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清明，一组纪念母亲的诗
清明是一个集体缅怀和追忆亲人的日子，本期精选出著名诗人傅天琳老师几首纪念母亲的诗。从1980年到2014，她用磅礴的思念之情，完成了不同时代不同地方对母亲的缅怀。
母亲坟前
她要知道她的女儿成了诗人
会多高兴
那个美丽如绝句的女子
如今是一座坟
这座坟在生我育我之后
脱掉了体温
跪在坟前
任她艾草抚脸
一缕清苦伴着温馨
凄恻入骨
疼痛入骨
思念入骨
不相信风暴已打散我们
她离去的那个黄昏喋血
为了血
我发誓不再流泪
我发誓让所有的血
开出玫瑰
让玫瑰火焰烧我的稿页吧
在坟前我读给她
我烧给她
我相信冥冥中有一只手
已牵着我回到她的膝下
1961年那个假期，照顾完母亲，在火车站与弟弟分别的情景，而今想起，犹如昨日。“毛姐-----”背后弟弟凄楚的呼喊犹在耳边回响着……
“我们不是和你商量，而是给你一个不可抗拒的通知：今年春节我们三姐妹都回家过年。弟弟决定宰一头猪、一只羊。”这是二姐寄的一封信。这一年1980，我从农场调到北碚文化馆。从不知道成分论阶级论的现代人是无法理解一家兄弟姐妹多年无法团聚的原因的，同样无法理解这些字对于写它的人和看到它的我们意味着什么。小说家可以用《生死疲劳》《活着》来解读时代变迁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而我只能用诗。
一群失散多年的家人在母亲坟前团聚，该是怎样的悲喜交集啊。
是的，这首三十年前的诗，它记录了那个时代温度，依然定格在那里。
母亲的手
我是迟迟不肯上路的啊
边走边哭，我才六岁
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狠心
硬要牵着我送我过河去
我不知道在并不自由的年代
母亲的手是船
是一片唯一的自由
我不知道母亲留给自己的
是最黑最深最漫长的孤独
为了给我一副翅膀
宁愿让十字架嵌进双臂
身后的白塔，和她一样
默默承受着人世的沧桑和风雨
我就在这样一个破碎的早晨离开
在一个更加破碎的夜晚归来
圆月之夜，没有母亲
只有母亲的手是岸
泊满我永远的伤痛
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理解母亲那双温暖的大手将那双无力的小手松开。
那个年代，母亲不是孩子安全的庇所，挨批斗的母亲，唯有将孩子推得越远，越放心，虽然远去一寸，母亲的肝肠断去一寸。那种无奈和伤痛，同样随着岁月的逝去，远一寸，我的肝肠断去一寸。
半枝莲
妈妈得了癌症，医生说
一种叫半枝莲的小草能治
没钱买药。我找。我自己找
我要用自己的手拉住妈妈最后的日子
那对生着淡紫色叶片的半枝莲啊
为什么对生呢？我想一定是
对生着女儿和妈妈的瞩望
采集了一个七月，采集了一个八月
走过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
每天三四十枝，用清水洗净、晾干
九月登上火车，火车听见我的心跳
一路重复母亲母亲的呼喊
半年后，弟弟来信说：妈妈走了
半枝莲还剩下一箩。半枝莲旁边
是临死前母亲戴过的高帽
那对生着淡紫色叶片的半枝莲啊
你是我从此唯一不敢采集的祭品
“让我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吧，让我挣得两倍的工资，每月有两个26元，就可以为母亲买回15把半枝莲，就可以长期服直至健康”，1968年，我不只一次双手合什向上天祈祷。然而在那个武斗频繁的年代，不说一个月得双倍工资，就连26元的工资都无法保证了。而我的妈妈需要的救命药草半枝莲当然也无法得到保证。
母亲去世时，那剩下的半枝莲和批斗时戴的高帽，静物一般，在世界的中心搁置在那里。是的，母亲都不需要了，儿女给她一支一支采来的半枝莲，以及这世界强加给她的高帽。
圣母像前
在祭奠你已不是一种罪过
才来祭奠你
这已是我不饶恕的罪过
母亲，何时你被捏成石膏
伫立在雕花圆柱上，伤风的
大理石，忧郁的钟声
全都淹没在忏悔的眼泪中
泪被稀释，一切都过去很久了
又忆起它的美好
被太阳灼伤的岁月，向谁去诉说呢
我只能绕过细节与你说话
绕过你去的那条路那座坟
在月亮深埋的地方，把你找回来
在黑蝶围绕中的红烛
在巴黎圣母院
母亲你被捏成石膏，细腻，温柔
披一身漂亮的法兰西语看着我
你不是我身患绝症的母亲啊
你不是我衣衫褴褛的母亲啊
