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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重读《萧萧》:“女学生过身”与乡下人逻辑

张 莉 小说评论 2022-04-24


童养媳故事的两种讲法

读《萧萧》的感受很奇妙。一方面,它技法成熟,别有调性,作为读者很容易陷入迷人的“湘西世界”:“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另一方面,这部作品也让人有分裂感——小说里关于女学生的讲述让人不适,萧萧的生命状态让人心生同情,你恨不得插上翅膀,带领她从那样的生存中逃离。这或许便是一部经典小说的魅力。读者可能并不完全认同小说人物的生存逻辑,但却被它深深吸引。

《萧萧》是关于童养媳萧萧的故事,她从小没有母亲,在伯父家成长,做童养媳后生活反而比以前好。她照料年幼的丈夫,做农活、做家务,“天上落雨混日子”,后来受到家里长工花狗的诱惑,怀孕后花狗逃走,原本她也想离开去做传说中的“女学生”,但最终没有走成。萧萧的行为本该受到惩罚,“沉潭或发卖”,但因迟迟没有买主而又因为她生了个大胖儿子,最终婆家接纳了她。相比于以往童养媳故事的悲惨凄苦,《萧萧》写得生趣盎然,韵味独特。

《萧萧》写于1929年,迄今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发表于《小说月报》1930年1期;第二个版本发表在1936年《文学季刊》第2期;第三个版本则收入在《沈从文小说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三个版本各不相同,主要改动是结尾部分。

最初的版本,结尾相对简单: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儿子有十岁已经能看牛,他喊萧萧丈夫做大哥,大哥也答应,不生气。

1936年发表时,结尾添加了儿子的名字、模样以及生活状态,对人物命运做了进一步交待,也更为鲜活合理。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

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1957年,在修订《沈从文小说选》时,在《文学季刊》版本的结尾基础上,沈从文添加了女学生的内容。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

通常研究者们参考的是后面两个版本。结尾添加了女学生的内容对整部作品思想深度有无助益,是研究者经常讨论的,基本都认为两个结尾各有千秋。

读《萧萧》会想到《祝福》。祥林嫂也是童养媳,《祝福》里提到过祥林嫂的身世,但鲁迅用的是简笔,写的简要。祥林嫂的丈夫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祥林嫂从山里来到鲁镇时是二十六七岁,丈夫已经去世,后来,婆婆把她捆了嫁到更远的山里,为的是换取财物来办她小叔子的婚事。这是作为童养媳的祥林嫂的简史,一次次作为物被卖掉。《祝福》写于1924年2月。五年之后,青年作家沈从文写下了萧萧的故事——他从《祝福》里略去的那部分着手讲述。

祥林嫂和萧萧有些共同点,比如她们都很勤劳。祥林嫂是少有的好雇工,“做工却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萧萧呢,“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线、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祥林嫂和萧萧都是无知的。——《祝福》里,祥林嫂不知道自己要被卖到哪里,不知道出嫁两次下了地狱有可能分成两半,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有魂灵,她渴望被救赎,但是,最终没有得到救赎。萧萧也是无知的,与其说无知,不如说是懵懂,她像植物般被动地生长,被动地长大,有了情欲和冲动,和别人生下了孩子,整部小说中,萧萧只有一次反抗,她想做女学生、想逃跑,但是被发现了。无论是在祥林嫂还是萧萧,她们面对命运都是被动的,逆来顺受。

这是两个人物的共性。但整体而言,祥林嫂和萧萧的性格及命运迥异。如果把“童养媳”视为一个故事核,《祝福》与《萧萧》便是同一故事的两种讲法,祥林嫂和萧萧遥遥相对,在文学史上形成卓有意味的关系。

