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6月5日,沙特、巴林、埃及、阿联酋、也门等数个阿拉伯国家相继宣布与曾经的盟友卡塔尔断交,并采取行动关闭进入该海湾国家的通道。随后,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联盟”(简称阿盟)宣布将卡塔尔开除出组织。

在理解此次地缘政治冲突之前,无疑需要权力原则的逻辑加以了解。而对于这种逻辑的内涵,没有比大政治家梅特涅亲王阐述得更为恰如其分了:

“征服世界只需要以刀剑,统治世界却必须辅以规则……这不仅是拿破仑走向毁灭的缘由,也是我们(战胜国)必须赖以修补的缺口……稳定的权力必须构建在合理的法则之上。”(1814年奥地利梅特涅亲王致信俄皇亚历山大)

梅特涅亲王的洞见乃是建立在对历史事实的深刻认知,以及对史无前例政治浩劫(法国大革命)的冷静总结之上,他的观点最终被欧洲君主们所接受,形成了神圣同盟的政治基础,并被后世政治历史所验证,具有无可置疑的正确性。

然而,现实政治并不会永远尽善尽美,权力的原则亦是如此。

“在现代政治的框架中,一个通过破坏‘君权神圣’法则攫取专制权力的专制君主,在原有权力法则合理性与自身权力法统出现背离的情况下,他将如何诠释并构建自己的专制权力呢?(《无可匹敌的力量:群众运动》之《权力的法则》)

卡塔尔的前埃米尔、通过政变武力篡夺其父权力的哈迈德·阿勒萨尼,就面临着这样的政治困境。

卡塔尔埃米尔哈迈德·阿勒萨尼的权力原则与卡塔尔的大众政治改革

1689年的英王威廉三世、1830年的七月王朝君主路易菲利普、1852年的拿破仑三世、1995年的谢赫哈迈德·哈迈德埃米尔用自己的行动给出了答案。”

1995年6月26日,卡塔尔国防部长哈迈德·阿勒萨尼,乘他的父亲哈利法·哈迈德在瑞士日内瓦度假,发动了政变废黜其父,并自命为卡塔尔国第9代埃米尔。

被儿子废黜的卡塔尔第八代埃米尔哈利法·哈迈德,他下台后(移居国外),引发了卡塔尔新君主的权力合法性,是否被其他海湾各国君主承认的问题

对于沙特、阿联酋、巴林和卡塔尔这些君主专制国家而言,君主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他是代表真主安拉行使管理之权的忠仆,他的专制权力之所以合理,不是由于他的实力,而是源于安拉的神性。所以,君主权力的合法性是不容许受到质疑的,也是不可以被实力所取代,这一点,构成了海湾国家君主专制权力的政治基础。

然而,卡塔尔新君主哈迈德违背了君权神圣的政治原则,通过实力取代了自己的父亲。这就使得他的权力基础无法扎根于传统的政治法则之上,他必须赋予其权力新的合法性,使之无可置疑且不受实力挑战。

对于当时刚刚夺权的哈迈德来说,他的专制权力要想挣脱君权神圣之旧法则的严峻挑战,就必须以新的合理性原则重新构建(从1996年很长一段时间内,前埃米尔一直生活在国外,并以君权神性的理由试图在沙特等国的支持下重返大位)。在这种情况下,哈迈德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通过将自身权力原则扎根于大众政治,来诠释自己的政治合理性;

1998年3月解散了文化部,结束了对报纸、电视和电台的审查;1997年给予妇女选举权,1999年开始通过选举产生市议会2004年6月颁布了卡塔尔首部永久性宪法,以宪法的方式诠释了君主的权力,并明确规定,国家实行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治,通过用直接投票的方式选举产生议会(30名通过选举生产,另外15名由埃米尔直接任命)。

为了进一步破除君权的神性原则,哈迈德抛弃了繁琐的宫廷礼节,不断树立亲民的形象,通过媒体当面向民众解释自己的政策和意见。最终,哈迈德成为的变成了被卡塔尔民众所认可的君主,而非传统上的神圣权力之君主。实际上,哈迈德鼓动大众政治的改革举措,乃是一个在现代政治框架下、背离君权神圣之君主,为了巩固权力必须采取的措施。

