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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拼命爬出底层社会

2017-07-03 苏希西 一溪寒冷自生烟

本文原载苏希西(id:bysunxixi),中国社会学平台经授权发布。




01


去年暑期我们全家去大连旅游,在海边见到了职业渔民,当地管他们叫碰海人,这些碰海人如果抓到螃蟹,一只的话肯定会把竹篓盖起来,一群的话反而不用盖了。

碰海人解释说,一只螃蟹会爬上来逃走,如果两只或者以上,不论哪只想爬上去,其他的都会伸出蟹爪把它扒拉下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非常闭塞,距离最近的镇子还有十几里路,那里的贫穷和落后,即使现在依然令人触目惊心。

越穷越生,我外婆生了十几个孩子,夭折了好几个,到了我妈,眼看养不活,就送给了别人抚养,所幸我的新外婆特别疼我妈,砸锅卖铁送她上学,那时候都流行上完初中直接考中专,我妈心气高,硬要上高中考大学,她以全校前十的分数考上高中,却只念了半年就遇到文化大革命,被通知停学了。

那时候我妈算是村子里的“高才生”,被村小学聘为民办教师,我爸是转业军人,属于在县城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我爸脑子特别活络,年轻的时候收棉花,卖农药,做各种小生意,加上和我妈两人的工资,很快有了一笔小积蓄,这时候县上大力扶植养殖业,他和我妈一商量,决定要养鱼。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绝对是需要大魄力才敢做的事情,投资太大,前景未卜,再说,就算鱼养好了,在这人人习惯吃麦面的大西北,真的就能卖出去吗?

可是我爸特别看好这份副业,先后说服了我妈和我二叔,两家人共同出资承包了一处鱼塘,他负责联系专家,提供技术,经过一年的精心饲养,鱼苗终于全部成熟,卖得特别好,县城里的大饭店简直供不应求,价格也一涨再涨。

仅用一年,不但成本全部收回,还略有盈余。

经过我二叔的宣传,我爷爷和两位姑姑也激动地要求参与,五家人把几乎全部身家交给我爸,鱼塘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充。

大家满怀憧憬,起早贪黑地干活,眼见又到了收获期,鱼儿肥硕得令人馋涎,我们全家却在一天凌晨,遭逢了灭顶之灾。

02

是的,你没有想错,有人偷偷在我家鱼塘投放了大量农药。

最先发现的是每日习惯早起的爷爷,他人还没到鱼塘,就已闻到浓浓异味,大声呼喊着我二叔的名字,二叔睡在鱼塘旁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听到喊声才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他一走出茅棚就惊呆了,刺鼻的农药味弥漫在整个鱼塘周围,水面之上满满漂浮着一层白肚皮,密密麻麻毫不夸张。

我爷爷已经跪在鱼塘边,双手颤抖着一条条捞起鱼儿,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

说完这句话,他就昏死在鱼塘边。

送至医院,被诊断为脑中风,爷爷在床上躺了三年,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他这一辈子最后说清楚的一句话,就是“造孽啊,造孽!”

鱼塘事件令我们整个家族回复到了赤贫状态,虽然没有任何人指责,可爸爸一度自责到形销骨立,惨无人形。

后来,我妈经常告诉我,她就是从那件事之后,发誓就算拼死,也一定要远离那个赤贫而又嫉妒丛生的阶层。

那时她只是一介村民办教师,没有编制,属于校长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开除回家的人,但是她底子好,又聪明,那时看到县城招收英语老师,条件是需要有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她当即就决心将这作为跳出农门的首选通道。

谈何容易?要知道当时在学校她学的可是俄语,连一丁点基础都没有的农村妇女,在那个闭塞的年代要考出英语大专文凭,几近天方夜谭。

可是妈妈就是做到了,用自考的方式,仅用了两年时间。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一边服侍躺在床上的爷爷,一边照顾我们年幼的兄妹,一边干着繁重的农活,一边给小学生上课,还用最短的时间,一次性全部通过了自学考试的所有科目。

我只能说,大概是奇迹吧。

03

我妈最终以编制内教师的身份,进了镇上的初中。

她的发音也许很蹩脚,但她所教的班级,平均成绩永远是第一第二,校长见了她,永远眉花眼笑,各种先进评选,她永远榜上有名。

我们兄妹跟着她,转了“商品粮”户口,卖掉了老家的庄基地,搬进学校家属区,从此真正远离了那个曾经带给我们无数噩梦的偏僻村庄。

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以浇地为名,引渠水从我家围墙下淌过,将新砌的土墙泡塌;

