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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的私奔,无爱,也无欲

我是周冲 周冲的文艺馆 2021-10-24

私奔吗?

好。

但是,结局呢?






她说,不如我们私奔吧。

第三天,她从广州起飞,抵达西安。


在咸阳机场,她见到了他。

他问:“请好假了?”

“嗯,辞职了。你老婆那边呢?”

“我和她说,我出去看个项目,要走一段时间。”

她怔了半晌,“那我们还不是私奔,是偷情。”

心里知道,他到底放不下。这一场,和这一生一样,没个盼头。只能求一时。


“你老公呢?知道你去干嘛吗?”

她冷笑,“呵,我就是消失了一年,他也不会问一声。”

一提及此,内心就有恨意。

一个女人,你能对她好,也能对她坏,但不能对她不理不睬。

一旦不理,她做出万千恶事,也觉得理所当然,“你不把我当人,视我如空气,也就别怪我怎么样。”

她其实不想外遇。

但丈夫的冷漠,让她觉得自己像垃圾。苦与乐,生与死,他都无动于衷。

他永远晚归,永远漠视。没有性生活,一年加起来的次数,一只手数得清。

她疑心他在外面有了人。

他不认。只说忙,说压力大,累,心情不好。

她等啊,等啊,等到后来心碎如绞。

也闹过。

闹的结果,是更加形同陌路。他回到家,进自己的房间,再不出来。仿佛家里没她这个人。

她不仅价值感为零,存在感也为零。


她恨恨地,出了轨。又恨恨地,说出那句话,“私奔吧”。说完,也知道自己色厉内茬。

往前,前路茫茫,一切未知。

往后,婚姻窒息无比。

她左右不是。

她拉着他的手,想确定一点什么似的,说:“我只有你了,蒙。”




当晚,他们入住一个连锁型酒店。

快捷型。

他定的。

都不是阔绰之人,私奔这么野的事,竟没有一点豪气,更没有阔气。只有寒气。

洗完澡,躺在床上,因心事重重,爱都不想做。

互相看着。


她想到前无路,后无人,不知怎么地,就有了泪意。

他取了纸巾,递给她。

“别想太多,我在。”语气虚飘飘的。

她不甘心。

想要那飘的,落下地来,变成能托着她的,于是继续逼问,“我们不要再回去了,找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很难,我们不年轻了。”

“不年轻,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

“不是。不年轻,重建生活的成本和代价,都太大了,你真的能付得起吗?”

他是理智的。

他们两人如果真私奔,在异地生活,这就意味着,他们要解除各自的婚姻,要给伴侣交代、要面对无数的扯皮、财产分割、搬家、房产易名、孩子抚养、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爱缺失、道德舆论压力、双方家族的压力;

还要面对工作的变动、择业、求职、重新购房、进入新公司,从零开始、与新团队磨合、与彼此磨合......

他们那点稀薄的感情,支付得起这么沉重的代价吗?


说起来,只是一对出轨的男女。

在商务活动上相识。
睡过几晚。
半真半假地爱着。

没有非你不可的深情,不会奔着生死不渝去。

他拍拍她的头,“别想太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好不好?这些天,我们好好享受。”

她能说不好吗。

在婚姻里,她是被动的。在婚外情里,依然是被动的。


“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吧,西北人少,又不是旺季,到哪都行。”

她的肚子忽然咕了一下。才想起来,晚饭没吃,在飞机上咽了几口航餐,不抵事儿。

她本想泡个面。

但想到年纪大了,晚上重油重盐,第二天脸会浮肿。作罢。她好不容易私奔出来,得匹配一个风清月丽、花明柳媚的开始。




次日,去西宁。

大巴穿过西北风光,满目光秃秃,少绿、无河,也少有人家。于广州而言,这里像异域。

可异域,方能承载一对出逃的男女。

像新天新地。

她一直靠在他肩上。片刻不分。哪怕在服务区上洗手间,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地等。

