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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帅走了

2017-12-14 孙立平 一溪寒冷自生烟

副标题:感叹个人渺小人生与宏大历史进程的碰撞


来源:孙立平社会观察



黄帅走了。因为癌症。


在今天,许多年轻人,甚至是四五十岁的人,可能都不知道黄帅是谁。而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黄帅这个名字却是个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许多人中,黄帅一直是一个不可宽恕的对象。就在这之前几年,骂她的人还很多:她的那封信,她那封信掀起的波澜,由此造成的对许多人命运的改变。


对于黄帅的去世,我不知道别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感受,在我这里,总之是一种沉甸甸的感叹。感叹个人渺小人生与宏大历史进程的碰撞,感叹这种碰撞所形成的一种五味杂陈的人生与命运。


个人的坎坷,家庭的际遇(其父因他她而入狱并被双开,母亲重病),我想黄帅在经历了短暂的辉煌之后这差不多四十年的人生,可能是很晦暗而沉重的。尽管在媒体上有时会偶尔被提及,但她自己则是相当的低调。然而,令人感叹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她13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


13岁的那一年,她写了篇日记,对老师提出批评。在经历了两个月的被批判和孤立之后,她给《北京日报》写信,倾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平。至此,就她能把握的人生进程来说,到现在我也看不出有多大的过错。在中小学的时候,我也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学生,虽然我不会给某个报纸写信,但内心的感受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问题是在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的幼稚之举,马上被大人物利用了,她被包装成“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典型,一件生活中的小事被提到“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一时间,黄帅成为反潮流人物的代名词,她被安排到许多地方演讲,被给予很高的政治荣誉。甚至有无法确认的传言说,她被内定为团中央书记人选。到此时,她的人生进程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够把握的范围。


说到这,我知道有人会说,你不配合不行吗?或者说,你做了,就要对做的事情负责。说得更难听一点,这叫咎由自取。


这么说对不对?笼统地说,不能说错。但其实是过于简单化了。在湍急的漩涡面前,你挨近了,想不被裹挟进去,是太不容易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那个漩涡的独特而巨大的引力。



我讲一个故事吧。


我有一个朋友,桀骜不驯,而又侠肝义胆。在一次维护自己和民众权益的行动中,曾被刑事拘留。有一次,我和他讨论一个问题:就你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体制如果想将你驯服,容易不容易?下面是我设想的情景与过程:


一天,和他关系不错的单位二把手来了个电话:BC啊,大家对你的维权行为很肯定啊。这不,这次区政协换届,我们推荐了你。


接着嘱咐:不过你自己可得谨慎一点,到时说话注点意。这次推荐你,咱们单位也不是没有分歧的,我和一把手都要吵翻了。你可得给我长脸啊。


请问,这时候你的心情是怎样的?即使你对当不当这个委员并不当回事,但最起码的,你对二把手会有一种感激之情吧?何况,在你困难的时候,他还真的帮过你呢。但要注意,二把手也是代表单位和体制与你说这番话的。因此,在这个时候,你这种感激之情的对象,实际上已经不单单是那位二把手,单位和体制也隐隐约约在其中了。


过些天,要开会了。参加这么庄重的会议,平时短裤T恤的打扮太另类了吧?于是,你一早起来,换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临出门,对着镜子把蓬乱的头发梳好。然后,就小头锃亮地出门开会去了。


会场庄严肃穆,大家正襟危坐,领导讲话掷地有声。我想问你,这时候西装革履的你坐在会议桌前,会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一种强大的气场。这时候你甚至会不断地提醒你自己,言谈举止要和整个氛围相一致,生怕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正在你琢磨怎么适应环境的时候,主持会议的领导提到你了:“现在介绍一下几位新人。这位是BC同志,这些年在维护民众权益,维护社会稳定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我问你,听了这么一番话,你会是什么感觉?


一会儿,轮到你发言了,领导要你主要从如何处理官民关系、维护社会稳定的角度谈谈你的意见,给政府提一些建议。这时候,你会如何发言?这时你恐怕就要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得与这个会场,与会议的基调、与周围的氛围,与自己的服装,与自己的角色尽量相协调。不然的话,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不懂事。


。。。。。。。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朋友默认。



在说完黄帅之后讲这个故事,我想强调的是巨大历史漩涡的引力。


不错,在任何时代,个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个人的命运与宏观社会历史背景总是交织在一起。


但在不同的时代,两者交织的程度,宏观历史背景对个人人生改变的程度,个人自主性的空间,是很不一样的。而我们过去经历的那个年代,恰恰是一个两者最贴近的特殊年代。宏观的历史背景,将无数人卷入其中,其间无数的跌宕起伏,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回肠荡气,无数的悲苦难言。


命运的轨迹往往是这样的:在某一个点上,某种力量改变了你原来可能的轨迹之后,无论后来的历史提供了多么合适的契机,你想回到原来可能的轨迹上,都已经很难了,甚至是不可能了。历史让人嗟叹不已,个人的命运更让人一唱三叹。


在经历种种的历史风霜之后,人们经常强调个人的责任。这是不错的,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但这里我要说的是另一面,在个人渺小人生与宏大历史进程激烈碰撞的时候,个人自主的空间有时是很有限的。


如果你有这样的愿望,同时也有这样的能力,远离也许是一种更现实的选择。




延伸阅读:


斯大林为什么会反对西安事变?


作者:智效民; 来源: 智话智说



[按:81年前突然爆发的西安事变,是第三国际及其代理人策划的结果。但是事变发生之后,却遭到其后台老板斯大林的反对。这是为什么呢?我在多年前写的这篇短文,介绍了其中的原因所在。]

今年12月12日,是西安事变72周年纪念。

72年前,张学良、杨虎臣在西安扣押蒋介石之后,延安曾经搭起一个台子,准备在公审之后处决蒋介石。




但是为什么两三天之后,延安方面又让张学良释放蒋介石呢?

