把那块有白鹿的旱地换到自己家,把父亲的坟也迁到那里,之后娶了第七房女人:仙草。这次仙草没死,还给白嘉轩生了好几个娃,最后活下来的有孝文孝武白灵孝义。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2  黑娃

小说中我最喜欢黑娃。一名长工的儿子。

黑娃长大后,到外乡去做长工,遇到了老举人的小妾田小娥,二人相好。事情败露后,黑娃惭愧离开,举人一封休书把田小娥赶回娘家。

黑娃对田小娥动了真情,去田秀才家带走了田小娥,田秀才很爽快的答应了,条件是:不准田小娥再回来。但黑娃他爸鹿三、族长白嘉轩不接受这个女人。二人只好在外面的破窑洞里安家,也算过上了正常的日子。

闹革命的时候,黑娃受了鹿兆鹏的影响,带头闹农协。小说黑娃经常受鹿兆鹏的影响,直到后来黑娃自己开始学学问,才开始有自己的思想。

农协失败后,黑娃去参加共产党的军队,成了旅长的警卫员。

军队被围剿后,黑娃上山做了土匪,成了二当家。期间,还救了几次鹿兆鹏。

土匪被招安以后,黑娃当上了保安队长,安定下来,娶了一房妻子。

此时,黑娃开始拜朱先生为师,学习学问。朱先生说黑娃是他最好的学生,是只是为了学问而学习的学生。

解放战争期间,黑娃带头起义,和平解放了县城。

半年后,黑娃被白孝文陷害,以之前当过土匪的名义被处死。

这就是黑娃的命运。谁是正义谁是邪恶?

土匪未必不正义,共产党未必不邪恶,保安团也讲礼义廉耻,在政治面前,只有阶级的利益,对每个人来说,遵从内心,活出自己。

3 田小娥

性是最现实的主题。

有时我想:是什么原因,让“性”这件事变得如此神秘?明明每个人都在经历,但每个人忌讳莫深。这个问题,我想到现在也没有明白。

白嘉轩和几个老婆洞房的表现,田小娥在房里引诱长工黑娃,鹿子霖抹黑上了田小娥的炕,田小娥在窑洞里脱下白孝文的裤子,白灵和兆鹏假戏真做的鱼水之欢 ...... 

作者文笔独到,让人读时脸红心跳浑身燥热。上大学时,听人说《白鹿原》是本黄书。现在觉得作者只是把生活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了冰山之一角。

田小娥和黑娃偷情,开始了她坎坷的一生。到白鹿村后安静了一阵,后来村民都说她是婊子。但,是谁把田小娥逼成了婊子?

田小娥的悲剧的一生,贯穿了整部小说。有人认为田小娥罪有应得,也有人说田小娥是女人性解放的代表。田小娥死后化为冤魂,附体在鹿三身上,说了一段话,值得人们深思: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业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是谁把田小娥逼成了婊子?田小娥到死都没想通。

4 仙草

看整篇小说,我唯一流泪的一次,是仙草去世的时候。

仙草,是白嘉轩第七房老婆。洞房的时候,仙草腰里挂着六个桃木锤,说是用来打鬼的,要白嘉轩百天之后再洞房。白嘉轩一脸无奈,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转身要走。

仙草此时横下心,一把一个撤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裸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这是仙草第一次出场。后来仙草不仅没有死,还生了三儿一女。

仙草最后一次出场,是她得了瘟疫。

仙草显得很镇静,她断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她像往常一样招呼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

白嘉轩一把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温柔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便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消瘦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和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了也要咬牙承受,现在你说,你要吃啥想喝啥,你还有啥事要我办,除了摘星星我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

能感受到仙草的无奈,也能感受到白嘉轩的心痛。

5 白嘉轩

白嘉轩,是白鹿村的族长,白鹿原,就是白嘉轩的白鹿原。他的腰很硬,硬得让人害怕,也让人佩服。我很佩服白嘉轩。

白嘉轩是仁义白鹿村的象征。他对长工鹿三,从没大声说过话;让白灵认鹿三做干爹,让鹿三的儿子黑娃跟自己的娃一起上学;饥荒之年,对鹿三不离不弃;鹿三老了神志不清了,甚至自己儿子都嫌弃的时候,只有白嘉轩像对亲兄弟一样照顾他。


白嘉轩说他一生没做过偷偷摸摸暗地做手脚的事情,还真是如此。闹革命的时候,白嘉轩把自己绑了,要换回族人。鹿三杀了田小娥,白嘉轩说你杀得好,但不应该暗地里杀,应该光明正大的杀。

白嘉轩活着有自己的原则,而且很坚定!