手牵在一起。

“要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她说。

抵达西宁时,已是下午六点。

西北的太阳落得晚,天色明快,街巷历历分明,并无意兴阑珊之意。


先在酒店办入住,去觅食。

找了家店吃炕羊肉。

铺子小,黯黯的,门口有一张炭炉子,升着红色暗火,旁边案板上放着一堆馍,后面是一橱羊肉羊骨羊杂碎。

沿狭窄的楼梯上去,不出几步,走到二楼——其实只是隔层罢了,天花板触手可及。

满桌油腻。

她拿了纸巾,来擦拭。

他说,算了,不讲究了。

旁边高桌上有一个大罐子,冒着热气,说是熬茶。茶中有盐,加了荆芥、草果、姜皮、花椒等调料,发热性能好,可御寒。

他替她倒了一杯。

喝起来咸津津的,有辣香。

土豆炕羊肉端上来的时候,一大盆。味道扎扎实实,厚重浓郁,爽而不腻,油润肉酥。

吃完后,踱回酒店。

此时月在中天。西宁的月,高而远,像一个苍黄的梦境。

他说,有想好去哪里吗?

她反问,你有喜欢的小城吗?

两人其实都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应该私奔到哪里。

只是觉得,需要一个过程。

想撞一撞,无论如何撞一个结果出来。

或聚或散,或好或歹,逼自己到极处,就有一个交代。

近似于涸辙之鱼的临死挣扎。


本来也没想到私奔。

但他们的事,终于被他老婆发现了。自然,漫长的撕扯开始了。他的生活狼烟四起,她提心吊胆。

也因此,二人见面越来越少。

问起来,他说,不太方便。

又说,我也想你,但现在盯得紧,出不来。

她像一个从不曾被爱的人,于命运的低谷中,再一次被抛弃。再一次,被一个男人掐灭希望。

她逼着他,要一个说法。

他也给不出。

她愤愤地,那就私奔吧。半是赌气,半是悲凉。像一个将死之人,要他陪她在世上再走一趟。




男女情事,不可深究。一深究,全没意思。

全是情绪。

都是空的。连接太少,幻觉太多。一旦落了地,摔得支离破碎,什么也捞不着。

但哪怕是幻觉,也想要幻觉中的圆满。不是吗?

次日抵达青海湖。

面对默默无语的大湖,她对着风景,许愿。


都说风光在此。

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风大如吼。她站在湖畔,长发与长裙,被刮得左冲右撞。远看着,像惊弓之鸟,特别动荡不安。

她说,来,牵一下我,我怕我摔倒。

他伸过手去,握住她。

手是凉的。

他心里浮上了一些保护欲。在这荒凉旷远的高原,在这私奔之途,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在塔尔寺转经之时,他也许了愿。

许的愿里,也有一个是为她。只不过,不是愿成全,而是愿安好。


之后两天,转道兰州,去敦煌。

在敦煌的几天,像远离俗世。

两人去莫高窟看壁画,去鸣沙山骑骆驼,在沙漠露营,去雅丹魔鬼城看日出......

然后在沙洲夜市吃小吃。

生煎从铁鏊中铲出,羊腿在老虎灶上嘶嘶作响,甑上有饭,炉上熨臊,锅内烩饼。

像饕餮之人,点了满桌。

羊肝、羊腿、牛肉、牛腩、蒜、凉皮、腌白菜、麻辣豆腐......

吃起来香辣铿锵。

口内再无苦腥,人血脉贲张。

肚子饱了,底气足了三分,对未来也有了信心。

她提议,要不,我们就在这西北古镇,租个房子,住下来吧。

似乎只要住下来,一切迎刃而解。问题灰飞烟灭。

他不置可否。

只说,先走走吧,这地方不错。


夜里,古城天凉,透过窗,看着白杨枝杈中间,孵着一坨昏黄的圆月。

那点光晕,不像今时的。

像几千年前的月色。意兴阑珊地,照着千古一色的痴男怨女。

她抱紧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反复说,要说到他相信,更要说到自己也相信。有了“爱”,私奔才像为爱抗争,而不是苟且荒唐。

她说,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月色,独自走山路。

月上林梢时,周围有异响。

鬼影憧憧。

她吓得拔腿就跑,觉得有异物跟在身后。

到家后,和父母说,都以为她多心。后来她才知道,她确实差点丧命于密林。

当天晚上,另一个女孩遇害。

破案后,才知道那晚,有一个强暴惯犯一直藏在林中,伺机作案。她逃了。活了下来。

生死就在那一念间。

在她成长的农村,危险四伏,家人看不见,也看不见她。她直至现在,不懂被宠爱是什么滋味。

恋爱时,乏善可陈。
婚姻中,无温情。
婚外恋,也没有太多亮点可言。

当然,这话不能对他说。

一生唯一的壮举,便是这一次出逃。

——昏了头,狠了心,一下子,就已在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的广州,丈夫回家了吗?

