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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会翻翻理想国过往的图书,有不少好玩有趣的。比如今天的这篇文章,选自新文人画代表——朱新建的随笔集《打回原形》,理想国此前多次分享过其中文章,传播很广。


朱新建生前自称:“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多半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而在这本随笔里,他谈女人、谈性、谈艺术、谈文化、谈历史,仿佛对老友谈天,兴高采烈。



色  情  最  重  要


图文 | 朱新建

色欲本身确实没什么意思,就像部队里吃的压缩饼干,除非你快要饿死。爱情这事也挺悬,至今弄不懂含金量到多少以上算金。情、色两件事加在一起,话就多了。多到可以去唱、去写、去画,没完没了。


我不喜欢看女人穿裙子,就喜欢看女人穿裤子,觉得性感,觉得色情,色情最重要,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人对色情的理解是很复杂的。在画里,色情主要不是表现在情节、衣物、配件这些事情上,而是画法。画法,是我唯一看重的东西,为了画法,我其实瞎弄的地方很多。画下去,还会再瞎弄。


不裸其实比裸还好看一点。裸要加入另外的东西,单裸,比较生活的裸,其实没什么意思。加点SM也是一种方法,骨子里淫荡也是一种加法,单裸不行。



我刚刚学会读点书的时候,中国“史无前例”了,那时候除了《毛选》和《欧阳海之歌》,大概就都是禁书了。这些禁书的帽子一般是两个:反动、黄色。所以那时候读书很快乐。反动是个很有时间限制的词,尤其在那个年代。慢慢地我就对黄色更感兴趣了。其实什么是黄色,我们到现在也很难定义。追究起来,大概是指描写男女之事时比较强调性爱本身的作品,即我们通常所谓色情。


差不多动物都是有发情期的。比如狼,在那二十天里,发了情的公狼不吃不喝,只知道追母狼,和别的公狼打架,疯了一样。二十天过后,它就跟大病一场一样,整个脱了形,但它的发情期已经过去了,可以慢慢调养,到明年再说。但是人没有发情期,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像色狼一样,谁受得了?所以要人为地造一些禁忌(所谓文化),生殖器不可以乱看就是这些文化的基础理论之一。



色欲本身确实没什么意思,就像部队里吃的压缩饼干,除非你快要饿死。爱情这事也挺悬,至今弄不懂含金量到多少以上算金。情、色两件事加在一起,话就多了。多到可以去唱、去写、去画,没完没了。


纯粹的色欲过于简单,没什么好说的,所谓“意思”就是可以拿来说说的东西。由色欲本身引发,就会弄出好多别的事,这些事会好玩。例如,酒池肉林、阿Q与吴妈、《金瓶梅》等。


西方现代的大师,只顾自己胡乱过瘾,不管原著东南西北的作品比较多,毕加索、马蒂斯等,都画过跟原著不搭界的插图。画《金瓶梅》当然是想画色情,可是原著并不色情,所色情者,基本就是“金瓶梅”这三个字而已。



有这样的说法,在法文里面表示“色情”的有两个词,一个表示简单的肉欲,另一个表示以性为题材的艺术,《金瓶梅》应该属于后者。也有人认为《金瓶梅》应该算社会小说,大概也说得过去,因为它直接描写性行为的文字并不多,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洁本也就删了一万六千多字。一本七八十万字的小说,直接描写性的文字也不过一两万。这本书一直被传说为黄书的代表是比较冤枉的。《肉蒲团》大概可以算真正的色情小说了。不过一般的研究者都认为原本已经不在了。现在我们能读到的应该是伪作,就是冒名顶替的意思。


我不是在画前面独唱的那个人,而是画后面伴舞的小姑娘,这是一种馆阁体奶子,就是这样一闪,诱人得很,假如你天天跟她泡在一块儿,大概就会乏味。这种奶子就是农村铁道边墙上刷的大广告,没有细部,就是大字,白灵牌雪花膏,白墙上面刷几个普蓝的大字。火车路过的时候,你就看它一眼,印象特别深。真正绝色的女人,倾国倾城的,那一种女人有更细腻、更深刻的内容,可以慢慢迷倒你。



浮士德的喜爱女色不是功利地直接指向家庭、生殖等,而就是纯粹的邪恶,最起码是堕落的(是受了魔鬼的引诱)。爱其实不是这样的,爱是生命的源头、过程、目的,爱在养育我们。