白鹿原上闹瘟疫,接二连三的死人,连白嘉轩的老婆仙草也死了。田小娥的鬼魂附身到鹿三身上,时不时跟白嘉轩对话。田小娥的鬼魂说,说瘟疫是她招来的,她要报仇,要求村民给自己塑身修庙,否则让全村人死绝。村民害怕了,老人们跪在白嘉轩面前,请求族长为田小娥修庙塑身,以消除瘟疫,白嘉轩的儿子也过来求父亲委曲求全。

如果你是族长,能否顶住村民的压力?在迷信鬼神的年代,白嘉轩该如何选择?

白嘉轩召集族人到祠堂开会,宣读《乡约》,说:

“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上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 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

看到这里,我很惭愧!


鹿子霖疯了后,白嘉轩驻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他说的见不得人的事,是指换了鹿子霖那块旱地。

每个人都可以问问自己,这一辈子,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呢?想到这里,我更惭愧。

做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原则!

6 政治


一心想要抗日的鹿兆海,却死于内战。

一心坚持共产主义的白灵,却死于肃反。

黑娃改邪归正,带头和平起义,却被党和人民处决了。

保安营长白孝文,本是被人最不耻的人物,却当上了新社会的县长。

什么是政治?一切只是利益。

看完白鹿原,回明白一个道理:

对老百姓,所谓的解放,只是换了一帮人来压迫自己。老百姓的幸福,跟所谓的制度根本没有关系。

不被打扰,就是幸福。

看看黑娃和鹿兆鹏的对话:

鹿兆鹏:我读了这么多书,我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够救中国。共产党和其他党不一样。

黑娃:都说自己不一样

鹿兆鹏:就是不一样。共产党,我跟你说,我这样说,你好懂,共产党是穷人的党,是你俩的党。共产党是让所有穷人都变富的党。

黑娃:那富人就又变穷人了,还是有穷人不是。

鹿兆鹏:共产党会让所有的穷人都变富,就是共产主义,就是苏联。

黑娃:啥是苏联?

鹿兆鹏:是一个国家。地方比咱还大。

黑娃:那就让苏联一下把咱管了就行了。

鹿兆鹏:那不一样。

黑娃:咋不一样?

鹿兆鹏:再过二十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黑娃:苏联那边还有农民没?

鹿兆鹏:没有农民苏联人都饿死了。

黑娃:那世道就不公平。

鹿兆鹏:咋不公平。

黑娃:不管啥世道,农民都是最可怜的。出力最多,身份最贱。

鹿兆鹏:你不懂。

黑娃:人家本来过的是富人的日子,叫我害成穷人了。

看完小说后,发现对村民生活“干扰”最大的不是军阀,也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狡诈的阴谋家,冤死了英雄,抢走他们的功劳,披上光鲜的外衣,开始领导这个不知名的小县城。这只是新中国几千个县城的一个缩影吧。

《白鹿原》就是这么一部小说,也是这么一部秘史,气势恢宏,值得一看。




延伸阅读:


“白鹿原”到底隐喻了什么?


作者:昨夜东坡;来源:必记本




作为小说,“白鹿原”很神奇,包含有许多隐喻,而只有读懂这些隐喻,才算真正读懂这本书。

 

小说“白鹿原”是一部农耕文明的挽歌。在书中,作者从来都不吝惜笔墨描写各种农田劳作,如何耕田、如何收割,描写妇女们如何织布、如何烧火做饭------而这一切作者都以一种近乎是赞美诗的文笔在书写,细腻、恬淡而又深沉。就连写求雨的那一段,也是满含虔诚。

 

或许,作者陈忠实认为,农耕时代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而这本书所写的正是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之下,古老的农耕文明退出历史舞台的一段痛苦的经历。满清的灭亡、辛亥革命的爆发、共产党的兴起,无一不是西方工业文明冲击的结果。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们会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呢?