只有圣洁与受难的目光依然
挂在脖子上的灵魂
无声无息地呼喊着耶稣
而耶稣每一刻都在出生
每一刻都被钉在十字架上
母亲，谁能真正帮助我们
85年6月，在王蒙的带领下，北岛、舒婷、白先勇和我一行数人去了德国访问。德国访问结束，接着去了法国。
在巴黎圣母院，眼前的圣母与我的母亲重叠，从石膏中汹涌而至的温柔和母爱让我泪流满面。我在圣母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是妈妈的目光，如此圣洁，如此温暖。
梦中重逢
在一家乡村旅馆
没有什么预兆
母亲径自就朝我来了
她脸色红润，年轻而健壮
且不穿平日的褴褛衣裳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
我高兴了许久许久
年复一年
在往事中爬过来又爬过去
秋天，这巨大的空旷
多少怀念听不见回声
在我深深的伤口里
掩埋着亲人和时间的碎片
抵达天空的时刻
为什么总是夜半为什么人间母亲
总是劳碌而多病
只有在天堂才能找回健康
为什么年年岁岁
有数不清的母亲从树上飘落
为什么只能期待在月光的枝头重逢
94年，去韩国访问，我竟然梦到了妈妈。
这让我想起妈妈时常向我们说起的一句话“我们的家在天上，我们都是到人间去受苦的”。多少年来，每次我回想起这句话，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虽然这些年来，我写了那么多诗，获得了那么多殊荣。但妈妈的这句话，可以胜过我所有诗句的价值总和。
妈妈能来韩国看我，而且身体健壮，精神焕发，我知道回到天空之家的妈妈，早已结束了人间的苦难，有了神仙的自由和幸福。
给母亲过生日
母亲，你早已不在世上
我跪在钟表的废墟上给你过生日
时针甩开它的小蹄子一路疯跑
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都一百岁了呀
你把黑夜深深吸进自己眼瞳
留给我们的永远是丽日蓝天
你早已凌驾于风之上霹雳之上
一切屈辱之上。但是有了今天
时空就是一种可触摸的物质
就是你重孙子手里这块酥软的蛋糕
2014年，弟弟打来电话提醒我祭奠母亲，母亲百年生日，我该有多少话向母亲讲啊，而落到纸上，却是如此短短的几行文字。
6岁时我跟着大姐去崇州生活。母亲57岁去世时，我23岁。43年的人间天上相隔，这一纸诗行，如何表达其中的话语呢。
百岁母亲
让我抱抱你，闻闻你的气味
我的母亲如果还活着
和你一样，正好一百岁
你的身体散发着昔日芳香
有着细棉布一样的柔软质地
你只是笑着，风调雨顺地笑着
没有牙齿的笑，单纯得像婴儿
你的眼角有一粒硕大泪囊
那是岁月流淌的缓慢结晶
你银发静卧，像原始森林的积雪
目光像高树上的柿子甜甜软软
落进我的掌心
然后你就沉默了
无边无际，深不可测地沉默了
仿佛回忆仿佛幻觉
仿佛对时间、生命和万事万物表达谢意
我痴痴地沉默在你的沉默之中
白茫茫一片，又繁花似锦
静静的山水
静静的福利院
唯有百岁母亲能听见
寂静和寂静生长的声音
如是爱情，会有“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习惯。
亲情呢，记得母亲，会在巴黎圣母院的石膏上看到她，会在福利院的同岁老人的目光中看到她，会在天空上的白云看到她，会在大地上的半枝莲花上看到她，会在……。
母亲回到了天上的家中，她时而会俯瞰人间的我们，而我们，也会抬起头，去仰望她。母亲，清明到了，你在天上还好吗。
傅天琳
1946年生，四川资中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重庆诗歌学会会长。出版诗集、散文集、儿童小说集20部。诗集《柠檬叶子》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斑斑加油》2013年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爱情天梯》2015年获第四届《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已由日本、韩国翻译出版诗集《生命与微笑》、《五千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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