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人的专业性,可能是个“伪命题”
谭雪明把自己称为“一个在公益领域不断拓展职业边界的社工人”。她做过一线社工机构的管理者,读过工商管理研究生,也在省级枢纽机构工作过。这几段工作经历让她对行业产生了多维度的认识和感知。
她如同《奇葩说》的拆解辩题一样,为我们剖开“公益人”和“专业性”这两个概念的外壳,跟我们一起探讨其“内核”:
但凡参与公益的人都能算“公益人”吗? 做公益可以只是一种兴趣爱好么? 对待兼职/志愿者的专业性要求,应该和全职一样吗? 要求公益人“行行精通”,是否不公平呢?
在发布文章时,她也拜托我们特别向各位读者声明“非学术之论,非专家之言,一己之见,必有认识不全讨论不周之处,抛砖引玉,请轻拍”。
不过我们深信,理性的读者和愿意发声的实践者合力,才能迸发出最思辨的火花。再次感谢谭雪明的供稿!
*在此,也特别向广大伙伴公开征集公益相关投稿,可以是某期启发时刻后的所思所想,可以是对所在地区和组织的观察,也可以是自己的真实经验与感悟分享。一经录用,我们将给予单篇500-1000元的稿费酬劳。
1, 谁是“公益人”?
当看到“公益人的专业性”这个主题时,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疑问是:谁是公益人?
公益,是公共利益的简称。在日常语境里,公益的组词常常是:公益领域、公益事业、公益行业、公益组织、公益品牌、公益项目、公益活动……不同语境范畴,其参与主体的组成往往也会不同。
那么,但凡跟公益有关的参与者都算“公益人”吗?“给一次公益活动做过志愿者”或“给一个公益项目捐过一元钱”的人可以被称为“公益人”吗?估计大多数人会摇头,说这只能算“参与过公益的人”,他们所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金钱都十分有限。
既然不是所有“参与了公益的人”都能被称为“公益人”,那么,要在公益事业中参与多深、投入多少,才能算“公益人”呢?
“在公益组织做了十年志愿者”或“捐赠一百万建立基金专门用于公益活动”,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公益人”吗?我认为如果单就“投入”来说,这的确不少了,做到这样的人自称为“公益人”,大抵也没什么毛病。
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十年志愿者”算公益人的话,“九年志愿者”算不算呢?八年、七年、六年……一年呢?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上,到底多少才合格呢?
“捐赠一百万”算公益人的话,“捐赠九十万”算不算呢?八十万、七十万、六十万……十万呢?金钱物质的投入上,到底多少才足够呢?
有人提出:不能只看“投入”,还要看“产出”、看“成效”。不是“光为公益付出”就能叫“公益人”的,付出有效果之评,要“改变得够好、性价比够高”才行。
“参与程度”考察的是人的意愿和资源,我只需要问自己:“我有多少东西?”“我愿意给出多少东西?”就可以了。“行动成效”考验的则是人的专业性,我需要思考的是:“TA需要哪些东西?”“我可以怎样筹措到TA需要的东西并给到TA?”
二者最大的变化,是从“以自我为中心”到“以服务对象为中心”、从“过程导向”到“结果导向”。
绝大多数工作都是追求成效的,但问题在于,做公益可以不是工作,而只是一种兴趣爱好吗?如果做公益可以是一种兴趣爱好,那么,只要自己做的开心,只要不伤害到服务对象,即使所做的事情经不起专业性的成效评估,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公益人”吗?
如果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公益人”,那意味着,“公益人的专业性”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公益人”并不必须专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TA只需要是一个“好人”,愿意付出,且对他人无伤害,就可以了。
在一些讨论材料里,会直接把“单纯付出不求回报”的行为视作为“传统慈善”,认为更讲求专业性、追求问题解决成效的做法才是“现代公益”。
如果按照这套标准来界定,意味着“公益人”天然的就应该具有“专业性”,对“公益人”的评价,不是基于朴素的助人意愿的判断,而是基于工作成效的衡量。如果是这样,“公益人的专业性”这个议题才能够立住。即你在行动中投入了多少不是最重要的,你的行动为服务对象或社会议题带去了怎样的改变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要行动有效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专业的)公益人”呢?或者说,这种行动的有效性(专业性),到底要怎样评估?由谁评估呢?
这就要聊到第二个问题。
2, 何为“专业性”?
讨论完“谁是公益人”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并无标准答案,有点“人人心中有杆秤”的意思),另一个冒出我脑海的问题是:何为专业性呢?
我们一般会对什么样的人有专业性的要求呢?仔细想想,生活中,“专业性”往往与“职业”相挂钩,比如医生、律师、会计、法官等,都会让我们觉得是“专业人士”。这让我想到一个概念,叫做“职业公益人”。
但现实是骨感的。纵观整个公益领域,越是接近服务终端(如县域社会组织),其组织中的全职比例就越低,兼职成员、志愿者事实上撑起了公益服务最大的基本盘。那么,我们对兼职成员和志愿者的专业性要求,是否应该和全职一样呢?