沈从文为我们带来了理解童养媳的新鲜视角,尤其是他引入的“女学生”的讲述,这样的处理显示了他鲜明的乡下人身份,这也意味着,在书写《萧萧》时,他在有意凸显他的乡下人逻辑,这显现了他与鲁迅《祝福》的不同。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重写。沈从文是否读过、是否有意识地改写祥林嫂的故事并不重要。——《萧萧》实际上已经改写了“五四”文学叙述中的以祥林嫂为代表的童养媳悲惨命运的走向。将两个故事并置,会看到两位作家讲故事时的不同风格、不同立场和不同美学追求。

当然,要提到关于《萧萧》的阅读。——是否和沈从文站在一起看萧萧,文本意义会有鲜明差异。本文在最后一部分强调了来自女性视角的阅读。读《萧萧》的不适感提醒我们,作为读者,如何读、选择哪个角度阅读之于《萧萧》是必要的。


“剪子”与“蓖麻”,环境与人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这是《萧萧》的第一句话,自成段落,也奠定了小说的调性,它要讲乡村日常生活。小说第二段是这样的:“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就哭了。”在讲述完“小女人们”通常的“哭”之后,小说写到萧萧的“不哭”。之所以不哭,因为“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不害羞,不怕,也不哭,是萧萧的“与众不同”。

《萧萧》全篇8000多字,顺着萧萧的成长写,是时间结构,但小说没有哪一年哪一月发生了什么的表述,而只写萧萧哪一岁时发生的事情。

十二岁,萧萧来到丈夫家。“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

十三岁,“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

十四岁,萧萧高如成人,却是糊糊涂涂的心。

十五岁的春天,萧萧被花狗诱惑变成了妇人。花狗逃跑后,萧萧独自面对恐惧、非难,因迟迟没有买主而生下儿子,侥幸躲过劫难。

十年(二十五岁时)后,她和丈夫圆房,生了第二个儿子,看着大儿子娶童养媳。

尽管小说用萧萧的年纪作标记,但小说中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萧萧的年纪节点而是四季的轮回、乡下人的日常,说到时间流逝,则用“天上落雨日子混下去”“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表达,人们的生活是顺应自然的,白天劳动,夜晚听人讲古。瓜果成熟了,萧萧也长大了,她开始做情欲的梦。在自然的环境中成长,小说家使用“蓖麻”这一植物来形容萧萧:“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小说里,大自然是萧萧生命的底色,在这样的底色里,萧萧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自然化”了。

童养媳的成长过程中,必然遭遇婆婆。小说中关于婆婆的段落并不多,重点只有两处,一处是晚上婆婆为哭闹的丈夫所扰,“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迷蒙,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

还有一处说起萧萧的成长,“天保佑,喝冷水,吃粗橱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剪子”是精妙的比喻,它形象地解释了婆婆、乡间空气和萧萧的关系——婆婆生来像剪子,一直在剪去萧萧暴长的机会,但乡下的空气却不是能阻拦得住的。萧萧到底还是长大了。

《萧萧》里,沈从文看到的是“暴长”,看到的是乡下空气和萧萧的生命力,看到的是人被拦不住的部分。《祝福》里,鲁迅则强调“剪刀”,他写下剪刀对生命力的扼杀,祥林嫂的婆婆是“严厉”的,“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婆婆差使人抢走祥林嫂,取走她的工钱,并把她转卖到山里许给贺老六。在四婶眼中婆婆太残忍,而在卫婆子眼中,“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在婆婆眼里,祥林嫂只是有利可图的“物”。

《祝福》里,我们看到祥林嫂如何被那些“看不到的手”慢慢摧残,她一次次委顿最终死亡。祥林嫂遇到的人,婆婆、鲁四老爷、卫婆子、柳妈,组成了她的复杂社会关系,他们最终使祥林嫂成为了悲剧。《萧萧》里的婆婆、祖父、花狗、大伯,虽然也是萧萧的社会关系,但是,他们没有构成压迫她的势力。《萧萧》里,沈从文写下的是民风的淳朴,乡间伦理的通融,他躲避了启蒙主义立场而遵从的是乡下人的逻辑。