再不用担心,门前被人恶意用土填得老高,每到下雨天水流不出去,房间被淹得半尺深;

也不用担心,分地时会遭到各种不公与猫腻,每每被分到最贫瘠最偏远最无人愿意接手的梯田。

是的,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我爸是手捧铁饭碗的“公家人”,因为我家的经济情况较周围村民稍好一些。

我们长期被村民以各种借口借钱不还,一旦追讨就遭谩骂,我们长期被全村人排挤倾轧,没有任何理由。

若一定要找原因,那就只有一个,我们一家,是那只不愿安分守己呆在竹篓里的螃蟹,你想爬出去,其他螃蟹七爪八钳一起上,必将拽你下来而后快。

大家都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凭什么你们就想逃离这样的窒息与绝望?

我们出不去,你也别想走,大家你看住我,我看住你,全部在着冒着毒气的沼泽中腐烂堕落——多么可怕可悲而又阴暗的人性!

04

人均资源越少的地方,人越难淳朴。

在生活的最底层,无知、愚昧、嫉恨、使坏并非单纯语言的抨击,而是绝大程度上的事实。

有人说,死生线下,相残相伤,贫富线下,惨淡艰难。

真的是这样,即便是亲兄弟姊妹,在底层的生死线上遇到利益瓜葛,也会鱼死网破,甚至骨肉相残。

这点是我在上高中时才深切体会到的。

那年我刚考上高中,爸爸就生了一场大病,我至今也不知道诊断是什么,只知道医院报了病危,妈妈哭成了泪人,家里亲戚连爸爸的黑白照片都放大了。

那时候妈妈刚做过子宫肌瘤手术,身体孱弱,动不动就晕倒,爸爸的治疗每天都是天文数字。

家里积蓄所剩无几,而我和哥哥马上面临新学期的学费。

要知道高中并非属于义务教育,重点高中的学费尤为不菲,我高一,哥哥高三复读,妈妈借遍了所有亲戚也没借来多少钱,急得要去卖血,而血站还嫌她贫血而拒之门外。

爸爸的医疗费是单位预支了工资(非常感谢那位厂长,他的恩情我们全家铭记至今),而我和哥哥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一直拖欠着学费。

所幸的是,爸爸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这时又有一个好消息,他们厂子最后一批允许子女接班的内退人员名单出炉,爸爸因为身体原因也在名单之内,这就意味,我和哥哥其中一个人,可以马上自食其力,捧上公家饭碗挣工资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说我不要接班,我才十六岁,不到接班年龄,而且我要考大学,我不要一辈子就在工厂当一个工人。

妈妈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可是,家里没有什么积蓄了,就算你们都能考上大学,眼下这境况,也只能供得起一个。

哥哥一晚没睡,早起对妈妈说,我决定退学,让妹妹继续上吧,她不到十八,接不了班,我岁数够了,而且我毕竟参加过高考,没考上是自己能力问题,不能连高考的机会也不给妹妹一次……

妈妈又哭了,那段时间她哭得太多,眼睛总是肿得像桃子。

我也哭了,我知道哥哥第一次参加高考时在发高烧,即便如此成绩也非常不错,他是为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才决意复读的。

我说我不念了,让哥哥继续读吧,他成绩比我好,会比我有出息,而且他只需一年就能上大学,我还要三年,不划算。

妈妈哽咽着说,这是人生大事,你们兄妹俩商量好,明天就要报名了。

05

第二天我们没有报名,因为厂子里出大事了。

一家仨兄弟为了抢这个接班人的资格,几乎天天在互殴,其中一个被打成脑震荡住进了医院,另外两个在昨天,一个给另一个的食物中下毒,闹出了一条人命!