我们当然“期待”所有参与者都拥有高度的专业性,但却没什么底气“要求”大家做到——有些事儿真操作起来,只能全凭自觉了。
提高公益人整体的专业性,与提高公益服务领域的职业化水平,是分不开的。可惜的是,从人才市场的供需情况来看,公益领域始终存在人力供不应求的情况——大多数机构,不管是雄踞上游的基金会,还是扎根基层的社会组织,几乎都面临着“365天,天天在招人,要么招不来,要么留不住”的窘境。
与此同时,又有越来越多的公益项目需要人去做,项目不等人。“招不到满意的人怎么办?”“唉,先有人顶上,别的再说!”
于是,无论是全职、兼职、还是志愿者,其实入门门槛都很难高起来(这里只说行业整体状态,并没有否定所有的机构——满满的求生欲)。在大众的社会认知上,入门门槛低的行业几乎等同于“谁都能做”,既然人人都能做,那还谈啥专业性?
但不在圈子里的人,是真的分不清“捐赠主体、受益主体、运营执行主体、志愿参与主体……”这些的概念,因此不少职业公益人都会被问到“全职做公益?那你怎么吃饭啊?”这样尴尬的问题。这可能暴露了一个有些残酷的境况:对于绝大多数“公益圈外人”来说,公益,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行业。
对于我这种偏微观服务技术出身的人,当我习惯就一些服务细节提出优化建议的时候,也常常被一些伙伴提醒:“做不了!用不着!那么多活儿等着呢,先有再说,不用太精致!”
我并不觉得伙伴的说法不对,在资源有限,需求海量的情况下,确实不是“精雕细琢”的时候。换个角度看,以我国公益发展现阶段来说,依旧是“粗放型”为主,而且即使粗放了还是缺口巨大,“专业性”于发展是必须,但未必是当下的刚需、急需。
再说回圈内,我们也常常有一种“公益人工作范畴广到没边”的感觉(哀嚎)。由于前面提到的人才的供不应求(愿意做的人才不多,愿意做且机构养得起的人才就更少),也导致从业人员难以“术业有专攻”。
一个项目官员既要能筹资、懂传播,还要会管理、有技术,干得了会务、搞得了财务、玩儿得转IT、做得好设计……做个公益人真的太难了!
“一岗多职,全能发展”是被迫的营业常态,但从人(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的基础条件来说,这种情况都不应该成为“大势所趋”。这种不得不都会一点,又都干不深刻的状态,影响“专业性”是理所当然的。
3, “混沌”中能找到“安全感”吗?
聊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传播、管理、培训、财务、IT、设计……在现代社会的分工里,这些职能甚至都不能算是同一个工种!
做公益传播的人、做公益项目管理的人、做公益机构财务审计的人、做公益项目筹资的人……这些人都算是“公益人”吗?那这个人只要把其中一项做好,就算是“专业的公益人”,还是要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才能算“专业的公益人”呀!?
像我初入行时,是一名一线的儿童青少年社工(本科社会工作专业),在服务实践中,我们的专业性问题较集中在微观层面,比如个案中倾听的技巧,小组中团体动力的运用,与社区居民如何建立协作关系等等。而即使同为一线社工,做老年服务的社工和做儿童青少年服务的社工专业技巧也有所不同。
当我成为一名社工项目主任的时候,我要开始学习项目设计逻辑框架,要懂项目管理和成效评估,这些项目均是以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为基本逻辑设计和执行的,因此理解政府部门的语言体系、能够解读民生政策也成为了基本功。
当我升任社工机构的管理者的时候,筹资、造血、战略规划成了关键词。有一天,我被要求写一份“社会影响力投资”的申请书,我看着申请表里一道道的列项,什么成本计算、预期收益值、投资回报率……每个字都认识,但是放在一起,我真的只剩下黑线问号脸。
于是,我离开了一线社工机构,去读了工商管理(社会公益管理方向)的研究生,也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更多“资本世界的人”,公益基金会、企业CSR、慈善信托……我不得不去学习和适应商业逻辑和资助逻辑下的语言体系:规模化、产品化、圈层构建等等,是“这个世界”里的专业性语汇。
而随着我入职一家省级枢纽机构,上游对接各种基金会、政府、企业、品牌平台,下游对接各类社会服务组织,我最深切的感觉就是——割裂!
大家明明分工不同,所在机构所处位置、所在岗位担负的职能都各有不同,专业性的要求和表现也必然不同。但是公益人的“专业性”,却常常因为无法满足跨领域、跨分工的要求而遭到质疑,这其实是不公平的。
我们不应该说这名社工、这名资助官员不专业;资助官员也不能因为社工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而批评社工不是一个专业的公益人;社工同样不能因为资助官员在一线服务场域里的手足无措而嘲笑资助官员不是一个专业的公益人。
或者说,也许不存在“专业的公益人”,只存在“专业的资助官员”、“专业的一线社工”。“公益”的概念实在太大了,在不做细分的情况下谈专业性,难免有“耍流氓”之嫌。
最后,不加展开地提一句,公益领域的教育(无论是学历教育还是职业教育)与实际工作需求匹配度不够,也同样是影响专业性提升的一环。
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是,我国现代公益还处于一个非常初期的探索阶段,公益行业就像一个分不清蛋壳、蛋清和蛋黄的“混沌蛋”。
在行业雏形都尚不清晰的状态下,身处其中的个人,无论是否自认/公认是“公益人”,也往往只能在一种“非常的不确定”中,为自己努力构建一处“寻常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我专业不专业,但,聚焦眼前事,尽力做好它,这可能就是我们最朴素的“专业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