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镀金时代和中国的今天

现代性虽然是稳定的，但现代化却充满动荡和风险。在结构性的社会变革中，生产方式的转型、政治体系的重建、社会结构的变迁、价值体系的重构都意味着大规模的社会动员，刺激了社会集团的多元分化和利益觉醒。 ---亨廷顿

1、 写在前面：

资中筠先生在《二十世纪的美国》的序言里说过：形成社会变迁、国家兴衰的动力是人类的两大基本需求：发展与平等。就一个国家或者社会而言，所谓成功与失败主要还是看其是否能更好的满足这两大诉求，同时较好的解决或至少缓解二者的矛盾，取得相对平衡的发展。

美国历史上的“镀金时代”和之后的“进步时代”是其在特定历史时期将发展与平等取得平衡的艰难历程，通过这段历史我们能大约了解到今日美国之成就不仅仅是因为其拥有那部牛逼的《宪法》和《人权宣言》，更重要的是其精英阶层在自由经济必然导致贫富差距扩大这一条件下采取持续渐进而又有效的社会改良。

1905年，左派作家刘易斯・辛克莱出版了小说《屠场》，小说里曝光了当时美国肉制品加工业各种触目惊心、令人作呕的生产内幕，社会反应十分强烈。那个年代正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高潮期的前夜，欧洲各国的工人进步运动如火如荼。辛克莱本意在于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号召美国人民起来革命，而结果却被老罗斯福总统看到这是一个既能推行其政策主张、又能收获民心的大好机会。他任命了一个由农业部长牵头的调查委员会，由劳工部长率团亲赴实地考察，联合出台了一份调查报告。最终在这份报告和国内外舆论的压力下，老罗斯福总统迫使食品加工垄断企业和参议院作出让步，通过了《肉类检查法》和《纯净食品与药物法》。

作者辛克莱事后开玩笑说：他本想用《屠场》击中大众的头，却意外地击中了他们的胃。

当今时代，包括中国在内的任何一个谋求发展的国家，都无法绕过美国。美国的精神、文化和历史已经并将继续对中国和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是直接把今日中国和美国做简单对比，就如刻舟求剑一样是愚蠢的。美国的历史不长，却蕴藏着从农业国家走向工业化现代国家进程中的很多秘密。如何尽量客观的看待当下的美国和美国的历史，并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就显得尤为重要。

2、马克·吐温

“镀金时代”一词来源于美国著名讽刺文学作家马克·吐温于1873年出版的的同名小说。马克·吐温曾经在一次宴会上说：“美国国会中有些议员是婊子养的”。这话马上被公诸报端，引起国会议员的愤慨，纷纷要求他道歉。马克·吐温就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个声明：“日前小的在酒席上发言，说有些国会议员是‘婊子养的’，事后有人向我兴师问罪，我再三考虑，觉得此言确有不妥，故特登报声明，现修改如下：美国国会中的有些议员不是狗婊子养的，幸祈鉴谅”。 

马克吐温的《镀金时代》通过描写一位企业家兼政客的工作和生活，深刻揭示了19世纪后期美国市场垄断、政治腐败、社会两极分化和人民唯利是图的时代特点。后来人们一般说的“镀金时代”就是指南北战争至美西战争，即1865――1898年的这段时期。

3、从农业大国到工业强国

“镀金时代”是美国从一个传统农业国崛起为世界性工业强国的关键阶段，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南方的工农业可以被联邦政府统一控制，北方的大工业资产阶级出台了鼓励工业的措施，南北战争前，农业在国民经济体系中占比达到63.8%，从19世纪末开始，美国经济中工业占比开始增加。1962年联邦政府颁布了《宅地法》，解放了农村的劳力，使得了大批的廉价劳工去开发西部地区；同时通过立法也彻底解决了土地问题，使得农业得以高速增长。

在以电力广泛应用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新科技的出现把人民从繁重家务中解放出来、也实现了农业的机械化生产。1900年，美国的耕地面积已经超过了英法德三国的总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也促进了美国在能源、交通、通讯等产业的发展。美国政府推动建设了当时世界上里程最长的铁路网，进一步推动了西部开发，加强了地区的联系。交通运输的发展也促进了石油、煤矿的产业发展，产生了很多巨型能源产业。1900年美国的生铁和钢的产量分别达1035万吨和1400万吨，均居世界第一。20世纪初的美国已经建立起独立和完整的工业体系。具有独立的能源供应和机械制造能力，能够生产本国所需要的一切主要工业品。