 

“女学生过身”

读《萧萧》,难以忘记“女学生”的段落,那简直是小说的华彩部分,是整部小说里最重要的“风景”,与乡间人事形成一种极具张力的对峙。“女学生”参与了萧萧的成长,也是小说故事情节的重要推动力。她们第一次出现,是村里人夜晚摆龙门阵时,这是生动、鲜活、卓有意味的场景: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情,祖父开口说话:“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他说:“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说:“爷爷,我不做女学生。”

“你像个女学生,不做可不行。”

“我一定不做。”

众人有意取笑,异口同声的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做女学生不行!”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萧萧全不知道。

萧萧本对女学生一无所知,但祖父们的讲古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脑海里逐渐形成关于女学生的想象: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在祖父的讲述中,女学生“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但萧萧不这么认为,听到祖父笑谈,她“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萧萧不惧怕作为怪谈的女学生,她甚至对女学生有了向往。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来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爷爷,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

“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甚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的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捉你做丫头、读洋书、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祖父讲述的女学生实在匪夷所思,萧萧却不在乎。甚至当祖父唤她作“女学生”时,她也答应得很好。而“女学生”再次出现,是在萧萧与花狗的交往中。花狗了解萧萧对女学生的向往,会把话头扯到“女学生”上头去。“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情,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过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

“自由”与女学生,成为这部小说隐秘的关键词,而这个“自由”中,就包含了自由地与男人的“睡觉”。小说越到后来,萧萧对女学生的想象越来越具体,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时,萧萧已经看了一次女学生。至于看后是什么样的感受,小说略去没有讲,但是,“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成为女学生很可能是萧萧心底里潜藏着的种子。“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萧萧发现自己怀孕了想逃走时,想到的也是女学生,“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因为有了女学生过身,萧萧和她的村子变得不再封闭,有了另外的维度,小说也有了另一种况味。女学生之于《萧萧》是重要的存在,没有女学生,萧萧的故事也能讲下去,也能讲通,但女学生的到来,让小说话语充满了暧昧和纠缠。某种意义上,萧萧和她的村庄一起与女学生之间构成了某种常与变的关系,一如王安忆的感慨:“我觉得女学生就像是水一样流过水道河床,流向四面八方。而萧萧就像是水边的石头,永远不动,当水流过的时候,听着水响。湘西的村寨常常是扎在水边,竹子的房柱浸在水里,变了颜色,千年万代的样子。”《萧萧》结集出版时被收入小说集《新与旧》。女学生和萧萧之间是新与旧的关系,还是变与常的关系?九十年来,《萧萧》之所以令人难忘,便在于作品内部空间的打开,它为开放式的阐释和解读提供了一种宽广。

 

知识人视野与乡下人逻辑

《萧萧》中多次写到做梦。在最初,萧萧的梦是通常孩子们所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但是,当“女学生”进入她的生活后,自然的梦便被外面的女学生取代,“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

萧萧最终没有能成为女学生,这令人怅惘。让人想到革命与乡村、启蒙与被启蒙者的关系,想到沈从文的乡下人视角。某种意义上,《萧萧》有如乡下人来到城市后做的有关乡下生活的梦,而这个梦恐怕也只属于乡下人沈从文。作为叙述人,沈从文尽力使萧萧的人生有惊无险。与其说这是沈从文看到的乡间,不如说是他所愿意看到的乡间,在那里,他安放他对历史和乡下的理解。

小说家想要写下的是童养媳命运的一种可能。而为了这个“可能”,他动用了一个小说家可以使用的“纵容”。王德威用了天真态度来形容他的写作,“沈从文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叙述整个故事,犹如事情的发生本当如此,他的叙事之所以令人入迷,不外于其中对人生显著的天真态度。”不过,这样的天真恐怕并不单纯,当小说家将女学生引进乡下人的谈资时,这充分显现了他对乡下世界和外面世界的双重了解。不仅如此,《巧秀和冬生》里,小说还写了把通奸女子沉潭淹死的古老惩罚。那显然是萧萧的另一个可能结局。