先看白嘉轩和朱先生。


白嘉轩既是一个地主,又是一个农民。按照阶级划分,很难说他是剥削阶级或是被剥削阶级,他是从农业文明中提炼出来的一个人物,是一个传统的卫道者。白嘉轩恪守着“耕读传家”的信条,勤劳、正直。作为族长,他以身作则,以乡约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规范族人的行为;作为父亲,他严格教育自己的子女,让他们和自己一样,精心守护祖先留下的土地和规矩。他的宽厚和他的严苛使他几乎不可侵犯。他的这种卫道者的形象在黑娃看来,就是“腰挺得太硬太直”。而朱先生恰恰代表了白嘉轩苦苦守卫着的道。白嘉轩代表了农耕时代的经济基础,朱先生代表了农耕时代的上层建筑,一个是经济的浓缩,一个是文化的浓缩。作者在书中一再提到白鹿精魂,这两个人可以称得上白鹿精魂。

 

白嘉轩的腰为什么会被打断?书中交代是黑娃的土匪打断的。其实白嘉轩的腰迟早要断,新时代的来临不允许有这样太直太硬的腰存在,因而他只能弯着腰,抬起倔强的头颅守卫着属于那个时代的道。 朱先生在书中是作为一个完美的圣人形象出现,却是带着遗憾离开。属于他的物质基础没有了,他自然也无法存在。朱先生去世后,白嘉轩感慨:“世上再不会有这样的先生了!”这句话是真话。现代人常常在吹捧某某人是国学大师,大学里都在开国学课,政府也在国外成了孔子学院用以鼓吹传统文化,这些做法都很可笑。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建立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的,一旦工业文明取代了农耕文明,传统文化就只能成为戏台上的道具,不但似是而非,而且没有实际的用处。

 

书中的几个年轻人都是朱先生的学生。鹿兆鹏、鹿兆海兄弟是,白孝文、白孝武弟兄是,白鹿精灵白灵是,黑娃也是。这些人师出同门,却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结局。

 

鹿兆鹏是白鹿原最早的共产党,思想先进,一直在不屈不挠的做着革命工作,几经生死,却至死不渝。单凭这一点,鹿兆鹏就值得人尊敬,但朱先生是怎么评价他的呢?当兆鹏和白孝文作为对头在白鹿书院遭遇后,两个人勾心斗角,一个想抓,一个想逃。朱先生说了一句话:“看来都不是君子。”

 

很显然,鹿兆鹏也不是作者心目中的白鹿精魂。鹿兆鹏的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经典形象,作为一个导师级的人物,他的血统很不好。鹿兆鹏祖先的发家史很不光彩,用白嘉轩的话说,是“靠卖尻子发的家”;他的父亲是一个心术不正的流氓,而他,偏偏是白鹿原上第一个共产党。作者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共产党写成是朱先生的儿子或白嘉轩的儿子?是有意为之?

 

鹿兆海是鹿兆鹏的弟弟,是一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他是当时一些青年的代表,这样的人物在当时很多。他在书中最出彩的地方是和白灵谈恋爱,他和白灵用掷铜钱的方式决定各自要参加哪个党派。而后,他一直珍藏着这枚铜钱。他和自己的哥哥都深爱着作为白露精魂的白灵。这里又有两个隐喻:那枚铜钱是否在说,国共本来就是一体,是一枚铜钱上的两个面。而他们兄弟俩对白灵的爱,是否在说两个党派都深爱着自己的家乡,深爱着自己的国家?

 

白灵是小说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是白鹿的化身,是作者笔下非常理想化的一个人物,是书中的白鹿精灵。在朱先生眼里,白灵文“可以治国安邦”,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朱先生又觉得白灵的命运不好,“左边有一个黑洞”。白灵无疑是白鹿原上最美最有才情的女儿,她象征了白鹿原的柔情和炽烈的理想,但她却是流着泪走的。在白嘉轩的梦里,那头纯白的白鹿离开时满眼都是委屈的泪。其实这世界本来就不该她来,因为这世界太污浊。她是一个革命者,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没有死在叛徒的卑劣中,却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

 

