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 | 有了问题，才会有思想
每当有对中小学语文教学的批评，我都比较关注，看看有没有说到要害。教育改革需要理性的批判，没有自由思想就不会有改革和再造，负责任的批评总能产生推动作用。
改革开放以来，有关“自由作文”的探讨，常常避实就虚，一直把“自由思想”局限为 “自由命题作文”，像作伪一般。20年前，我和同事做“自由状态下的写作”实验时，不得不花相当的精力准备争论，防备攻讦。从前两代教师身上看到的那种自我束缚，还在影响作文教学。其实那不该是问题。不能不承认，我在教学中一直注意控制“自由度”，试图保护学生的思想自由，保护正常教学，为此耗费了相当多的精力。我庆幸自己还有那样的勇气和能力。当然，我也理解一些教师的退让。但事实上，他们的退让影响了学生思维品质的发展。
有位老师说起2013年冬天的事。学生在作文中写到PM2.5数据过高，讲到霾天的咳嗽，分析了空气污染的危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起先，这位老师认为学生作文写得实事求是，分析问题有自己的见解，态度负责，想给个好分数。可是得知“上头打招呼”不准提此话题后，只好在作文评语中写下了“以后作文不要写这些事”。两年后，这位老师很后悔。他后悔自己当时给学生写的作文评语是据传“上面”通知的“精神”，哪知后来“精神”变了，媒体可以报道了，也容许评论了，而他作为教师，却不能把已经毕业的学生“召回”，把他当时的作文索要回来，重新批改。
不是很奇怪嘛，连续一两个星期被霾笼罩，人们艰于呼吸，体育课停了，课间操停了，有的城市情况甚至严重到不得不给小学生放假，教师却要学生回避问题，不能把事实写进作文。霾伤害的是学生的身体，“以后作文不要写这些事”伤害了学生的思维和意志。语文学科鼓励学生“深入生活”“观察生活”，如此之下，岂不是成了欺骗？——但这就是教师的困境。教师要直接面对学生，学生直接从教师这里受教育，他不会认为老师是“政府的代表”，他把老师当作有智慧的人。可是，他或许就失望了，他发现老师没有独立思考的意识，老师不过是教学生“服从”。这样的“从师而学”有可能让自己丧失创造意识，那还有什么必要在学校学习？教师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不能遵循客观事实而教学，也因此丧失了教学尊严，这是很多教师最为纠结的事。
事实上，到了读高中的年龄，学生应当也有能力去思考一些大问题。1987年，我的学生在作文中探讨“为什么中国存在‘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差别”“为什么城市可以解决青年‘就业’，而农民子女却永远不存在‘失业’”……这些社会现实让一名少年苦苦思索，因为他读了一些书，发现了书本和现实的矛盾，可是，不但教科书没有相关阐述，社会上竟然也找不到相关书籍，更没有人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和分析，甚至没有讨论这类问题的空间！当时，我不敢回避这些问题，因为这位学生的思考是正确的。我鼓励他继续思考：即使没有相关资料，你也可以自己探究，思考无禁区。这就是学习，是真正发展个人思维所需要的学习。现在，那批学生人到中年，各自有所作为。他们见证了改革开放的历程，他们在少年时代就参与了“大问题”的讨论，就开始了独立思考。
我的学生很珍惜作文，因为那是他们可以自由思考的园地。不敢说我当年有什么见识，我只是遵循常识，没有阻止学生的思考而已。我常对学生说：你想到的，都可以自由地写，因为你是学生。我甚至对学生说：如果青年时代就不敢思考，以后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我至今仍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很多语文教师会丧失个人思考与判断，对学生的作文能标画出诸多禁忌。他们总是怕，怕出问题，怕“捅娄子”。有些教师学历不低，年纪也不大，但身上就是有一股别里科夫的味儿。应试教育的种种落后明明就摆在那儿，为什么要闪烁其词？教学就是要培育求疑问难的精神，否则学生为什么 要“学”？有些教师，自身够平庸的了，还想让学生比自己更保守、更驯服。青年一代没有担当，以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自得，别里科夫年轻化，是最令人担忧的社会问题。
不思考，就难以发现问题；没有问题，就不会深入思考；有了问题意识，思想才可能发展。所以，对学习者而言，没有问题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产生有价值的思维活动。作文课，让一名“没有问题”的学生写点什么呢？写他的无聊？写他眼中的鸡毛蒜皮？但可怕的是，这些无聊，这些鸡毛蒜皮，学生可以在作文中变把戏式地演绎，一路应付到高中。
