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绣馆的“自我表演”:2018中美合作三江民间纺织品调研拍摄手记(三)
2018年7月17日
今天我们大部队一起去同乐乡的侗绣馆。
侗绣馆是杨甜和韦清花两位妯娌用自家住房改造成的,她们是最先且最多得到各界关注和支持的当地侗族手工艺人,她们就是我第一次独立创作纪录片的拍摄对象。
乡间公路的硬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记忆中比较偏远的同乐,竟然1个小时就能到。
车子一进入同乐,我就独自感慨起来,2012年来的那次在乡里唯一的旅社住了一周,现在看到这座小桥、这个市场、这座小旅馆、这间小饭店,记忆不由分说地扑过来。
张丽君 拍摄
车子开到侗绣馆,我惊喜地发现她们的房子已经翻新了,原本黑乎乎的木头,现在是原木色,上头的清漆亮蹭蹭的。
后门紧挨着出往乡外的路,我们绕下一溜石阶到正门。“三江侗绣博物馆”这个大招牌正正地挂着,杨甜和韦清花笑脸相迎。
进入房子,一楼全部辟成展厅,名为“指尖上的艺术——三江侗绣文化展”,是跟政府有很多合作的一个展览公司完成的,展示着从棉花到布匹的过程,剪纸和刺绣,各种工具等等。
上到二楼,还是原来的三开间格局。
靠近楼梯的一间直走通去后面的厨房和卫生间,上去三楼则是住房;另两开间分作两个小展厅,宽大的走廊也用作展厅,靠窗摆着几个玻璃柜和一桌子的奖章证书。
Carrie 拍摄
一群人闹哄哄地在里面转,各看各的,又去扯着杨和韦问东问西。
我站在走廊上又不禁感慨起来,这里虽是新建,仍然是传统式样,仍然是人一走过就明显地上下晃动。
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从棉到布的8个主要步骤的拍摄,这种晃动也曾是最困扰我拍摄的影响因素,如果使用三脚架镜头的晃动会更为明显。
拍摄了几个零星的交流对话,杨甜的老公覃时清大哥就过来给我们讲打制剪刀。
看Kurt和Carrie特别感兴趣,覃大哥把他们带到后门厨房外头,有一小片他自己的“工作室”。
他细致地介绍在这个地方烧铁、这块石头上打铁、在那块石头上敲成型、还要在不同的石头上打磨、不同的石头有不同的硬度所以磨制部位也不同。
我看他很有讲述的欲望,突然很想好好跟拍几天打制剪刀的过程。
很多时候,我们说拍摄纺织工艺,总是固定于关注织物的过程,却把附着其上的工具生产与变化当成乱枝叶砍掉。如果再细想,也许还有其他更多附着在纺织品本体上的事物被我们忽略了,真的很可惜。
覃时清大哥展示他打制的剪刀。(张丽君 拍摄)
覃时清大哥展示他打制的剪刀。(Carrie 拍摄)
很快时近中午。
杨和韦摆出一个小桌,摆上几样小炒,再摆出一溜油茶配料。我们都坐下来,看着香浓的油茶上桌。
吃着的时候,我跟丽君聊起自己跟这里的渊源。
旁边的韦清花听到了,惊喜地搭话:“啊!原来是你啊!那次跟田主任一起来的吧?”然后她忙不迭地抱歉,说自己当时只顾着低头做工,记不清我的脸了。
我更抱歉地说,那次拍得实在不好。
又不禁笑着自嘲,当年的我们,一个低头只顾做手工,一个低头只顾看镜头里手上的动作,难怪拍出那样一个人物模糊又无生息的影片。
真希望以后再有机会来拍出更人性化的片子,韦清花听了也很欢迎我再来。
说起往事,韦又介绍了房子的改造,正好是我们来拍摄的那一年年底完成的。
原来我当时记下的,不仅是工艺流程,也是老房子最后的时光啊。
韦清花在为我们准备油茶。(Carrie 拍摄)
也许是参与过太多各类接待和展示了,午饭过后稍一收拾,她们就在小桌边主动地表演起来,杨甜剪纸,韦清花刺绣。
不一会儿连覃家的老母亲覃奶也加入其中,90多岁高龄的她看起来跟2012年并无变化,说着手眼不行,拿起剪刀还是迅速剪出了一只小鸟。
张丽君 拍摄
杨甜展示剪纸。(Carrie 拍摄)
杨甜展示剪纸。(Micah 拍摄)
韦清花展示刺绣。(樊苗苗 拍摄)
覃奶时清展示剪纸。(Micah 拍摄)
覃奶时清展示剪纸。(樊苗苗 拍摄)
如此场面,也许很适合政绩工程中的各种拍照留存,展现民间艺人可视性的功能和来访官员的情怀。我却不免犹豫起来:
拍还是不拍?
提问还是不提问?
但凡如此,我便劝自己:离开“工艺”远一些,想想在场各人行为背后的心理为何,观察不同群体对相互的认知和判断,然后去想自己以什么身份切入合适,如果坚持用摄影机,那能记录下的是什么。
最后我选择记下这个既是偶然也可能是必然的“现状”,我相信它展现的是民间艺人面对我们一行人的认知和行为选择,这种反应投射的是她们的生活经验和对他者的想象。
人类学的“价值中立”原则提醒我应该免于对她们的做法贴上个人判断的标签,思考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才是关键。
在拍摄上,我分别从贴近三人的三个机位创造关联性,展示各人的在场;
记录下她们当下展示的手工步骤与解说,这也许是她们面对异文化来者的自我展演的欲望,
也许是她们面对摄影机时对纺织文化的最精简提炼(包含合理时效、可视性、个体创新性等元素),
也许是融入了她们寻求未来合作的强烈意愿……
无论如何,这样多重交互的混沌状态用摄影机记录下来,跟用语言或文字表达出来,有着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