工业的大发展使得大量移民涌入和农民不断来到城市工作，19世纪后期美国城市化进程明显加快，城市化率从1790年的5.1%，发展到1890年的35%，美国开始从乡村社会进入到城市社会。 

4、发展中的问题

在美国经济增长的同时伴随着生产和资本的集中，垄断企业产生了。19世纪后半叶的4次经济危机也为大企业创造了兼并中小企业的条件，加速了资本集中的过程。1879年，美孚石油公司成立了美国第一个托拉斯。1901年，美国1%的公司生产了全国44%的产品。到1904年，美国工业托拉斯总数已达318个，共吞并了5300多个工而已企业，控制了工业资本额的40%。到20世纪初，形成了洛克菲勒、摩根、梅隆、杜邦、库恩.罗比、芝加哥、克利夫兰、波士顿8大财团。大托拉斯控制了95%的石油，钢铁的66%，金属工业77%，化学工业81%，汽车制造业、制糖业和烟草业的80%。当时美国的关键领域，均被大资本家所垄断，美国从此由自由资本主义过渡到了垄断资本主义。19世纪末期美国频繁出现经济危机时，总统甚至要请富可敌国的摩根等大财团出面来缓解因经济危机所带来的社会问题和摆脱经济困境。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贫富悬殊越来越大。1900年，美国社会1%的人口占据了87%的社会财富，约1/8的人口赤贫，连所谓中产阶级也在其余的99%里。社会分化为了精英阶层和底层阶层，中产阶级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1905年，《文摘杂志》刊载了法国人绘制的美国政治地图，把美国45个州的腐败情况进行了分类：其中只有6个“没有腐败，政治清明”，25个“完全腐败”，13个“特别腐败”。当时美国实行政党分肥制，由大资本家出资，支持候选的政党当选执政。执政之后，执政党会通过向资本家提供政府职位、政府行为支持、政府政策倾斜等好处来回馈给曾经支持他们的大财团或大资本家。结果就是很多美国城市的市长都被幕后的财团控制，他们操控地方议会和政府，并买通了有投票权的民众，制订并通过有利于大资本家和大企业的利益的法律。官商勾结的腐败牵涉到铁路、公用事业、银行等大行业等，也包括酒馆、赌场及妓院这类需要特许经营的行业。 

垄断资产阶级甚至可以通过操控议员在国会来影响立法和决策。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统治美国的是垄断金融资本家，参议院逐沦为了保卫垄断资本家集团的利益的立法机构。在新泽西，“托拉斯之父”詹姆斯・迪尔与各托拉斯大搞权钱交易，利用自己手中的各种特权帮助其维持垄断地位。在纽约、芝加哥和明尼阿波利斯等大城市，警匪勾结现象也非常严重，这段历史至今仍是好莱坞警匪电影里的重要素材。

在19世纪80年代汽车普及、各大城市交通大幅改善，州际高速陆续通车，美国的富人和精英的住宅开始向郊区迁移。而市中心逐渐成为了贫民窟和黑人聚居地区，这一现象持续至今。19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量南方黑人迁居到工厂多，更容易就业的北方。臭名昭著的“吉姆・克劳法”，就是针对这一现象的产物，其实质是为了防范黑人而实行的种族隔离政策。

罪案报道记者、摄像师雅各布・里斯于1890年的出版的《另一半是怎样生存的》客观的记录了纽约贫民窟底层大众的生活：设施简陋、垃圾遍布、疫病流行，死亡率特别是新生婴儿的死亡率极高。芝加哥、波士顿和孟菲斯等大城市的也有类似的贫民窟。

这一时期，美国的环保问题也非常严重，垄断资本家为获取高额利润，对丰富的自然资源进行肆无忌惮的破坏性开发和浪费。大量水体和土地被污染，中西部的沙尘暴施虐，甚至有一度造成早期迁居西部的拓殖者又被迫返回东部的情况。曾经遍布北美的美洲野牛险些灭绝，由最多时候的几千万头被屠杀到仅剩三百多头。由于当时美国还没有建立起来严格的食品安全法，食物中毒等食品安全问题非常突出。