让父母照顾的女儿想她了吗?

她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把那句“我想孩子了”说出来。


他呢。

也不是什么人中佼佼者。

太普通了。

普通的学历,在普通的公司,拿着普通的薪资,娶了相貌普通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智力平平。

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希望。

但压力,却丝毫不少。

前有经济压力,后有年龄压力,中有育儿压力,另有重重规矩,将他围困其中。

前年的某一天,他收到一个发小的死讯。30多岁的人,忽然自杀了。

遗书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他去参加葬礼,瞻仰遗体的那一刻,他看着那张依然年轻的脸,忽然怀疑人生意义。

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
为了面子。
为了老婆孩子。

他自己呢?他哪一次、哪一天,为自己而活过。

一琢磨,什么都是虚的。

遂觉得人生苦短,来日无多。

一个尖锐的问题,慢慢逼近他的耳朵:真的就这样了吗?

真的就这样了吗?

他当然不甘心。

他还不算老,长相不算差,激情也未衰减。他想增加些情节。


但该增加什么情节,来保鲜生活的水分?

创造,需要智力和毅力;

学习,需要自虐式的坚持;

他都没条件。也没毅力。

只有出轨,投入最少,回报最快,也最销魂。

就这样,他出了轨。

那个婚外的情人,同样普通,不值一提。他不过是想通过她,获得片刻的出逃。

并不是激情。

更不是爱。

他需要一个避难所,让他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穷愁与失败。

是不是她,都没有关系。

当她提出私奔,于她,是被拯救的希望。

于他,不过是一次透气。




他们在一个小酒店,定了四天房。

每天100多块。

她说,这样太贵了,我们去租间房子吧。

他说不急,先住几天看看。


去超市买些简易食品。

回来时,落日辉煌。

他轻轻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一不留神,她的花裙子让风吹起来,裹了她一身绚烂。

有一角,也裹住了他。

那一瞬,他感觉像牵着虐恋一世的新娘,而不是两个逃亡在外的落魄人。

心里就有了柔情。

就这样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但激情易逝,柔情也易逝。

晚上,他们在酒店泡面。


日光灯惨莹莹地,照着两个静默的、苟且的中年人。

家不像家,旅行不像旅行。万般滋味,千般感受,都变得诡异非常。

他忽然说,也不知我儿子现在怎样了。

他到底还是说了。

她没有想到,先有归意的,是他。

她有点懊丧,觉得输了。

随即又想到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想到她每天放学时,奶声奶气地扑过来,叫她“妈妈”,想到丈夫无数次晚归时,女儿都走过来,告诉她,妈妈,别哭......

心下抽搐得厉害。

她不说话,继续缓慢地夹起那面,递到嘴里,咀嚼,吞咽,像无动于衷。但面汤里,已经滴入了泪。

身在曹营心在汉。

在这里,没钱,没盼头。

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在广州,都在原来的格式里。心里特纠结。

她这样,他何尝不是这样。


当晚,两人背对而卧。

不知怎地,都有些恨彼此。

她恨他,因为他,她放弃了工作,离开了女儿,婚姻也保不住了,但破釜沉舟地逃出来,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竹篮打水。
雾里看花。