白灵的死让读者很痛苦,我想作者这样安排内心也是痛苦的。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痛恨敌人;如果她是病死,我们会感慨命运多舛。但她这样的死法却让人非常的郁闷,这种安排直接封死了我们能看到的光亮。

 

不管在剧中还是在小说里,田小娥都是最大的悲剧人物。她活着时没有尊严,死后还要被压在镇妖塔下。通过田小娥,作者给我们展现了传统文化冷酷的一面。她是制度与文化的受害者,是投火的飞蛾。田小娥的抗争是很懵懂的也是很感性的,她在和整个道统为敌,挑战着白鹿原的道德尊严。我觉得她和白灵有一比:小娥是被压抑的人性在世界上扭曲的宣泄,白灵则是一种喷涌着的理性的追求。她们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两个极端,一个举着火把艰难前行,一个在暗夜的污浊里沉沦。

 

白孝文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本来是家族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却堕落成了乞丐、大烟鬼,差一点就饿死喂了野狗。然后经人介绍进了保安队,做了保安团的营长,又回到白鹿村认祖归宗。最后他参加了黑娃策划的起义,成了县长。他的人生从令人尊敬的族长接班人到乞丐,又从乞丐变为扑杀革命者的保安团营长,然后又称为投机的政客,这一切看似偶然,却也讲了一个必然的道理。白嘉轩认为孝文的堕落是田小娥引诱的结果,之所以被引诱,是因为孝文的意志不坚。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孝文的媳妇没有找好。我倒是觉得,孝文的堕落是很自然的事情。孝文是给有思想的人,处在那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让一个心眼活泛的年青人本分的呆在村里当一个卫道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堕落等于是给他的生命淬了一次火,在他接受的传统教育中又添加了另一种东西:狡诈、冷酷与残忍。我们的传统文化本身就有两面性,白孝文两者兼得。所以他最后成功了:当了共产党的县长。

 

黑娃是一个特殊的人。他的爷爷是长工,他的父亲也是长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一辈子当长工。当他领着自己的爱人小娥回到白鹿原后,所有的人都不接纳他,包括他的父亲。他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他和小娥是白鹿原上最需要革命的人。鹿兆鹏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黑娃到省城学习,黑娃因此成为白鹿原弄协的主要领导。大革命失败后,他随习旅参加了暴动,在暴动失败后又当了土匪,随后被招安当了保安团的营长。当了营长以后,黑娃开始学好为人,拜朱先生为师读书,回白鹿村祭祖,整顿部下,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他的变化令鹿兆鹏大跌眼镜,问他怎么能回村里给曾经憎恨的祠堂下跪磕头呢?

 

作者把这个功劳归结为黑娃娶了个能让他安静的媳妇。以后他又帮共产党的游击队安全转移,和鹿兆鹏一起策划了保安团起义。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黑娃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新中国的一名功臣,会成为理所当然的领导干部。然而作者有和我们开了给玩笑,黑娃被当成反革命和岳维山、田福贤一起枪毙了,而坐在审判席上的却是被白灵憎恨得想打他俩耳光的白孝文。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冷笑话,真正需要革命并且真心革命而且学为好人的黑娃被镇压了,真正的革命者白灵牺牲了,革命的发起者鹿兆鹏生死不明,而投机者白孝文却当了县长。

 

鹿子瀮在小说中是一个非常丰满的人物。作为好人,他不够格;作为坏人,他又坏的不纯粹不彻底。他是一个聪明人,但缺乏智慧。他作为一个人存在着,比所有的人都真实,因为他具有人性中所有的原始的恶习。他贪财、好色、嫉妒、背后算计人,他也因此得到了一些风光。但这些习气让他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短视。尤其是他坐了两年牢出来以后,本来在认识上已经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长工,大房子也被拆了,土地也卖的差不多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会有一个不错的归宿。偏偏此时他的孙子出现了,孙子的出现唤醒了他的全部身体机能和思想机能,于是他又开始当保长,又开始买地雇长工,又开始了他的酒色生涯。因为这些事,他又一次成了陪斗的对象,被吓成了疯子,悲惨的死去。对这个人,我们心里生不出憎恨,也无法给与同情。

 