篡位者威廉三世,为了巩固自身王权合法性,大力宣传民权,致力于破除前国王支持者秉持的“君权神授”的政治原则


1689年,英国国王威廉三世违背君权神圣的法则,率兵驱逐了自己的岳父詹姆士二世,篡夺了王位。即位后,詹姆士二世的支持者秉持“君权神授”政治原则反对“篡夺者”威廉,在各地鼓动舆论并蠢蠢欲动策划詹姆斯二世的复位。为此,威廉三世命令自己的秘书约翰·洛克,于1689年后发表《政府论》,提出人民有权推翻政府的社会契约论,破除民众对君权神授的迷思,最终在思想舆论上确立了威廉的王位。

同样类似的还有法国奥尔良王朝的君主路易菲利普,这位通过街头暴民而非“君权神授”原则登上国王宝座的君主,为了对抗强大的正统主义党人,在1830年夺取权力之后,立刻施行了“保障民权的理论,取代君权神授原则“的法令;而1852年登上皇位的拿破仑三世,则是以普选权保护者的名义获取民众认可的。

违背了旧原则,就必须确立新原则,这是一切试图长治久安之权力必须遵循的法则。卡塔尔君主通过篡位之后,在1996年之后施行大众政治改革,乃是其权力结构在现代政治框架下必须进行的调整,而卡塔尔的巨额石油财富和极其有限的人口,也让该国能够通过丰厚的福利,使君主权力的合理性扎根于大众政治而不生动荡。

不过,一旦卡塔尔君主的权力合法性,变成了源于大众政治的认可,那么,作为权力政治一部分,该国的外交就不可能不以大众政治的偏好所左右。

权力原则决定外交原则——卡塔尔的大众政治原则外交

任何拥抱讨好大众政治原则的专制君主,其政策都不可能挣脱大众政治之影响。这种政治效应,在最易被舆论所关注的外交政策上尤为明显。19世纪中期的奥地利驻法大使、杰出的外交家胡布纳,在细致入微地观察依托民意称帝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之后,于1857年写给奥地利皇帝的奏折中,做出若下评价,精妙地阐述了大众政治原则下专制君主外交政策之核心动力:

”其(拿破仑三世)仅视外交为保障其统治,合法其权位,建立其王朝之工具。任何可维持其威望之途径、施为必不放过。“

然而,大众政治的偏好往往是激进的,唯恐天下不乱。构成大众政治主体的报人和民众,大多数属于现有社会秩序下的失意者,且不需要对政策后果付出具体责任,这就决定了大众往往是激进意识形态和外交政策的秉持者。

19世纪中期,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违背了起码的地缘规则,忽略了法国最起码的现实利益,先后鼓励了意大利的民族主义、波兰的独立运动和德意志的统一,其背后的政治动因,即是源于当时以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市民革命领袖自居法国,其舆论普遍同情这些反抗君主权力的外国新兴政治力量。对这些势力予以支持,尽管不利于法国的地缘利益,但却能够巩固拿破仑三世的政治根基。

19世纪中期,基于大众政治原则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不断支持尼德兰、波兰、德国和意大利、巴尔干等地的激进意识形态和政治运动,引发了渴望稳定的欧洲其他君主国之普遍厌憎


从这个角度看,以大众政治原则为合法性的卡塔尔君主(或者说更缺乏对民意的讨价还价能力),在外交上屡屡采取迎合民意、同情激进意识形态的政治举措,亦是基于相同的政治逻辑。

无论是阿拉伯之春中对埃及、利比亚、叙利亚甚至沙特、巴林示威民众的同情,还是要求沙特与伊朗两大伊斯兰强国实现和解,抑或是对激进伊斯兰势力诸如哈马斯、穆斯林兄弟会和胡塞组织的援助或者偏向,以及通过半岛电视台向阿拉伯世界传播新闻自由的理念,实际上都是卡塔尔君主在自身政治原则下,为了迎合伊斯兰世界的民意偏好并增强自身政治合理性,而作出的外交举措。

