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合国工作的这些年

编者注：本期被采访人就职于联合国某专门机构，目前已就职多年。机缘巧合之下，我在网络上看到被采访人关于在联合国工作的分享贴，以及后续的update，觉得被采访人的分享十分真实，从中能看出在联合国工作的很多思考甚至是无奈。在采访结束后，被采访人调侃道，国际组织的实际工作是不是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后续的闲聊中，我们也感慨对于历史悠久且规模庞大的组织而言，官僚化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希望这个满满大实话的采访能够给读者一些信息和启发。

1. 请简要介绍您的背景。

我在国内某五院四系法学院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学位，研究生的方向是国际法，当时国际法专业还没有细分，所以我的研究生课程内容涵盖国际公法、国际私法、国际经济法。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去法国读了一个人权方面的硕士，毕业之后先在某国际组织实习，最后入职联合国某专门机构（Specialized Agencies，以下简称“Agency”）。

2. 在国内读完研究生后，您选择去法国攻读人权硕士项目。为什么选择了人权这个领域？

其实选择这个道路有点机缘巧合。我在国内读研究生的时候，刚好学院有个年轻的老师从法国留学回来，当时我选修了老师的一门课程，逐渐和老师有了很多交流。在老师的推荐之下，我先是去了一个法资律所的国内办公室实习。后来，在和老师的交流中，我了解到法国的一个人权方面的硕士项目。

当时我心想，我没有学过人权法，国内可能也没有项目能够系统性地学习这个领域。加之，因为上学比较早，我相比其他同学可能比较年轻，所以想把这个项目当成是自己的gap year。总而言之，当时的我其实并没有一个特别具体的职业目标，只是想多尝试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由于项目是全法语授课，申请项目也需要法语成绩。因此，我整个研二的周末都在法语联盟学习法语。可能因为比较擅长考试，我考出了申请这个项目所需要的成绩。但实际上，我的法语水平还是没能跟得上项目的授课进度。本来我的项目是一年制的，但是由于当时我的法语不够熟练，我上了几个月的课之后，就选择了停课，然后去语言学校进修，最后写论文（毕业需要提交100页左右的法语论文）也相应推迟，最终两年半才完成了一年制的课程。如果当时不是法语不够好，学起来不会那么辛苦。

3. 在法国硕士毕业之后，您先后在某位于日内瓦的国际组织以及联合国实习，能否简要介绍这两份实习的情况？

我的第一份实习在某个法律相关的国际组织，实习地点位于日内瓦。之前提到，我因为法语的问题，上了几个月的课程之后就要去法语学校继续进修法语。学完法语之后，我便回到学校继续学习课程，但是当课程完成之后，由于论文的要求也比较高，因此我就申请了延期交论文，后续便一边写论文一边实习。我第一份实习是通过网申得到的，当时组织在编写一个刑事辩护手册，其中涉及到中国刑法相关的内容，因此我便协助做一些research。

我的第二份实习是在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Office of the High Commissioner for Human Rights，以下简称“OHCHR”）。申请成功之后，我可以选择在日内瓦总部，或者位于泰国的东南亚办公室。当时，由于前一份实习的经验，我知道如果在总部实习的话可能就是在办公室里面天天写材料，另外我个人也想去东南亚看看，因此就选择了泰国。在东南亚办公室，实习生每天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收集关于东南亚人权的新闻信息以撰写新闻简报。另外，实习生也会帮忙撰写东南亚人权相关的research paper，当时我还深度参与了一个关于缅甸局势的项目。

其实进入联合国实习之后，我是有点吃惊的。吃惊的地方在于联合国机构中大量的无薪实习生。首先在数量方面，比如当时我所在的机构中，曼谷这边有3个正式员工，但是有7个实习生。而在薪资方面，大部分的联合国机构实习是无薪的，因为这个问题，在日内瓦工作的实习生们每年的劳动节都要游行示威，声势浩大，以至于这些年开始有所改变，一些机构开始给少量补贴了。并且，联合国很多实习生背景都非常好，甚至是有些over-qualified的。另外，实习生找联合国的正职也十分困难，这点我后续细说。

4. 您在实习之后入职了联合国某专门机构，请简要介绍您的求职经过？

首先，秘书处（Secretariat）和专门机构（Agency）的招聘方式是不一样的。Secretariat一般是通过YPP (Young Professional Programme) 项目选拔。候选人通过YPP考核之后，将进入一个roster之中，如果Secretariat有相关的岗位并且匹配到roster中的候选人，那候选人就可以入职。而Agency，则通常是单独放出岗位供大家网申。值得一提的是，Agency的岗位，无论是笔试还是面试的内容都十分technical，如果不是岗位所在的Agency实习或者工作过的话，很多题目可能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在Agency的求职上，外部候选人基本上很难和已经在Agency实习或者工作过的年轻人竞争。

另外，在岗位的类型上也有区分。Agency有非正式员工和正式员工之分。非正式员工或者给的consultant的title并签署相关合同，或者签署期限非常短的短期劳动合同（一个月到一年）：

• Consultant签署的合同的性质比较类似于劳务合同，薪酬以日计算，或者按项目成果结算，无法享受正式员工的保险等待遇。

• 如果是短期劳动合同，虽然进入了雇员序列，但也不能享受所有的员工福利，通常只有医疗保险。而正式员工则可以享受联合国统一的医疗保险，养老金，租房和教育补贴等福利待遇。

