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401天,红了
他走后,
电影才被很多人看到......
你应该知道胡迁吧。
也就是胡波。
他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作家。生于1988年。既朋克,又诗意。
如果你没听过他,那应该知道《大象席地而坐》。
它在第55届金马奖中,获最佳男主角提名,最佳剧情片提名,最佳改编剧本提名,最佳新导演提名,最佳摄影提名,最佳原创配乐提名。
整整六项提名。
并最终拿下最佳剧情片、最佳改编剧本两项大奖。
成就辉煌,耀眼无比。
彭昱畅第一时间发微博。
直接喊话胡波:“胡波导演,你看到了吗?”
这部电影,是胡波的处女作。
他第一次执导筒,就获得这样的漂亮成就,说轻点,太厉害。
说夸张点,他就是那个被上帝选中的人。
可这一天,他看不到了。
在401天前,也就是2017年10月,他自尽而亡。
他在自己房间外的楼道里,系了一根绳子。
“白色的绳子系在 16 层通往 17 层的楼梯扶手上,一直向下垂到通往 15 层的空间。”
他把自己挂在上面。
走了。
年仅29岁。
我看过胡波的小说。
很忧郁。有灵气。
就是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一直融入不了主流,“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来错地方了。”
他活得不好。
没钱,也没啥盼头。丧到极致。
写过两本书,稿费却不到2万块。
导过一个电影短片,一个长片,可惜太文艺,当然无名无钱。
他穷得不行。
在北京时,有一次遇见一个网络平台女主播,对方问他:“你是干哪行的?”
他说:“搞文学。”
对方以为是网络文学,他说,不是。
又问一个月有没有10万?他说,没有。
有没有5万?也没有。
有没有2万?他说看收成。
最穷的时候,“微贷都还不上,还不上就借不出。”
贫,必然困。
困,必然愁。
就像他在《祖父》中写的:天黑得如此彻底,没有一颗星星,没有灯光,什么都没有。
胡波
后来女朋友也走了。
几个月后,他熬不住,曾写信去挽留,对方回:“恶心不恶心?”
拍《大象席地而坐》时,因没钱投资,他用制片人的钱来拍,处处受困,遭受过太多的打压、逼迫、羞辱,甚至被逼着放弃故事的完整性和精华,剪到120分钟以内。
他不想,但还是做了。
看着支离破碎的片子,他说:“没有一帧画面属于我,我也无法保护它。”
他想买回自己的长片版权。
但要几百万。
他没钱。卖身都卖不到这个钱。这令他丧到极点。
2017年,他得了抑郁症。
生活如在废墟,满目疮痍。剩下的,只有酒和长夜。
他吃得少。
有时醒来,喝杯咖啡,一天就对付过去了。
又睡。
再醒来,煎个鸡蛋,一天又将就过去了。
一天天地,一夜夜地,时间成了煎熬。
煎熬也成了活着本身。
他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一边留,一边掉。稀稀疏疏,像秋末残柳。
他开始喝酒。
牧羊的水鬼曾写:通往炼狱的路上有四万家酒馆,在每家店里都应该喝上一杯。
胡波说:对。
他想用酒,把日子混过去。
酒是个好东西。能释胸中块垒,能解心头之痛。
酒也是个坏东西。令人越来越颓,黑夜越来越长。
后来他在淘宝买了一根绳子,开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朋友说:“改天给你表演一个上吊。”
朋友自然紧张。
可他又笑笑说:“放心,第二部电影还没写完,怎么着也要拖到三十四、五岁。”
那时候,大家知道他有事,但不知道他会真出事——但即使知道,有些事朋友们还是无能为力的。
日子是自己的。
各人的噩运,终究得由各人来认领。
胡波认领了自己的贫穷和孤寡,自己的失败和落魄,退居一隅,独钓人世的寒江雪。
后来,他大概觉得太难了,抑或者太可笑了,归去。
你们且慢慢玩儿。我先走了。
他离开时,留在世上的朋友悲恸不已,有人说:“心脏被击碎了。”
他有一些很好的哥们儿。
章宇,也就是《无名之辈》里的笨贼、《我不是药神》里的黄毛,《大象席地而坐》的男主,混不吝的人,也有才华,曾在杀青那天对胡波说:
“好多人只是见过,但不认识。胡波,咱俩这就算认识了。”
胡波死后,章宇在微博写长文。
诗一般的语言,写故人,写离丧,看得令人动容,一直置顶,忤在微博里。
像立了一个牌位,自己时时祭奠,也提醒往来的看客:曾有一个人,来过这人间。
胡波和章宇
彭昱畅在胡波走后的第二天,说:
“记得你分我的可乐;
记得当时天气太好,只能凌晨三点拍戏;
记得你说过的歪理;
记得你......告诉我要做个牛逼的演员;
记得我们说要带着作品一起去拿奖......”