郭沫若在《少年时代》里描写他的性欲,说这些都是叫文学艺术闹的。比如“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张资平写他小学的时候,同桌的女孩子用小嘴唇亲一支铅笔,又把这支铅笔递给他亲一下。李劼人在《死水微澜》里,写那位袍哥领袖突然看到傻子的老婆露出白白的奶子来喂孩子。曹雪芹说袭人摸到宝玉的内裤湿了,就脸红起来。如果书里面没有这些,读书真不好玩。


阿英编过一本《中国古代淫书目录》,只记录书目就有几十万字,其中大多数都已被销毁了。剩下的影响比较大的还有《灯草和尚》、《株林野史》、《痴婆子传》等。我认识一位搞小说研究的德国朋友,据他说全世界各种文字的色情小说,真正写得好的,加起来不会超过十部。


在这些书里面,文化上最有意义的应该是萨德的作品。他的作品不仅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政治、哲学、心理学等诸多人文学科里也都是很重要的材料。他的著作很可怕,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作家能够那么心安理得地赞扬罪恶,那么津津有味、肆无忌惮地描写极度变态的性行为等,以至于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被禁止发行的。法国在五十多年前解除了对他著作的禁令。英语、法语里的“淫虐”这个词,词根就是他的名字。我们通常看到的“SM”这个词,“S”就是萨德。



萨德的作品直接指向性,其实,人的许多精神、文化现象肯定都和性这个题目有关。欧洲的人文革命最早提出来的是这个问题,美国的嬉皮士运动最先触及的也是这个问题,中国三十年代许多的革命人,起先的动机也是反抗包办婚姻。中国最早的革命歌剧《白毛女》中最感人、最能激起革命战士满腔怒火的,是恶霸地主霸占无辜少女这样的情节。


上述这些革命运动的对立面,耿耿于怀的也是这个问题。如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道学,如欧洲中世纪的禁欲主义等。有趣的是,他们还往往喜欢把自己的这一方,描述得更加贞洁一些,而把对立的一方描述得更加淫一些。在我们小时候看的小说和电影里面,国民党那边男的个个花天酒地,女特务个个妖冶淫荡。而在国民党那边的反共宣传里,共产党就被描述成共产共妻、群奸群宿的流氓。


在欧洲反对禁欲主义的著名小说《十日谈》里面,纵欲的淫棍往往都是神父、传教士什么的。美国闹嬉皮士、性解放的时候,我们这边听到的宣传说,那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而在当时美国的官方宣传里,嬉皮士们则是受共产党煽动的小流氓,在这批嬉皮士闹得最邪乎、最不可收拾的时候,美国的一些安全官员在私下里说,我们真巴不得来一些真正的共产党去领导他们。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把嬉皮士说成是共产党纯属胡说八道。


研究人这件事时,性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弗洛伊德的学说被认为是泛性论,他认为所有的艺术活动都是为了宣泄或者变相宣泄被压抑的性欲冲动。他有他的道理。



我画美人图当然有对女性的一种向往,或者说是喜欢,这个词也不太好给。最起码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充满一种少年对异性的骚动,可能比一般人还要强烈一些,所以才会开始动手画这样的题材。以后就比较复杂了,我又喜欢画这个,又能卖钱,又这么多人说我画得好,我凭什么不画?我就画呗。硬要讲得多伟大,我觉得也挺无聊的。


其实宋人的花鸟画,你能发现画得非常性感。因为古时候可能因为一些人文观念的问题,包括知识分子追求天人合一什么的,他们认为欲望是不太好的事,肉欲会使一个人堕落或者颓败。所以他们不太会在自己的作品里面特别明确地表达这个东西,我指文人这一级别。但是他们毕竟是人,内心有这种冲动。所以你看宋人画的荷花、梅花、小鸟,都是非常性感、柔美的,实际比真正的荷花内容含量要大很多,把对春天的向往、对青春的热爱等,全部集中在画一朵荷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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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选自《打回原形》

朱新建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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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建刻过一枚闲章,“打回原形”,这次拿来用作书名,因相对于他的画而言,这些文字应该算是某种形式上的原形,或深或浅地折射出一些画里未尽的意思。近三十万字,收录了朱新建这辈子散落在各处的话语,有关千年画史,文人往事,古今中外,世事纷呈;有精妙通透的阐释,亦有零零落落的碎语,却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或深或浅,或隐或白,都是他的性情与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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