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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听 | 原文版《红楼梦》第五回 -1

2018-03-31 名著大观园







《 红 楼 梦 》

第五回 -1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暂可不写了。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


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


贾蓉媳妇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因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二叔跟我这里来。”


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他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


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


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二叔同年,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


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


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儿有趣!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个女孩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罢归来,瑶池不二;定应吹箫引去,紫府无双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


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几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竟随着这仙姑到了一个所在,忽见前面有一座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着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


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么?”


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


宝玉听了,那里肯舍,又再四的恳求。


那警幻便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


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尔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


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


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了。”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不甚明白。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益发解说不出是何意思,遂将这一本册子搁起来,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打开看时,只见首页也是画,却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后也有四句写着道: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下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泄漏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的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籍令其熟玩,尚未觉悟;故引了再到此处,遍历那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宝玉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


往  期  回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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