后来,彭昱畅真的拿奖无数,红得发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藉藉无名的小孩。
可胡波已经不知道了。
《大象》其他主创,也是胡波的朋友。
范超(左)和章宇(右)
范超是他同学,铁哥们儿,《大象席地而坐》的摄影师。
从学生时代就搭伙干活,混成了朋友,以后拍东西都是一起干。
范超说,胡波不善于经营关系。但他身上那股为艺术毫不妥协的气质,吸引了很多人。
胡波(中)和《大象席地而坐》的部分主创,胡波的右侧是彭昱畅
拍《大象》,参演的演员如彭昱畅、章宇,多是零片酬出演。
大家都没钱。
但认他。
于是聚到一起,积极成就这个故事。
在北电时,胡波的同学说,他是全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有想法的一个。
他喜欢文艺片,觉得有思考,有诗意,才是电影。
他也按商业片的架式,拍过一些作业。老师大喜。让他继续拍下去。他不干。
觉得自己妥协了,是耻辱,弃了去写小说。
写的小说,也全是破碎。
第一本,叫《大裂》。
第二本,叫《牛蛙》。
是一个人不合时宜的追问,是天真的幻想,是荒诞的理想主义,是务虚的、与主流背道而驰的、炽热狂乱的呓语。
像一个精神病人的黑色梦游国。
黄丽群说:“这是一本破碎之书。”
骆以军说:“一个中国版的威廉·高汀的《苍蝇王》。”
朋友们则说:“他在榨自己。”
说得更恐怖一点,像在写遗言,用并不优雅的姿势,向世界告别。
胡波在微博上,发过一段长文。
他写这段话时,应该就已经想到了死。
他说,“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契机了。”差什么契机?活下去?还是离开?
当然是后者。
7月底,他和牧羊的水鬼说:“见过贝拉·塔尔,我可以死了。”
9月,他在章宇微博下留言:“好难!”
10月5日,他给朋友发了三条消息:
“如果我现在离开这个世界,应该能给你留下一些礼物。”
“现在为止我完成了三部电影(剧本)三本书,应该能给我父母留下一些稿费了。”
“我已经在外面绑好了绳子。”
10月8日,朋友约他出来,开导他。
他出来了。
那是朋友最后一次见他。
胡波穿了新衣服,干净,潮,戴了一个渔夫帽。说自己不能丧,要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聊了很久,聊到了文学,也聊到了《百年孤独》。
胡波说:“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刻一个吊死的人。”
来自《智族GQ》
那天北京下着雨。
他在离开前,把帽子摘下来,戴在朋友头上:“别淋湿了。”
10月12日,他走了。
走时无人知晓。
第二天,朋友去找他,屋子没人,正一边打电话问另一个朋友知不知道胡波去哪了,一边推开16楼的消防门,看见栏杆上,吊着那个身高189的年轻人,“身体里像炸了一下”。
他说:“胡波上吊了!”
所谓崩裂感,应该就是当时的感受了吧。
可是已无回天之力。
胡波的朋友章宇
章宇在自己的置顶长微博 《胡迁,我惠存这重击》中写:
我不知道他临行前自己笑没笑,或是操没操?