贫穷到极致的生活,太容易暴露人性中的恶,挣扎在最底层的人,活着的首要目标就是活下去,为了蝇头小利可以头破血流,为了直接利益,可以罔顾人命,致人死地。

这次恶性事件导致厂里对接班事件的要求格外严格,最终,我因年龄不符而被拒绝,哥哥含着眼泪收拾好书包,进入厂里接受入职培训。

不久后爸爸彻底清醒过来,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半年之后他彻底康复后,做了大货司机,又给哥哥重新办理了入学手续,最终,哥哥和我都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

我为什么这么拼?是因为我见识过底层社会不为人知的封闭、狭隘、低劣和丑陋。

当一个人物质匮乏到极致,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候,自尊和脸面就成为奢侈品,不择手段成为动物的本能。

在底层,那些社会阴暗面更为真切立体,所有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被放大无数倍,为了活着,为了获取更多生存资源,有那么多人丧失底线,人格扭曲。

贫穷到极致的人,还会出现诸多心理问题,贫穷往往与自卑相关联,而自卑一旦发酵到某种程度,便是疯狂仇富,报复社会,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身试法等。

比如那方被无辜投毒的鱼塘。

比如那三个一死一伤一判刑的亲兄弟。

记得在网上曾看过一个消息,哈佛某跨学科团队曾经做过一项心理学追踪研究:在贫穷的情况下,人的思维方式会发生何种改变?

追踪过的数千例报道表明:贫穷的人注意力会被稀缺资源过分占据,引起认知和判断力的全面下降,更会导致人格的不完善,在争夺资源的过程中会出现发生各种无理智的暴力倾轧或其他负面行为。

在2000多年前管仲就说过:衣食足而知荣辱 仓廪实而知礼节。

我不认为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我也不认为贫穷本身是可耻的,但我坚信,认定自己固化最低阶层,并老死于贫穷的这种思想,是及其可耻和可怕的。

你不想要站起来,谁也扶不起你。

底层社会之所以不值得留恋,就是因为物质上的匮乏需要不断面临人性的拷问。

是谁说过,永远不要拷问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




作者简介:作者苏希西,秦地女子,内心纯真的写字匠,信奉所有梦想都需全力以赴,分享温暖、优雅和有品质的生活方式,微信公众号:苏希西(id:bysunxixi)。




延伸阅读:


阿城的勇气是惊人的

作者: 王鼎钧; 来源:江苏文艺出版社




大陆上的作家,既然娴熟小说技巧,又浸润于辩证的世界观中甚深,他们既不幸(或者说有幸)亲历文革,他们该如何表现对历史的透视呢?如何提升中国的文学呢?如何挽救自己的信心呢?只会说“现在好咯”,显然是不成的。

——王鼎钧


1

阿城写的《棋王》,发表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上海文学》上。此时去文革已远,他的笔端不见呼天抢地的激情,出之以大劫后曾经沧海的冷峭。例如: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我虽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

连自己沉痛的身世都能如此“低温”处理,何况观照众生?所以他镜头一转,让我们看见车厢内的情景,竟是: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身出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

▍阿城

长年涉猎大陆文学作品的人,恐怕都能发觉这样轻盈的笔触是历来少见的吧,这和初期的伤痕文学相比,作家费尽千钧之力艰难地在情感波涛中运转其如椽之笔,恰成对照。

阿城笔下的这个“我”,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主角的发现者,故事的观察者。主角的名字叫王一生,绰号棋呆子,他从小就迷上了下象棋。

棋呆子王一生也是文革摧残下的孑遗,他结识了一个老头儿,以撕大字报卖废纸为生,那人是个象棋高手,把一本破烂的棋谱传给了呆子。呆子棋艺大进,四处寻访名手较量,阅历既增,声誉日隆。于是一步一步引出一个象棋大赛的大场面来。

大陆作家一向擅长铺排群众场面,佳例甚多,而阿城与众不同,他这个大场面是“金庸式”的,超自然的力量笼罩其上,其事可疑,但由于每一细节之逼真,其事又显然可信。全局在坚实之中有空灵,所谓七孔相通,虎虎生风。王一生在万头攒动之下同时与九名高手下棋,他自己不看棋盘,只凭记忆,也就是所谓盲棋。盲棋!以一敌九而大获全胜,这怎么可能!但金庸说可能,就可能,阿城说可能,也就可能!