作文教学中的许多难题，根子其实在社会。社会经常批评中小学生作文说假话，无病呻吟，止于“表态”，甚至直接指责中小学作文教学在“教学生说谎”，却不去思考学校教学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多年来，在我们周围，很多困扰人的问题，长期得不到重视，或虚与委蛇，或讳莫如深，人们也似乎并不希望青少年关注社会，甚至希望他们不要思考；学校教育与社会相隔，教师提心吊胆地守护学生，不希望他们介入社会问题的探讨，久而久之，学生也就视而不见了。不关注社会，也不关注自我心灵，许多涉及学生思想情绪的事，教师没有勇气面对，学校规避、推诿，这样的态度能培养出什么样的“接班人”！
一名语文教师，对学生作文写什么内容有没有“裁决权”？比如，有个高中生在作文中抱怨城市房价太高，可不可以？这个学生非常爱自己的家，爱父母，他发现父母日思夜想的是如何买一套面积稍大些的房子，改善生活质量（他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让每个人能有独立空间）。可是，家庭经济实力让他们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而房价一直悄悄在涨，他们的年收入增长实在跟不上房价的涨幅。但不能再犹豫了，最终，父母不得不拼光积蓄“首付”，按揭20年，买下了一套100平米的住宅。这个学生想到，要到自己36岁时，父母退休，家里才能还清欠款。想到这，他不由得伤感起来。他还想到，从现在起，他的学习和生活也要承受这个“负债20年”的心理压力。于是，他持续关注这个问题，有了一些思考。请问：对这个学生目前最想写、也最有可能写好的作文，教师将怎样引导？
这个学生的父母不懂作文教学，但他们仿佛有经验，告诉孩子“买房是大人的事，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不要惹麻烦”。教师看到他写的“我家买房经过及思考”，关照他：“虽然全是事实，但最好不要写，高考时千万不要写……”可是，也有其他老师看到了，认为这篇文章写得特别真实，对问题分析有深度，便推荐给了一家杂志。很巧，遇上一位“按揭30年”的责任编辑对这篇作文拍案叫绝，认为甚是难得，删除了几句“比较主观的话”，把议论语句磨得温和一些后便刊发了。然后呢，这篇文章就引起了社会关注，一时间众说纷纭。有关部门忧心忡忡，认为事关下一代的“梦”和“大局观”，事关下一代看问题的视角、青年的社会责任以及国家荣耀；专家们也闪烁其词，教育行政人士表示需要了解调研，媒体希望有关于“正能量”的引导；政府表示一直在“调控”，房地产大佬则岿然不动，表示“还会涨”……那个写了“我家买房”引起讨论的高中生终于明白：写“家事”会演变成“国事”“天下事”和“麻烦事”；明白了“不惹事”“少惹事”的好处，开始学着“假模假式”，大话空话保平安。他的老师也在课堂上不失时机地告诫大家：你心里想的不一定要说出来。
连关乎个人命运的真话真事都不要写，那还能写点什么呢？学生从此会怎样认识作文？他以后对作文会有什么样的记忆？一名正在学习的学生，何以不能对社会问题做应有的思考？况且高房价的确困扰了他，影响了他的生活（甚至要影响20年）。面对这么重要的生活事件，为什么不能表达一下个人态度？而一些无关痛痒的事，非要让他去讴歌、赞美，这能算教育吗？
回避问题，往往适得其反，恰恰可能导致学生对全部生活产生怀疑，失去自信；也有可能致使学生丧失思维的自觉。让“批判思维”成为禁区，更会让学生逐渐淡漠、冷漠、麻木，直到彻底地不思考、无意识……自然，错误的教育是全方位的，不完全由学校教学导致，在社会中也常见种种低级愚昧的“引导”。
作文教学回避根本性问题，也许是低效的主要原因。小学生作文的“有意义”，中学生作文的“正面引导”，既破坏作文的本真也败坏作文的趣味，而接受过这种教育的学生将来如果也成为教师走上讲台，就有可能本能地延续这种错误引导。那些指责中小学生作文教学是“说谎教育”的专家学者，换个场合，也可能照样毫不羞愧地说假话，而且借此获得更多的利益。这就是中小学作文教学长期低效的社会环境，而指望改变这样的环境，回归常识，可能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没有“问题”，何来“思考”？没有思考，何为“学习”？认识这样的常识，难道很困难吗？如果我们否认问题的存在，教育必然失去价值。让学生认识到思想的尊严，在作文中说真话，同时能不受社会伤害，是一种比较合适的选择。其实，已经有很多教师把“如果”变成了教学常态，职业尊严、学科尊严、学习的尊严、思考的尊严、人的尊严——所有的尊严都在召唤，让作文成为表达个人意志和真情实感的渠道。
爱因斯坦说，不是我聪明，是我与问题相处得太久。这句话应当成为改造教育的箴言。我们先得在课堂上和问题同在，始终与问题相处，召唤真实与良知，学生才可能通过学习成为有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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