这些都意味着,作为作家,沈从文并非单纯的乡下人,《萧萧》中,他在有意将一种抒情话语、启蒙话语与乡间日常生活掺杂在一起,从而在小说里引发一种平淡又复杂的化学反应。作为“有所知”的识字者,他有意反写“女学生”与“乡下人”的关系,即,注目乡下逻辑里的女学生。这是“风景”的重写与反转,只有这样的反写和反转,我们才得以看到启蒙话语之于乡土所意味的。

萧萧为什么最终没有沉潭也没有被发卖?小说设置了有力的理由,一如研究者所指出的:“萧萧之所以将被发卖而不是沉潭,一方面是因为伯父没读过‘子曰’,另一方面是因为发卖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赔偿婆家的损失。生下的男孩儿之所以能够挽救母亲,是因为他将成为家中劳动者一员。如果萧萧生下的是个女孩或者孩子出了意外,萧萧恐怕只能被发卖,让婆家收回一点成本。”另一个问题是,萧萧活下来,并能和婆家相处的前提是什么,还是因为她生下的是儿子。“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1936年《文学季刊》重新发表这篇小说时,作家添加了萧萧活下去的背后逻辑使之更为合理,在那通融的乡间伦理背后,分明是经济和实利的考量。——萧萧生活的世界并非“桃花源”,身边人也并非天真得要纵容萧萧,而是各种利益博弈之后的机缘巧合,是只能如此这般将就。

祖父们哄笑着讲述女学生时,叙述人本人却是清醒的,——看到乡村的伦常,也看到乡村的闭塞和残酷,因为这双重的了解,沈从文才在《萧萧》里构造出充满新意但又意味复杂的天地。

 

作为现代人或女性的阅读

夏志清读《萧萧》,感到“精神为之一爽”,他看到了“自然”:“萧萧所处的是一个原始社会所奉信的,也是一种残缺偏差的儒家伦理标准,可是事发后,她虽然害怕家庭的责难和惩罚,但这段时间并不长,而且也没有在他身心留下什么损害的痕迹,读者看完这小说后,精神为之一爽,觉得在自然之下,一切事物就应该这么自然似的。”王德威看到小说家的天真态度,也看到萧萧自身的生命力。“萧萧体现的生命力使她俨然犹如地母形象,此时,她怀抱新生的‘合法’儿子,看着自己的‘私生子’与年长六岁的童养媳举行婚礼。”这些都是对沈从文研究深有影响的看法,也是作为男性研究者的理解。

作为女性读《萧萧》,不免会看到另外的部分。萧萧之所以能逃离悲惨命运,多半要有赖于小说家对萧萧自身生命力的理解,而这是以将萧萧自然化为代价的。早在1986年,赵园就提到过沈从文的“妇女观”,正如她所引述过的,“……天生一个女人她的最大的义务,就只是把身体收拾得很美。”“女人就应作女人的事。女人的事是穿绣花的衣裙,是烫发,是打粉,是用胭脂擦嘴唇,是遍身应洒迷人的贵重香水,没有别的!在读书中间,也不忘记这类事,这女子算一个好女子。” “一个女人在自然派定那分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些观点令人吃惊,但也并不偶然,这与他自认的乡下人身份、遵从的乡下人逻辑有关,有着一贯性且深为影响他对小说情节及人物的处理。一如赵园指出的:

沈从文创造的审美价值,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赖于他对“女性美”的理解与把握,则系于他对女性的“职能”(用他的说法,即“义务”吧)、女性在社会关系中的位置的认识。他对于翠翠、萧萧们“无知无识、顺帝之则”的生存形态的欣赏态度,他的以女性为“自然”的精灵,也决不只是偶然的选择。他是在一个女人完成“自然派定的那份义务”这种意义上,理解萧萧这形象的伦理内容与人性内容的。在这个意义上她“失身”于花狗只是更使“她像一个人,因为她有“人性”。