许多读者对作者一开始不厌其烦的写白嘉轩死了六给妻子,认为这毫无必要。小说中有一句话,叫“女人的地,男人的犁”。什么意思呢?女人是土地,男人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文化。中华文化是基于土地的农业文化,是男人与女人结合的文化。这种中原农耕文化曾经经历了很多危机:第一次是犬戎的入侵,导致了西周的灭亡;第二次是五胡乱华西晋灭亡,导致中国北方沦入游牧民族之手;第三次是唐末的分裂,导致人口锐减;第四次是宋朝开始游牧民族对中原的入侵,直至蒙古人统一中国;第五次是满清入关;第六次则是近代从鸦片战争开始东西方资本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这六次灾变对中国的打击是致命的,就像一个男人死了六次老婆。所幸文化还在,只要有合适的土地,这种文化就能得以传承。所以才有了第七个媳妇吴仙草的出场。

 

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女性形象,谁是作者心目中的好女人呢?这个问题问得不恰当,应该是谁才是符合白鹿原文化的女人?

 

白灵显然不是,她只是一个理想的化身,无法在人间长久停留。田小娥更不是,她是白鹿原文化的副产品,太过消极沉沦。在第三代人(白嘉轩算第二代)里,有两位女性符合这个标准,一位是黑娃的夫人高玉凤,另一位是白嘉轩亲自为三儿子笑义选的媳妇。

 

高玉凤的特点是知书达理,沉静温柔,她使野性的黑娃变成了好人。回归祠堂的黑娃和高玉凤的结合是完美的结合,但黑娃死了,高玉凤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孝义媳妇的特点是柔顺与勤劳。她在结婚是人们夸她最多的一句话是:“磕头的样子真美。”磕头的样子有什么美呢?这是在突出一种性格,一种近乎奴性的柔顺。在白嘉轩的儿子里,老大孝义已经不可能再回乡种田了,老二孝武除了种地还会做生意,只有老三孝义喜欢种地,也就是说老三白孝义是才是白嘉轩真正的继承人,孝义和孝义媳妇真正承载着传承白鹿原文化的责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孝义不能生育,他们的孩子是朝长工兔娃借的种。为什么要这样写呢?仅仅是为了刺激人们的好奇心吗?不是,作者这样写是在骂人呢。骂谁呢?骂现在招摇过市的国学大师呢。真正的传统文化随着农业社会的衰退已经消亡了,现在传世的所谓传统文化,是孝义媳妇与兔娃媾合的杂种,它衣着光鲜也罢,外表古朴也罢,骨子里流着的是近乎奴性的柔顺与麻木低贱混合在一起的血。

 

《白鹿原》并不是一部意识形态很鲜明的书,但电视剧就另说了,它只是展现了一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让读者自己去品,去思考。书中真正要表现的东西是对农耕文明的依恋,是对传统文化的敬畏,是对生命的礼赞。白鹿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生命依然在繁衍。书中写了两次灾难,都带有很强烈的神秘色彩。闹旱灾时的求雨,闹瘟疫时的镇妖塔,看似非常离奇荒诞,实际上这些东西深植于我们内心的,书中的描写反映了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敬畏,是一种心理需求,是文化的物化。

 

《白鹿原》一方面在礼赞生命的不屈与顽强,另一方面又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迷惘。白嘉轩晚年更象一个哲人,他明白了很多道理,也总结了很多经验。作为哲人的白嘉轩整天佝偻着腰象狗一样在台阶上晒太阳,仅仅是看明白而已,又能怎样呢?人生往往是这样,当你看明白的时候,事情已经由不得你来操纵了。朱先生看似走的很洒脱,其实是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亲手刻了一块砖用来堵墓道,当红卫兵挖出那块砖时,发现上面刻着字“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当把那块由两块砖合在一起的砖摔开时,发现中间也写着一行字“折腾到何日为止”。圣人朱先生算出了身后多少年的事情却又无可奈何,这该是何等的一种痛苦?俗人鹿子瀮从大牢里出来以后,“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白鹿原整个白鹿村都没有一处令人留恋,整个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轩父子、田福贤和岳维山等等,也都一下子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没意思了,和这些人争斗或交好都变得没有必要了。在那种心绪里,他甚至安静地企盼,今夕睡着以后,明早最好不要醒来。”可他每天醒来以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依然贪财好色,依然争名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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