但我能知道,他从挂好绳子,到把自己挂好。至少,在抵达之前,他没想过回头。
因为那个楼梯间的空间结构足以让他在断气前随时收手,只要他想,他的脚和手随时可以找到支撑——胡波在一个并不方便上吊的地方强行吊死了自己。
章宇的纪念长文
胡波走的那天,有人哭,也有人诧异叹息。
还有人在死亡现场说他的八卦。蜚短流长,像病菌一样滋生。
四个月后,也就是2018年大年初一,《大象席地而坐》带着4小时的时长,震撼的长镜头,压抑又诗意的影像语言,提名柏林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
胡波母亲远赴德国,说:
“今天来到电影节,我又痛苦又欣慰。痛苦的是,我儿子为大象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欣慰的是,大象能够在柏林电影节上映。”
一年后,《大象席地而坐》又获得金马奖6项提名,以及两项大奖。
若是他再晚点儿走......
若是他再撑一会儿......
命运是不是可能就截然不同?
7月,他生前的朋友——牧羊的水鬼,在微博贴出一张《大象席地而坐》的票根。
上面有胡波的名字,也标明了234分钟的时长。
说:“每一帧都是你的。”
8月,贝拉·塔尔发文谈胡波,说众多中国导演里,一见胡波就知道是他了。
10月1日,彭昱畅在微博说:“胡波导演,你看到了吗?”
可惜他看不到了。
胡波在第二本书《牛蛙》中说:
“虚无是站在路口,此路口有很多条通向各个方向的道路,每个看不到尽头。”
看不到尽头的人,该何去何从?
《大象席地而坐》就是胡波的追问,也是他的寻找。
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边缘化的失意人。
他们不接受小城,小城也不接受他们。
他们是悬浮在半空的灰影。
此处荒芜一片,彼处呢?
他们便寄希望于远方:
听说满洲里有一动物园,那里面有只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
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他也不管,它就喜欢坐那,然后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什么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基于这个乌托邦的梦,不同身份的人,坐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大巴。
满洲里真的有大象么?见到了大象又会如何?
他们没去想。
那只虚渺的大象,是拯救他们于虚无的稻草。
他们不得不抓住。
不抓住,就会淹没,就会沉沦,甚至死去。
也就是说,这不只是一场远行,还是一场救赎。
救赎会不会发生,是另外一件事。他们站在当地,别无选择。
所以《大象席地而坐》不是一个好看的电影。
它充满了破碎的现实。
也充满了残酷的诗意。
胡波说:“人生就像是一个荒原,我们都从这个荒原中穿行而过。”
《大象》的主角们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为了穿过荒原,他试过喝酒。
也试过去争取。他去了西宁,见了贝拉·塔尔。想用电影作品,打脸藐视他的人。
他甚至还养了一只猫。
可是,他到底没有扛过去。他用绳子把自己带走。非常决绝。
斯人已去。
再多遗憾也无跻于事了。
那些形而上的理由,形而下的困顿,都已经随风而去。
他已成为故事,或者说成为传奇。
不再和世界发生关系。
但我们还活着。
生活的一地鸡毛,半生困顿,还得一一去应对。
我们怎么办?跟着去死么?当然不行。
这个时代很焦虑。
但这时代也很容易活下去。
对于每一个健全的人,谋生真的不难。谋爱、谋成就、谋价值与谋尊严,或许确实不太容易。
但又有何妨?!
来到世间,我们本就一无所有,所拥有的1234,都是得。未曾拥有的5678,都是本分。
所以看开点,朋克一点,无所谓一点,死皮赖脸一点,油盐不进一点。
难受的时候,来一坛白日梦,一缕稚气,一点妄念,搅和搅和,点上火,做成一盏长明灯,陪你撑过那些漫长的夜晚。
就这样再熬一晚。
或许就熬一晚,满洲里的那只大象就来了。
它站起来。
它站在远行的大巴车灯前。
它说,欢迎从黑暗中生还。
我们为幸福而生
不为毁灭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