另外,张学良为什么在事后要陪同蒋介石返回南京,并从此三缄其口呢?

对于这些问题,多年来一直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

最近翻阅《蒋廷黻回忆录》,看到苏联当局对西安事变的反应,觉得可以为上述问题提供一些线索和解释。

蒋廷黻(1895——1965),湖南邵阳人。他早年留学美国,是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回国后曾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并与胡适等人创办《独立评论》。后来经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推荐,他以学者身份从政,担任行政院政务处长。


1936年,他出任中国驻苏联大使,并于11月7日抵达莫斯科。临行前,宋美龄向他表示,蒋介石很想念远在苏联而又杳无音讯的大儿子。这样一来,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没想到上任仅仅一个多月,蒋廷黻就从广播中听到西安事变的消息,这让他深感震惊。那天午夜,孔祥熙和翁文灏联名发来电报,说根据“空军侦察西安地区的结果,发现张学良已在西安各处升起红旗”。电报要他立即“请求苏联出面协助平安释放委员长。”

对于这一指令,蒋廷黻深感为难。他知道苏联当局肯定会拒绝这个请求,否则就等于公开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张学良及其同党的这一行动,是听命于苏联的。

第二天一早,《消息报》和《真理报》在显著位置刊登西安事变的消息,并声称这是张学良和汪精卫合作的结果。这让蒋廷黻感到莫名其妙。

他知道,汪、张的政治见解根本不同,“汪不惜任何代价换取日本和平,而张则希望立即对日作战。”

但是他不知道,由于通讯不畅,在扣押蒋介石的问题上,张学良及其同党并没有向苏联有关方面请示,因此才出现这种自相打脸的局面。

不过从这一消息中,蒋廷黻还是看出了苏联当局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

在南京政府的催促下,蒋廷黻只好硬着头皮去拜访苏联外长李维诺夫。

他向对方表示:“张学良及其同党都很信任苏联”,如果外长能够有所表示,对事变的解决很有帮助。

听到这话以后,李维诺夫立刻挡了回去。

他说:“苏联政府与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苏方所能做的只有报导事变的真相。”李维诺夫还报怨说,苏联的友善意图非但未被接受,反而招来怀疑。为此,他已命令苏联驻华大使向中国政府提出强硬抗议。

几天以后,蒋廷黻再次拜会苏联外长。这一次李维诺夫的表现更加愤激,并再次声称苏联政府与张学良没有任何关系。

当蒋廷黻指出“张是第三国际所孕育的统一战线分子”时,他咆哮说:“我们不是第三国际的主人。……莫斯科对第三国际的行动不负责任。”

面对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言,蒋廷黻深感无奈……

最终,西安事变还是在斯大林导演下得到解决。

蒋廷黻说:当时他并不知情,多年后反思这一事件,根据自己对苏联的认识,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西安事变促成了中日之战提早爆发,这正是苏联所希望的!

为什么说苏联希望在中日之间爆发战争呢?

因为当时的日本军方可以分为“西进”和“南下”两大派系:前者是向西进入西伯利亚,最后拿下莫斯科;后者是以东北为基础,一路向南侵占全中国。后来,以卢沟桥为引火线的日军侵华战争,正好消除了日军进攻苏联的可能。

相反,如果按照张学良及其同党们的想法把蒋介石杀了,那就可能让汪精卫上台,从而导致中日两国结盟。这样一来,日本就会全力进攻苏联。


因此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斯大林对西安事变非常反感,这也是苏联为什么要把张学良与汪精卫等同起来,以及后来为什么愿意援助中国抗战的根本原因!

西安事变之后,蒋廷黻根据宋美龄的吩咐,通过外交途径把作为人质的蒋经国从苏联要了回来,因此有人说这也是西安事变的一项幕后交易。

1950年,胡适曾经写过一篇长文,标题是《斯大林策略下的中国》。

该文在谈到西安事变时引用了史沫特莱的话说:在蒋委员长一行离开西安以后,一群年轻的东北军官和救国会领袖对她说,“我们被骗了:红军劝导少帅释放了蒋氏。”

与此同时,文章在介绍一位美国学者对远东形势的分析之后,指出了斯大林处理西安事变的策略:

尽管“克里姆林宫对日本的恐怖颇感忧虑,但(它)相信蒋介石比起任何高喊着‘立刻以武力抵抗日本’的叛乱团体,……能够对日本做更大的抵抗”。

这里的“叛乱团体”以及上文中“张学良的同党”指的是什么,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

胡适还说: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苏联在没有签订任何条约的情况下就把蒋介石笼络了。这是斯大林策略中最“精彩”的一招,也是其政治手腕高明的表现。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胡适对西安事变也持反对态度。他认为在中国出现一个众望所归的领袖很不容易,如果蒋介石发生不幸,中国将会倒退20年。从这个意义上看,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是“名为抗敌,实则自坏长城”,是“国家民族之罪人”。

据说张学良晚年曾经打破沉默,称自己发动西安事变是“误长官,害朋友,毁部下,莫此为甚”。

著名史学家唐德刚认为:抗日战争固然非打不可,可是它在1937年7月7号开打,却是苏联干预西安事变的直接后果。如果抗日战争能够推迟到1939年欧洲战争爆发之后,整个局势和中国的命运就很可能是另一个模样。

由此可见,胡适所谓“西安事变对我们国家的损失无法弥补”的观点,确实是不刊之论。

 

2008年12月初稿

2017年12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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