这些基于大众政治的外交政策,可以极大地提升卡塔尔君主在民意之中的政治威望,而卡塔尔君主权力的源头恰恰在于民意而非神性。然而,这些迎合大众意识形态的外交措施,严重触犯了西方列强和其他海湾君主国的利益。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卡塔尔军队在阅兵时,经常展示他们从阿富汗圣战者组织非法获得的STINGER 巡航导弹,在民众面前炫耀其政府与圣战勇士的亲密联系。 

2013年5月16日《金融时报发文称,卡塔尔政府在过去的两年中支出多达30亿美元,以支持叙利亚各个反政府武装,这一金额远超其他任何国家。

2015年2月,奥巴马与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会谈后表示,卡塔尔是对抗伊斯兰国强而有力的伙伴,两国都誓言要击败“伊斯兰国”。然而,塔米姆则表示,他不会重复奥巴马”对抗伊斯兰国“的谈话,在随后的开放记者短暂采访谈话中,他也只字未提“击败伊斯兰国”。

大众政治对海湾其他君主国和埃及的威胁,不能承受的风险

卡塔尔丰富的油源福利、稀少的人口,使得其君主权力能够在福利政策的帮助下暂时适应大众政治,但是,对于沙特、巴林和埃及这样的国家来说,大众政治对其政治权力的存续将构成了极其严峻的现实考验。

沙特的政治形态

根据1992年的沙特阿拉伯《治国基本法》规定,沙特阿拉伯是由”真主的忠仆“阿卜杜勒-阿齐兹·沙特及其后代子孙所统治的君主制国家,而《古兰经》则是国家的最高宪法。这一规定保证了沙特王室君主专制权力的政治神性。

在这一原则之下,作为安拉赋予的沙特王权不需要受到民众的认可,也无需其监督,权力的更迭只需在王室内部做出协调。沙特阿拉伯国内没有合法的政党,至今仅在2005年举行过一次地方选举。另据2006年颁布的《效忠委员会法》,由阿卜杜勒-阿齐兹·沙特国王的所有获承认的儿子或其继承人组成效忠委员会,负责王位继承人的选举并监督国王和王储的继立。

这种权力的形态以及沙特相对卡塔尔比较有限的石油财富,决定了卡塔尔君主对君权神性的破坏以及大众政治的改革和外交,乃是沙特君权神性权力原则的致命挑战者,更不用说沙特国内还有大量的什叶派聚集区。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曾于2007年时援引过一份泄露的美国外交电报,电报中提及沙特现任国王萨勒曼对政治改革的看法,他说"改革的速度与程度取决于社会和文化因素…社会因素不是指宗教因素。(沙特政府)不能强推改革,否则会产生负面反应。"


巴林等国的政治形态

巴林国的君主权力更经不起大众政治的挑战。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逊尼派,民众却有65-75%是什叶派。国王不得不依靠少数教派进行统治,其军队和警察一半以上来自巴基斯坦等国的逊尼派移民,在2011年2月的什叶派民众大游行中,巴林国王依托沙特和阿联酋的军警才得以平息事变。

埃及的政治形态

埃及的权力结构愈发糟糕。2013年7月,现任总统塞西通过发动军事政变,推翻标榜激进伊斯兰主义的穆尔西民选政府和宪法框架;2013年8月14日,埃及军队在开罗东北的复兴广场武力镇压了穆尔西的支持者,造成至少4000多人的伤亡;2013年12月,埃及临时政府将穆尔西所在的穆兄会定性为恐怖组织;2014年4月15日,埃及亚历山大紧急事务法院作出裁决,禁止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参与即将举行的2014年埃及总统和议会选举,此举保证了现任总统塞西在几乎没有对手的情况无障碍当选。

自此,埃及成为不择不扣的军人政权。


2013年8月14日的埃及军方武力镇压行动,造成示威者的大规模伤亡,引发了埃及舆论对军队统帅塞西的谴责,据埃及媒体研究和民意中心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79%的埃及人认为8.14的大屠杀是反人类罪,73%以上的埃及民众认为国防部长赛西应该为屠杀事件负责

沙特、巴林和埃及等国的政治现状,决定了其当权者绝难像卡塔尔一般,施行大众政治的改革之后,还能维系手中的权力。二十世纪初的巴林政治改革,仅仅加剧了其2011年的政治灾难,其君主也不得不依靠外族士兵维持国内稳定;而2011年的埃及选举,仅仅使得穆尔西这样的激进伊斯兰意识形态秉持者成为埃及的总统。