阿城打破“冤案平反”的陈套,采用高级象征的手法,冷冷地结束了文革时代。阿城一面写王一生由小到大嗜棋成痴,一面在“棋历”夹缝中插入王一生惨痛的人生经历,他还能活下去,因为心中有棋,也正因为人生的意义剥落殆尽,他才抱住了棋不放。大赛终局时,不但王一生洗尽悽惨,生命有托,跟他交手的人也庆幸“中华棋道,毕竟不颓”,王一生的朋友固“与有荣焉”,所有的观众似乎也提高了身分,与蚁聚在批斗大会中的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阿城

文革诚然把王一生害惨了,但是,倘若没有文革,王一生怎会撕大字报卖废纸,从而得到一本秘谱呢?倘若没有文革,王一生会像个螺丝钉一样钉死在社会机器上,何能漫游各省,切磋棋艺呢?文革一方面摧残了他,一方面也造就了他。他劝人下棋的口号是“何以解忧,唯有下棋”,文革逼得他不能活,结果促使他和中华棋道一同活下来。否则王一生对人生没那么绝望,对棋也许就没那么专注。“棋道不兴”,大赛中的那位老者也就只有慨叹下去。

就这样,王一生俨然是,火烬里站起来的一只凤凰。

阿城的勇气是惊人的。当年海明威写成《老人与海》,还得引经据典,证明确有一个渔夫钓到过那种庞然大鱼,阿城却是完全抛开了束缚。在非常计较合理和真实的文学时尚里,他怎么敢放手?也许,当年文坛“假、大、空”的风气,他不无耳濡目染吧?当年那些“假、大、空”所以传为笑柄,是因为它完全没有象征的意义,而今阿城自是出青胜蓝了。

2

为什么要选用象棋做具象呢?

伤痕文学初兴,受害人痛陈自身的遭遇,他们囿于数十年所受的政治训练,想不出破旧立新、灭资兴无有何谬误,只能把焦点凝聚在冤错假案上,可是含冤的人应以何种态度对待文革呢?那时则付之阙如。

慢慢的,作品多起来,在据实直陈之外,有了人生哲学,有人提出“宽恕”,有人提出“不念旧恶”。我当时惊异之至,宽恕,不念旧恶,这可是马列经典和毛选之中没有的东西啊。

之后,我读到几篇小说,主人翁在文革后的废墟上重建家园,竟是凭借乃父乃祖在“封建社会”残留的余泽。例如某人世代打铁,打造的镰刀锋利而不卷刃,可是文革判定打铁有罪,他只能拆毁风箱火炉,把祖传的那块铁砧深深地埋藏起来。等到“现在好咯”,他再从地下把他家从道光年间就拥有的铁砧挖掘出土,重整旧业,有了他打造的镰刀,这一方的麦收都提早完成。

道光年间传下来的铁砧!这句话代表的“意识形态”,也许足令阶级斗争的余生不寒而栗的吧!

至于说,对待文革要“温柔敦厚”,对待文革后残破的中国要“儿不嫌母丑”,自是海外华人耳熟能详的主张。这两句“格言”也能在中国大地上树帜而立,殊令天涯逐客受宠若惊。

▍阿城

直到有一天,《人民日报》宣称“马列主义不能解决中国当前所有的问题”,愚鲁如我,这才豁然贯通:今日之世,马列教条拙于应付的,恐怕不只是物质生产,也包括精神出路吧。文革的荒谬,恐怕不是违反了某些教条,而是过分忠实过分英勇地执行了某些教条吧。那用刀造成的伤口,不能用刀止血镇痛,于是,只好,回头从中国传统文化里找祖传偏方,这一决定,也是果敢而英勇的吧。

夫如是,阿城的象棋就膺命出现了。绝非穿凿附会,在“棋王”中,象棋是以代表中华文化道统的符号为用的。拣废纸的老头儿把废纸一样的棋谱传给王一生,那一场,阿城似乎以秦火以后黄石公把“人间犹有未烧书”传给张良为原型。老者首论阴阳,阴阳不但在棋之先,也在万有之先。由气而运,由运而势,这就是中华棋道。一番玄谈,中国人看了打心眼儿里舒服,像在纽约忽然听见京剧胡琴和新年锣鼓一样舒服。

这以后,阿城兵分两路,遥相呼应,一路是生活,写尽饥饿匮乏,生死离散,一路就是棋艺。一写到棋,阿城就揭出文化的纵深,他特别塑造了一个下乡插队的知青,是倪云林的后代:

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游走,常在荒村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一家传下来。

