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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忆中的大跃进、大饥荒(上)

2018-02-07 何学嘉 学人说史2

【编者按】:关于大跃进导致的经济困难,进而出现饿死人的现象,无论是官方著作,还是历史学家的著作,均有所反映。本文作者是四川省崇庆县退休教师。文章来自于历史之家,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及时删除。

饥饿童年的记忆是不易抹去的。像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飘飘的情景,我至今仍有清晰的记忆。

正当父母亲满心欢喜地耕种着那10多亩水田,享受着太平丰收的时候,从1953年起,相继出现了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的生产组织形式。互助组,顾名思义,那还是农户间的生产互助形式,土地、收成仍归各家所有,农民当然欢迎。我至今还记得,轮到我家割麦插秧的大忙时节,村里各家或带上农具,或牵上耕牛前来帮忙,十多个人一两天就互助我家收割栽插完毕。母亲则在家备上好饭好菜好酒款待这些乡亲们。田间地头,酒足饭饱,乡邻间笑语欢歌,其乐融融。完了,父亲母亲则又到另一家互助,可惜,这种互助组没搞到两年,1953年,便过渡到合作社。合作社从本质上改变了生产资料私有,是完全的走集体化道路。土地、农具、耕牛等一切都入社充公,收获归集体所有。由于事前有很好的宣传动员,更由于人们对翻身的感激,对新中国的信任,入社是空前的踊跃。第一批被吸收的必须是先进分子,党、团员优先,无上光荣。第二批、三批的视为落后,单干户视为落后典型,很觉脸上无光。像我们村何跃章一家,解放前开皮革作坊,置下田产30多亩,土改时划为富裕中农,最后入社,多收了两季庄稼,灾荒来时,全家二十几口以此保全,未“损失”一人,竟因祸得福。


我清楚记得,入社那天,是个冬天的早晨,村里何学明等好多人来到我家,从拌桶里,坛子里挑走了所有的陈谷新麦,胡豆豌豆,而父亲母亲却一脸的坦然放心,乡亲们也嘻嘻哈哈,充满着美好的憧憬。还记得我们的课文就这样写道:“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合作社铁桥虽然好,人多车多过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既然是通向天堂的金桥,人们等不得了,合作社没两年,人民公社在一片欢呼声中诞生了。人民公社的最大优越性是“一大二公”,是共产主义的具体体现。它的“大”表现在规模大:在县区以下,按35万人组成一个公社,当时崇庆县30多个公社,再由45个自然村上千人1000多亩田的规模组成一个基本的生产、生活单位叫管理区,后来又叫大队。劳动者按军队的营、连、排、班组建,由连、排、班长带着生产,或耕地,或插秧,或喂猪或种菜,或炼钢或熏土,全看情况而定。为体现“组织起来力量大”,常组织“大兵团会战”。“夜战”几百上千人黑压压一片,红旗飘飘,喇叭声声,长途奔袭,就近挑战,号令一出,万人奔腾,好不热闹,好不壮烈!它的“公”表现在共产主义的精髓——消灭私有财产。土地、农具、耕牛等生产资料公有了,剩下的就是饭碗了。消灭饭碗私有的有效手段就是挖灶、揭锅、灭个体烟火办公共食堂。从根本上解决灭私为公,从“灵魂深处闹革命”。


我清楚记得,每天天刚亮,各家大小就各带着碗筷到二里外的王村王琛如的大院里“吃公共食堂”。那饭堂好大哟,分排分行安着上百张从各家各户抬来的方桌、圆桌甚至八仙桌。开饭了,炊事员抬着好几个两人才能合抱的大饭甑挨排放下,竹编的甑盖一揭开,雪白的大米饭上腾地冒起一团白雾。人们一拥而上,用大碗小盆盛上,端到自选的饭桌前狼吞虎咽起来。吃不了的,随意倒掉,家中有猫有狗的,还要给猫狗们盛回一碗。至于菜,开初一段时间是有的,那是从食堂的菜蔬地里割来的青菜、白菜、萝卜之类,水煮盐烹,每桌能舀上几勺。吃肉的事,记忆中有两回,一回是上级检查团来检查伙食团,杀了两头猪,一回是国庆节,也杀了猪,除此之外,就没有过了。因为上千人的食堂,吃一次肉确非易事,公社养猪场那80头猪,除了要为一千多亩田地积粪,更主要的是要迎接各式各样的参观团,检查团,那是人民公社的门面,怎好轻易损毁呢?