小说中,萧萧对花狗的抗拒和她的最终被诱惑,被轻描淡写为欲望的一部分,而萧萧怀孕后的心惊肉跳、吃香灰、喝冷水、渴望堕胎的努力,也都一笔带过。叙述人同情她却并非真正地体贴。这让人想到沈从文的另一部作品《丈夫》。《丈夫》中谈到船妓这一职业时说:“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但是,是不与谁的道德冲突、是不违反谁的健康——不与丈夫或男人的道德冲突、不与丈夫或男人的健康冲突;还是不与女人的道德冲突、不违反女人的健康?这实在需要辨析。

《丈夫》书写的是丈夫从乡下来看望做船妓的妻子,感受到了屈辱,最终和妻子一起回到了乡下。在小说里,读者能迅速和丈夫共情,能强烈感受到他的委屈、尴尬和屈辱,当他和妻子双双回家时,读者不免为他们松了口气,因为整部作品基调实在是太压抑了。小说里固然写了乡间性交易的暧昧和复杂,但无论怎样的暧昧和复杂,作品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夫性”的觉醒,是作为丈夫的权利的觉醒,是丈夫的自尊心的觉醒。而那位妻子呢?小说也极同情地书写了她的感受,但这一感受全部基于她的“妻性”——一位妻子对丈夫自尊心的顾及。

从现代人角度出发去理解,会意识到,整个故事中,承受最大屈辱的是妻子,被“水保”、被兵士骚扰的是妻子,小说写了兵士们对她的“胡闹”而她只能委曲求全。即使小说中夫妻双双回乡下是大团圆结局,但回家也不一定出自她的个人意愿,从小说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一切要有赖于丈夫的感受和意愿,做船妓是丈夫的同意,而不做也顾及的是丈夫的颜面。《萧萧》和《丈夫》的结局看起来皆大欢喜,但是,这个欢喜很可能不一定是来自女人的欢喜。

对现代立场的规避、对乡下人身份的体认使沈从文的写作别开生面、耳目一新,但却也使他的某一类作品的价值有所折损,“沈从文提供了自己的作品系统——一个独立自主的艺术世界,他自觉地使自己的创作既从‘五四’流行思想的影响下脱出,又从30年代的普遍空气中脱出。这种‘独立性’,却同时给他带来了损害。‘五四’彻底反封建的民主要求(包括个性解放的要求),30年代联系于社会革命运动的关于阶级对抗的思想,都是使现代文学获得其‘现代特征’的东西,沈从文在创作中避免社会历史判断,却不能不使他的作品包含着体现着某种社会历史判断(!)这在他的创作中,也许是一种更深刻,也更难以摆脱的矛盾吧。”赵园的看法写于三十年前,至今读来依旧发人深省,令人深以为然。


余论

《萧萧》中,是谁在讲女学生的故事?一位是老祖父,一位是花狗。老祖父把女学生作为笑谈,花狗则以此博得萧萧的好感,引诱她。在两位乡间男人的讲述里,女学生如此被扭曲、变形,但吊诡的是,作为听众的萧萧,却没有被迷惑,她没有汲取到他们希冀她汲取的,她看到了别的——她幻想到自己有一天像女学生一样坐在“匣子”里,像女学生一样剪头发,像女学生一样去“自由”……即使懵懂无知,萧萧也试图从那个怪谈中挣脱出来、从那个百孔千疮的故事里获得启悟和滋养。

萧萧对于女学生故事的汲取深具意味。它让人想到现代女性读者如何阅读这部作品,想到作为现代人的我们,面对祖父故事时,如何不被乱花迷眼。故事一直在风中传扬,而讲故事的人早已走远。那么,九十年后的我们如何读、怎样读;如何听、怎样听?钥匙在小说家笔尖里,也在我们读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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