“镀金时代”是美国的一个社会转型期，存在着市场垄断、政治腐败、两极分化等问题，对此，美国社会的各阶层都参与并推动了针对当时社会问题的改革政策制定和实践，美国不仅没有就此陷于分裂动荡，反而发起了一场号称“进步主义运动”的社会改良运动，维持并巩固了政治稳定。 

5、进步主义的思考

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往往会形成多元的利益集团，而这一局面往往会对既有的体制产生一些互相的影响。当多元利益集团与既有体制无法完全达成共识的时候，就会造成普遍的社会分裂与冲突，甚至产生激进思想和行为，从而发生动荡。

事实上美国也一样曾经面临这样的问题。这也是很多发展中国家面临的困境，既想推进现代化改革，又怕发展中的利益格局复杂化后产生动荡。资中筠先生等学者认为美国能调和这种矛盾，是因为西方发达国家在20纪搞了“福利国家”这一创新，成为资本主义国家赖以延续的重要因素。

虽然美国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是他们的历史实际是站在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还有英国近代的宪政民主思想的肩膀上的。

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相比，美国拥有更得天独厚的文化、历史和自然资源，其中文化和历史资源是决定性作用，自然资源是必要的补充，因为拥有更好的自然条件的南美洲，迄今没有取得美国的成就，其主要原因还在在于历史和文化的差异。

由于最早英国殖民者在北美明显的重商主义色彩，对殖民地的政治和军事控制比较宽松,客观上形成了一整套中产阶级生成与保护机制，使得美国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一个天然的中产阶级社会。

与此同时，为了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北美各殖民地普遍实行自由土地制度和自由贸易政策来吸引外来投资和移民，移民能够以低廉的价格购买土地，并经营自由，这一政策一直延续到美国建国以后，这些使得中产阶级发展所必需的私有产权体系和自由市场体系得到确保。 

美国从自由资本主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以后，社会矛盾一度激化，但是在社会各界的努力下，国会通过了《谢尔曼法》、《克莱顿法》、《联邦贸易委员会法》等一些列的反垄断立法，政府设立了州际商业委员会、联邦贸易委员会等联邦特别行政机构对垄断企业进行管制，联邦最高法院则通过经典判例震慑垄断资本，如1911年，法院判决将美孚石油公司强制拆分为30多家地区性石油公司。

中国在改革开放到今年已经整整40年了，这期间我们在经济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丝毫不逊于美国的“镀金时代”，但同时中国也呈现出了与“镀金时代”相似的问题，尤其是中国和美国相比，中国有沉重的历史包袱，又不具备美国的自然资源禀赋，整体尚处于由传统体制向现代体制转型的过程中，面临的矛盾更加复杂。如何解决好这些问题，使其不成为阻碍中国国经济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障碍是非常紧迫而重要的。 

近期X永元和演艺界的有关事件再次提醒了我们媒体监督的重要性，社会的进步，就是在这一点一滴的看似微小的事件中积累起来的。

美国“镀金时代”严重的社会问题被新闻媒体揭露出来后，公众的不满情绪和利益诉求由此得以传递给决策者，使之能够及时、准确地把握社会心态，从而做出及时而有针对性的变革，有效的控制和疏导了社会情绪，避免极端主义的形成。 

在今日之中国，现代化已经是不可逆转的潮流，而现代化过程中的问题只能通过进一步的现代化来解决，现在的很多问题并非简单的源自于所谓制度之争，大部分还是来自于思想的僵化和观念的陈旧。

改革开放虽然已经四十年，但是在很多领域仍然需要深入，改革有时候还是一句口号。无数的历史，尤其是美国镀金时代的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先进的制度都需要持续的改革。只有在不断的改革实践中我们才能逐步理顺矛盾。

任何变革都有代价，好的改革要以改革的收益来承担改革的成本。而盲目的守旧，满足于所谓表面的稳妥和安全，社会最终会趋于两极分化与分裂，这又会导致更加的默守陈规，由此带来的政治危机才是最需要警惕的。 

本文是我之前在公众号《红品会》上发的原创文章

今天翻出来在看看，历史又往前走了一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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