早饭吃完,营长或连长就吹几声哨子,等大家安静下来后,就安排大人们当天的农活,或到二里外的何家堰打土巴(一种农活,即把大块田土打碎以便于耕种),或到三里外的王墩子点麦,或到八里外的张河坝扯油菜秧,或就近熏土积肥,按连、排、班各自带上工具由连、排、班长带走具体实施,如果是会战,则由营长亲自带队。农活的安排往往是一天或一天一夜,所以营长特意告诉大家,为了不耽误农时又不影响大家身体,午饭、晚饭由炊事班送饭到地头,所以不要忘了带碗筷下地。除非有医院证明,不得请假。而我们学生,则高高兴兴背上书包上学。


可喜的是,我们小学生也有公共食堂,地点就在学校隔壁的“红兵连”(即今白头镇卫生院斜对门,我至今不知为啥叫“红兵连”)更可喜的是,学校离家虽只两三里远,但我们却可以在这条放学路上吃上两三顿饭:第一顿,在学校“红兵连”吃,八人一桌,白米干饭随便舀,有菜有汤。放下饭碗,一出校门便到父亲的使牛班集中的大柏树下吃第二顿饭,随手抓个馒头,啃两口丢了继续往前赶,来到二队母亲插秧的妇女连,抓个饭碗到田坎上的饭甑里按上碗白米饭刨上两口又完事。最后回到二队公共食堂里,老年人的晚饭刚开甑,又可吃耍一顿。


那时的我们,简直无忧无虑,只是听大人们说,这叫“共产主义供给制,公共食堂最安逸”。为此,有人还专门写了一篇名叫《笑声满食堂》的文章,被选作我们小学生的课文,以歌颂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有心读者可以从档案资料中查到这篇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文)。

私有制消灭了,共产主义成了人们认为马上就可以实现而且已经部分实现了的理想。资本主义的英、美算得了什么,必须超过它,甚至取代它,我的老师何玉书就顺应全体人民的呼声,将自己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姐妹取名为“周超英、周超美”,赢得上下喝彩。要超英赶美,要“奋战60天提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必须跃进,大跃进!


大跃进,就需要大生产,高产量。于是“组织起来力量大”的半军事化的公社组织之下的各种增收措施和“科学方法”也随之出现。首先是从改良土壤,增加肥效着手,具体办法就是熏土。即将田土进行一番烟熏火烤。庄稼收割后,人们便马不停蹄地将田土犁转,在田中将大块的田土垒成半人高的土墙,再架上树枝、稻草、麦草或者木柴猛烧猛熏几天几夜,直到田土被熏黑烤干烤酥,再推倒打碎播种栽插。播种栽插需讲科学,玉米、大豆须一粒粒按序摆放,叫“蚂蚁出洞”,秧得“东西成行,南北开厢”或要“双龙出海”,还得破千年老规矩,改一季稻为双季稻,按测算肯定是双倍的丰收。尽管后来有人说“与其三三见九,不如二五一十”。(指一年稻麦两熟,每季500斤共1000斤胜过两季稻加一季麦每季300斤共计900斤)人们认为这分明是攻击大跃进的右倾言论。人们也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猪多肥多粮才多”。伟人就明确指出:“一亩一猪,一人一猪”,然而消灭了私有制,私人养猪早已被禁止,上千人的一个伙食团,一个集体,一千多亩田,只能办起一个养猪场,喂上百头猪,已属不易,更何况这些庄稼赖以生长的主要肥源,还要靠人一担担挑到三里外的王村,五里外的李村,汤汤水水,荡来荡去,摇晃三五里后所剩无几,每亩摊下来也难得有三五担,从1959年1962年伙食团“下放”的3年中,毛猪更是绝迹,庄稼全都种在“卫生田”(指未下粪的清水田)里了。大减产甚至绝收在所难免。实在不行了,人们就靠洒石灰、积草皮渣肥来养庄稼(那时还没出现化肥)。洒石灰倒能在当季起一些作用,但这四川盆地是典型的水稻土,使用石灰后,第二季就板结了,无疑于挖肉补疮。至于土肥,人们铲草皮扫地灰打扬尘,推倒各家院墙打老墙土,挑至地里当肥用。但人力毕竟有限,肥力毕竟有限,对上千亩庄稼来说,仍是杯水车薪,“庄稼不吃瞒心食”、“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结果是地里草比禾苗高,“一趟都跑得过”,割谷时,有人一手就捏完48窝(现在最多10窝),有的地头甚至长不出庄稼,完全荒芜了。这,大概就是后来人们归之为“自然灾害”的理由了。这种减产甚至绝收在之后的三年中恶性循环,所以就叫“三年自然灾害”。我们那里的农民都认为,这是三年大饥荒的根本原因,哪有什么自然灾害!