总之，进入国际组织道路，通常就是要在各个国际组织不断实习，或者从短期合同做起，然后等待相关的正职空缺之后申请。

我当时属于比较幸运的情况。在泰国实习的时候，由于所有联合国相关的机构都在同一栋楼中，因此实习生相互都认识。恰好某个Agency的officer在做一个中国相关的research paper，而我具有中国法律背景，因此我认识的一个实习生便把我推荐给了这位officer。后来我和officer约了个咖啡聊了一下，也进一步确定了我的背景比较适合，因此officer就询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这个项目。因此，我就和这个Agency签署了短期合同，成为了这个Agency的consultant。再后来，带我的officer调到了Agency位于北京的country office，因此我便跟着一同回到北京工作。期间，我一直都是短期合同，因此便尝试申请一些长期职位，最后比较幸运申请到了Agency总部的长期职位，于是又回到了日内瓦工作。我觉得申请成功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可能是我的工作内容一直都是做国际公约的国内执行，工作内容有很大的延续性，因此比较符合最终正式职位的要求。另外法语也是一个优势，当时笔试和面试都是用英法双语进行的。

5. 请简要介绍您在联合国专门机构工作的内容？

我在北京的country office的时候，会有更多和人接触的工作，比如直接去到各个省份的合作伙伴之中参加座谈会，在了解到实际情况之后给相关参与者或者受益人一些建议。

但是到了总部之后，paperwork的工作占主要部分。我在总部的公约司工作，工作内容主要是检查国际公约的执行情况。国际公约通常规定国家有报告义务。到了报告年，我们机构就会对该国对接的部委（可能是外交部或者其他归口管理的部委）发送letter，收到letter之后，该国需要向我们机构提交履约报告。我们会根据公约的要求，基于履约报告中提及的情况，撰写我们机构的报告，指出该国在履约过程中好的地方以及不好的地方。最终我们机构的报告会部分公开，部分则会直接发回给该国政府。

但是，在工作之中，我个人感觉这种工作机制一定程度上比较官僚化，没有办法达到本来应达到的目的。比如，对于某些比较小的国家，我们机构在当地并没有field office，很多信息只能基于该国提交的报告以及我们自己research的结果去得知，但是这些信息很可能不能反馈该国的实际情况。此外，很多时候，field office和总部之间也没有有效的传递机制，导致field office获取的一些信息无法及时被总部获得。比如说field office的一个项目不仅涉及到国际公约（归部门A管辖）的内容，也涉及到经济的内容（归部门B管辖），但是实际上这个项目可能只会在部门A的汇报链中出现，部门B没有办法及时获取一些可能对他们而言比较重要的信息。

6. 国际组织（特别是联合国、世界银行等）是很多法学院学生向往的就职机构，您认为如果希望入职这些机构，需要如何做职业规划？在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时候，您认为法学院学生需要思考哪些问题，以免未来后悔？

如前所述，入职联合国的途径一般就是YPP或者Agency的空缺。因此最常见的道路就是从实习生做起，到短期合同，最后到长期合同。但是，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这个道路是比较曲折的。比如说我所在的Agency, 成立以来在总部工作的正式中国员工只有个位数，而且基本上都是通过“实习生—短期合同—长期合同”这个track进来的。我所在的公约司，总人数有60多人，但是只有我一个亚洲人。这其实也和我们的工作领域相关。因为国际公法领域在亚洲的发展比较晚，所以无论是国际法庭，还是其他和国际公法相关的组织，都没有太多亚洲面孔。另外，就工作语言来说，主要是英语、法语两种语言。

因此，我觉得如果想要把国际组织当成职业目标的话，我觉得要认真思考以下问题：

•  一是漫长的实习和短期合同。当时我在曼谷实习的时候，同在联合国的实习生有上百个，但是最终成功拿到长期合同的，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有候选人连续很多年都只是短期合同（也就是之前提到过的，不算是正式员工，没有相关的福利待遇，职业发展也没有连续性），没有找到合适的长期岗位。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心理负担和经济负担，因此在此特别强调，大家在入行之前一定要仔细想清楚。

• 二是实际工作内容和期望工作内容的差距。很多人可能进入联合国之前有很宏大的目标或者理想，但是进入联合国之后会发现，可能很多工作比较官僚化和流程化，这其中可能存在很大的心理落差。我有一些同事就是觉得没有办法在这个职位上实现自己的一些理想，在工作2-3年后就离职了。

• 三是不断在全世界迁徙。与总部相比，field office的工作会相对有趣一些。但是问题在于，哪怕是长期合同，也可能不能在一个国家待很长时间。比如说部分机构可能最多只能让员工在一个特定国家待7年，另外有时候职位的调动也会把员工分配到其他国家。有的机构没有强制推行这个政策，但是总体来说这是个大趋势。这对于一些追求稳定家庭生活的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身边有一些比较高级别的职员，因为需要全世界工作，所以另一半都是全职主夫/妇，然后跟着他们全世界迁徙。当然，在field office工作的话，如果是在发展中国家，由于工资相对于当地消费水平更高，并且也会获得更多补贴，因此相对工资也会更高。所以最后还是要看个人的权衡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