是以,这三个国家的权力原则,必然以保持稳定的保守政治原则为主,其外交原则亦是以是否有利于其国内局势的稳定作为其外交政策的基准。

权力原则决定了外交的原则——沙特外交原则:始终反对破坏地区稳定的大众政治

”无论激进意识形态的表象如何,究其本质,都是大众政治的产物。“——梅特涅

对大众政治的抗拒和君权神性的权力法则,决定了沙特外交始终是以稳定国内或者地区局势作为最终目标。

20世纪60年代,为了对抗埃及纳赛尔的泛民族主义浪潮,沙特先后与埃及在也门、黎巴嫩和约旦对抗,打击当地的叛乱势力,维持原有政治秩序的稳定;80年代,为了阻遏霍梅尼的什叶派革命,沙特开始与逊尼派国家进行合作;90年代和21世纪初,为了防止本拉登激进圣战主义思潮的蔓延,沙特政府致力于监控驱逐回国的阿富汗圣战人员;对于巴勒斯坦势力的内部纠纷,沙特一直致力于支持相对稳定的一方;阿拉伯之春中,沙特作为逊尼派国家的保守派大本营,先后支持了埃及、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国政府或军队稳定国内局势的努力(当然,叙利亚内战中,沙特对反对派的有限支持是一个例外,这是因为伊朗的什叶派在叙利亚的扩张,严重威胁到了沙特自身的政治稳定)。

2013年7月,埃及军事政变成功后,沙特国王向被埃及军方任命的临时总统阿德里·曼苏尔表示祝贺,并称”这样的任命发生在这个国家最紧要的关头“,沙特国王也是阿拉伯国家第一个向阿德里·曼苏尔发出祝贺的首领。

权力原则的否定与外交政策的冲突

不同的权力原则,决定了沙特、巴林和埃及等国与卡塔尔的地缘动机是完全相背离的。前者的权力否定大众政治原则,后者的权力则依托大众的认可;前者致力于扑灭激进的大众意识形态,后者则需要迎合大众浪潮来维系自身权力的基础。

这就决定了两者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对待阿拉伯之春,巴勒斯坦、伊朗和激进势力问题的态度上采取了完全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政策,并最终引发了今天的断交。

不过,卡塔尔君主不顾现实实力对比,选择与沙特等国的对抗性外交,很可能还有报复性的心理因素。

事实上,1995年政变之前的卡塔尔君主与其他海湾国家君主之间,堪称兄弟般亲密无间,相比之下,那位依靠政变上台的卡塔尔君主哈迈德·阿勒萨尼,在很长时间内都得不到其他海湾君主国家的认可。在1995年和1996年两届海合会上,卡塔尔篡位君主的代表因为迟迟得不到沙特等国王室的承认而难以顺利参会;同时,1996年的前埃米尔支持者政变据说得到了沙特的支持。

作为一位自命不凡、却迟迟得不到同辈认可的新式君主,卡塔尔埃米尔哈迈德·阿勒萨尼的内心愤懑是可以理解的,或许形成了卡塔尔君主激进外交的心理动机。

19世纪中期,依托大众上台的拿破仑三世同样备受其他欧洲正统君主的轻视,高傲的俄国沙皇尼古拉在外交场合拒绝按照君主的礼仪,以”兄弟“称呼他,仅仅呼之以”朋友“羞辱之。奥地利驻法国大使胡布纳在仔细观察之后,这样描述了拿破仑三世的感受,”受欧陆正统君主无情之叱呵,其耻深深啃噬法皇拿破仑三世之内心。“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认为,这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法国皇帝不惜一切代价摧毁欧洲君权神授法则之心理诱因。

历史上,强大的法兰西第二帝国在拿破仑三世大众政治原则下激进的外交政策所拖累,最终走向灭亡。今天,卡塔尔君主大众外交之断交遭遇,又何尝不是类似的结局。

国家外交的基本原则,还是应以现实为主,决策者一味地迎合民意忽视现实,虽能暂时巩固权力,但终将付出代价。这一点,无论对于大国还是小国,现在还是过去,都是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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