面对庄稼歉收减产,有人另想出增产办法:平坟造田,一是增大种植面积,二是坟地肥沃,用不着施肥。直到今天,我仍记得跟随父亲带人平祖坟的情景——我家是“湖广填四川”时迁来的大家族,祖籍据传是湖广北省麻城县孝感乡。解放初未入社那几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带着全家老小去“上坟”。那是好大一片坟地哟,古柏森森,鸟语阵阵,坟茔座座,一片庄严肃穆。父亲带着我们在一座座坟前烧香化帛,除草垒土,并告诉我们那是一世祖、二世祖,这是爷爷、奶奶、二伯完了,一家人就在古树下的草坪上吃着供品,喝着美酒。在我的感觉中,那简直就是一年一次的难得的踏青春游。而现在,父亲却正领着全村人在早已砍光树的坟地里平坟造田。我亲眼看见,一座座的新坟古墓被铁锹钢钎撬开,有的棺木白骨已朽至酥脆发黄,人们几锄敲碎,几脚踏平,填上土即成平地。有的棺木还很结实,红漆黑漆还闪闪发亮,人们就将长板拖来搭桥,短的劈开送去公共食堂煮饭,白骨就地埋掉。挖到爷爷坟时,父亲显然没有了往年上坟时的安详坦然,他满脸忧伤,把爷爷骨骸深深埋下,并又在上面盖上推倒的墓碑,然后才在上面填上一层厚土,并做了记号。难挖的是一座用红沙石条砌成的大墓,人们用钢钎撬,用十字锹挖,好半天才撬开一个大洞,有人好奇,大着胆子进去,捡出几柄生着绿锈的铜剑,觉着无用,几锄头打弯,丢了。最后全撬开,棺木骨头都烂完了,一地都是亮晶晶的液体,父亲说那是水银。还有许多怪模怪样的陶罐、陶人、陶兽之类,也都打碎埋了。只是有两对玉圈,有人不怕不吉利,拿去给娃娃耍了。


印象深的是挖本家何益林大老爷的坟。以前何益林是村里首富,白头场(即今白头镇)的袍哥舵把子,有田100多亩。他孙子何尽义毕业于四川大学,解放前一年接任其叔伯兄长何学涵出任成都兵工厂副厂长职务,时年30岁。何益林死于1950年9月,何尽义为祖父大办丧事广散家财,让全村人熄火3个月,天天在他家吃丧饭,猫狗都全包,活活吃完了两仓米。就在1950年腊月三十那天,在解放军攻取崇庆县城的炮火声中,他匆忙将祖父抬到祖坟下葬。不几天,他便在成都投降了。据说他可以飞台湾的,一因祖父死而未葬;二因形势吃紧,他想飞时已不准带家属了,想到自己是学生出身,刚接手别人丢下的乱摊子兵工厂,无多大罪过,留下陪着老婆孩子或许无妨。但是,何尽义还是在成都被当成坏人惩办了。而他的川大同学,他的前任何学涵却比他聪明,一看形势吃紧,马上从重庆赶回老家,在劝说父母兄弟一起飞台湾无效后,就带上老婆孩子飞去台湾了。20世纪90年代初,何学涵回大陆探亲,虽说已退休,但鉴于他在台湾空军中的官位太高,影响不一般,崇州市政府按有关政策给白头镇政府的请示复函仍是:不公开宣传,不官方接待,按一般台胞探亲低调处理。尽管如此,何学涵回家仍很风光,办了十几桌酒席请乡亲父老,并一一送了礼物,在听说何尽义情况后,唏嘘不已。


再说何益林的坟被挖开后,只见棺木衣衫如新,尸身完好。有人把他从棺木中扶起,还能端坐如生。村民龚裁缝见了,一锄头打去,头即飞走。尸身上穿的9层寿衣,结实光鲜,村人何祝安见了,甚觉可惜,一一脱了下来,带回家中洗后,父子四人便一人两件三件分而穿之。说来也怪,这绫罗绸缎制成的衣服裤子,穿不上几天后,就化丝破碎,穿不上身了。第二年下半年,何祝安父子四人连同何祝安老伴,全都死于饥荒,成为村里第一家死绝户,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反右欠下的良心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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