都知是假的。

偏偏她当了真。

她恨丈夫,恨他,更恨自己,把敷衍的暖意,当成泼天的浓情。这么傻,这么较真,苦了一辈子。没个头。


而他则恨她的绑架。

他觉得,他是被她的想法架起来了。

他当然不想放弃一切。但她以眼泪、以沉默、以辞职,逼他跟到这穷乡僻壤来。

他公司的项目还在继续。

儿子的钢琴演出要参加。

现在困在这,走不得,留不住,如何是好。


那个夜里,他们久久未眠。心事沉沉。都明白或迟或早,总要散的。

他不是她的救星。

她也不是他的避难营。

只是两个溺水的人,坠在一起,相互牵扯,相互排斥。慢慢逼近黑暗深处。

缠得越紧,越麻烦。




第二天,他起床,沉默着出去买早餐。

回来时,她不见了。

他不知怎地,长吁了一口气。

打电话给她。没接。

在酒店大堂里问了一下,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又在街上走一圈,仍然不见人。

此时已是初秋。西北的秋来得早。树秃日凉,走到僻静一些的地方,满地落叶。

荒漠的气息涌过来,浓了,近了,又淡了,远了。

他有点心急。

但这点急,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担心自己。

担心她出了事,方方面面来向他要交代。他犯不着惹这样的麻烦。


回去后,等她踏进房,一时竟无语。

他问:“去哪了?”

她说,去外面走了走,阳光真好,你想不想去古城看看?

他没回答。

把两个馒头递给她,“吃饭吧。”

她也不抗拒,接过来,慢慢吞咽。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一静下来,对着彼此,两人都觉得,原来眼前人,竟是陌生人。

细细一推究,其实对彼此都一无所知。

她不了解他的来去。

他也不懂她的起伏。

真是荒唐。

在什么也不清楚时,居然跟着对方跑出来……

人冷静下来,思考的,全是利弊,没有一个节点,扯得到爱。

他瓮声嗡气地,先开了口,“我明天早上的飞机,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她低着头。

她早有预感,这场私奔没有结果。只是没想到,“没有结果”的结果来得这么快。


世间哪一对男女,经得起高密度的自责+焦虑+贫困+怀疑的消耗。

“一起走吧。”

善始,也善终。

当晚,他们在敦煌吃了最后一顿晚饭。


破天荒地喝了酒。

他举一举酒杯,“唉,活到这份儿上,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将就了吧。”

她恨恨地说,“可是,哪怕将就,你也不想和我将就。”

他怔了一怔。

不再接话,自斟自饮。

酒、饭、食,都辨不出滋味来,只一味觉得苦。

醉眼里,看见她苍黄的一张脸。

比那寒月还远。




回广州以后,他们像有了默契,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再联系。

她像什么也没发生。

找了份新工作,继续做一个平庸的妻子和母亲。

对丈夫的晚归,多了些无所谓。

她的爱恨激荡,给过另一个人了。也知道,爱,在她的世界里,恐怕比不上一盏茶、一碗粥,更温暖。

她为女儿烹煮一日三餐,照顾起居,接送上下学。

有时,看到他发的朋友圈,会涌上一种陌生感。

她居然会和这样的人私奔!

居然为这样的人不顾一切!

不可思议。


时过境迁,往事已经褪了色。

成为脱水的花,残的月,被吐在地上的瓜子壳。

却不是活生生的。

一想起,就像祭奠。令人心灰如雾。

她从往事中抬起头时,日子不再是苦的,而是空的。走在路上,仿佛整个世界都透明而荒凉。万家灯火,都像一个故事的背景——不属于她的故事。

她只是一个过客。

她曾经拼死想反抗一些什么,却惹了一世的伤心在身。

终于有一天。

她再次遇见他。

她有一个包,落在他那里。他一直说送来。一拖,竟拖了几个月。她在小区门口等他。

他走过来,把包递给她,说:“检查一下,看少了东西没有?”

她的心像被刺了一下。

生分成这样,曾经是图什么。

她真的打开了。也不知是为了想多说句话,还是真的不放心。

翻了翻,她拉上拉链,像心血来潮似地,问他:“如果不是我,你会跟其他人走么?”

他叹一口气,道:“别这么问好不好。”

她明白了。

她转身离开,像逃离一个灾难现场一样逃。

他也快步离开。


广州暮春的天,肉红的花落一地,雨一下,花开始腐烂。

她走过去,踩扁了几朵木棉。汁液四溅。

那样欲望一般的红颜色,曾经又撩人,又醉人。死的时候,只觉得脏。只有脏。

她终于不再伤心。

而是恶心。

空气里满是甜腥的花香,粘稠稠的。像一个噩梦的胃。


她戴上口罩,快步走回家中。

家里,丈夫已经半月未归。

但粥在温,排骨在煲,菜要洗,锅要刷,垃圾要倒,销售报表今晚要出,父母的电话要回,女儿的防疫针要打......

这才是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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