这当然不是闲笔,这是浓缩了的另一个“棋王”的故事。这是中华文化千劫百难如缕不绝的又一个案例。“棋王”出于虚构,倪云林可是真的。真的包含在假的里面,由假的来代表,唯其为假,所以能包罗千万个真,这就是小说的象征功能。

这倪派棋道的传人不但爱棋,而且爱才。他怂恿王一生去参加大赛。王一生拼死鏖战,力败群雄,最后只与冠军对局未了。因为下的是盲棋,冠军并未露面,由家命人骑着脚踏车传棋。最后,他出现了,也是一个老头儿,而且是世家之后!他称赞王一生:

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在“棋”这条故事线上,开头是个老头儿,收尾又是个老头儿;这两个老头儿的言论一脉相承,第一个老头儿谈吐比较“白”,代表文化的草根性,第二个老头儿谈吐比较“文”,代表文化的典雅面。最后这个和局,不但实践了第一个老头儿“太胜则折”的训诫,也体现了“其争也君子”的古风,老少之间,于心契通,承接递嬗自是顺利无碍的了。


3

想那拣废纸的老者,一代棋手,身怀绝艺,何以竟弄到无以为生的地步?这问题,王一生问了,老者的答复是:

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胜。

为棋就是为棋艺而下棋,没有功利的实用的目的。以“为棋不为生”垂训后世的人,必是在以棋养性之前,先就衣食足而仓廪实了吧,本意决不是要子孙守着棋饿煞。此处阿城提出两个术语,一个是“生”,一个是“性”,性指心性,性灵,是高一级的“生”。

说到“为生”,在那民不聊生的年代,亿万生灵在饥饿中挣扎,阿城写饥饿经验,写饥饿对一个人的体态神情饮食习惯留下的特殊记号,十分成功。他借王一生的口说,巴尔扎克所写的饥饿并不是饿,是“馋”,“馋”是好上加好。在这里,阿城又提出两个术语,一个是“饿”,一个是“馋”,馋是追求更高一级的饱足。

“性”和“馋”,是否应该兼筹?“性”(心性、性灵)把物质层面提升到精神,“馋”把粗糙的水准提高到精致。人之一生,有权利向这两个目的追求,王一生就是“望一生”;追求到某种程度,这两个目标就合而为一,这时,王一生就是“旺一生”,(王字的本义就是火烧得很旺。)倘若照“大跃进”以迄文革的搞法,人人求生不得,哪里还顾到心性?人人饥不能食,那里还有“馋”的余裕?人生至此,恐怕变成“枉一生”矣!

▍阿城

阿城以有限的篇幅、壮阔的布局、多元的暗示,竟然还从容不迫地描写了“生”和“性”的追求,“饿”和“馋”的纠结。问题的影子罩在小说中每个人物头上,连“我”也没有遗漏。小说虽短,里面却好像有无限的空间。

王一生的妈妈原是誓死反对儿子学棋的。她为此打儿子、骂儿子,跪在儿子面前,理由呢,“下棋下得好,还能当饭吃?”一句话,她是顾得生、顾不了性。不过这位慈母也明白儿子爱棋不算大错,错的是环境时代,所以她在病危弥留之际:

“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拣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用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我绷不住了。

这副没字棋,“我”有机会取出来看过,阿城以神来之笔写道:“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列位看官读到此处,恐怕也要“绷不住”了吧。孟郊的那首诗又算什么!

那倪云林的后代,也有一副家传的棋,那是一副古棋:

……乌木做的棋子,暗暗地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画很细,却是篆字,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

阿城写这副无字棋,必不是为了赚人热泪,他写那副古棋,也不仅是为了向书记提供一件礼物,这两副棋对照出现,作者应该有他的深意。如果我说,“棋王”描绘的远景,就是希望由无字棋的境地,进入雕籀绣篆的有字棋的境地,阿城同意吗?列位看官同意吗?如果说,那眼睛一样的棋子,棋子一样的不瞑之目,眼巴巴等待的,是一个物质上足以解馋、精神上足以养性的社会,阿城同意吗?列位看官同意吗?

如何达到这境地呢?阿城是小说家,不是政治学者,他借拣字纸的老翁之口这样说:

什么是旧?我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


■节选自《书滋味》,原文标题《香火重温劫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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