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 | 人间越来越远(组诗)
榆木
● 二盘区水仓
那时刚到二盘区水仓看管水泵,满心欢喜
终于不用到工作面吃煤灰,干重活了
换了岗位的感觉,就好像是太子登基
可是没过几个月,我突然意识到
我所在的位置,是全矿井下最低的煤层
一个月里,连个人也见不到
我开始祈祷,只要能有个人和我说说话
哪怕来个鬼呢。女鬼最好
想到这里,我会自己笑给自己看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一道光
摇摇晃晃的向我这里走来
我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
突然大叫一声,他也跟着大叫一声
等他把灯光打在我脸上时,破口就骂:
“他妈的,吓死老子了,我还以为是个鬼呢。”
● 权力的孤独
同下井的工友走在西辅大巷时
他们总会带着妒忌、嘲讽的口气说:
你小子,现在从一线调二线,权力也大了
我理解他们,也同情他们这样说
在煤矿,像农民合同工要换个岗位几乎不可能
可我就不明白,我怎么会权力大了呢
当我在二盘区背靠开关,静静坐着的时候
望着盘区洞里,齐刷刷摆着一排排的开关
突然苦苦地笑起来
在这个长25米,宽3米的巷道里
共有35台200A开关、16台高压开关
6台移动式变压器。离这里六百米的地方
是水仓。4台30千瓦卧式离心泵
5台7.5千瓦排污泵,统统都归我管
是啊,我管着井下西翼所有的供电
系统和排水系统,我的权利确实很大
可是,我现在命令它们,都跟我说说话
两年多了,为何一个吱声的人都没有
● 我不是个好电工
矿灯是走到二盘区水仓不亮的
它带我已经走了十多年的夜路了
也烦了、累了,不乐意了
借着开关观察窗打出来的微弱的蓝光
靠煤帮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些孤独的光
悄无声息地在煤底板上消失
我突然开口说:这两年你受苦了
但是一定不能烦了、撂摊子,不干了
因为我不是个好电工,还医治不了这么长的夜
● 人间越来越远
此时,移动式干变的“嗡嗡”声
是唯一回我话的声音。都三年多了
在二盘区变电所里,除了那几只老鼠
我唯一可以听到的,是来自黑暗的声音
哦!我也曾听到过其它的声音
那是我刚调到二盘区变电所岗位的时候
地面35KV的电正在西辅巷摸黑赶路
我靠着移动式干变坐在黑乎乎的巷道里
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一刻,我离一盘区变电所
远了一千五百米。离井底远了
两千五百米。离人间远了三千零五十米
哎!光线越来越小,人间越来越远
● 五十米的巷道
水仓安装了液位感应启动器
我不必再时时刻刻盯守着那几台隔爆开关
我的身后就是水仓,可我能去哪里呢?
向后八百米是巷道的尽头,无人
那里的黑暗最多。向前是横穿西辅巷和
运煤措施巷的23073巷口,走到那里
距离井口就少了六百米的黑暗
向左走二百米,是密闭的西轨巷
风在这里消失。向右走五十米是
西辅巷,离水仓最近。所以
我每天就在这五十米的巷道里
独自一个人走过来,走过去
一束微弱的光线移过来,移过去
因为我担心液位感应器总有那么一天
会对水失去知觉,就像我对黑暗
失去知觉一样。向左走是盲巷
我害怕我会和风,一起被黑暗硬生生地吃掉
也不能向后,因为一盏矿灯撑不饱那么多的黑暗
但我也不能向前走啊,尽管我是那么渴望
返回光明的人间,哪怕离井口近一米呢
可这些水泵,这些在黑暗里撕心裂肺
叫喊的离心式水泵,是我一家老小
六口人生活的全部啊。所以
我是被黑暗拖住的鬼
我是被生存拴住的人
● 我的小女儿也该嫁人了
水仓蓄满煤泥的时候
我的小女儿出生了
上午九时,下到水仓清理煤泥时
我想啊:人间从此多了一个
喊我“爸爸”的人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
当我爬出水仓
坐在西辅巷的通风口
矿灯照着六米高的煤柱
采煤机从两千多米长的采面缓缓退出
我想到:我的小女儿已经三岁了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
我会一直呆在这个水仓
当23092工作面布置完成
当我摁下水泵开关的停止按钮
下午五点的时候
我想起:退休的事
到那时候,我的小女儿也该嫁人了
我突然感觉到:这一切
仿佛只是井下一天的时间
● 每一粒煤灰,都是一条黑乎乎的巷道
躺在水仓的仓板上,安全帽上的灯光
直溜溜地打在两米高的顶板上
落进灯光里的每一粒煤灰,都是一条黑乎乎的巷道
而我纹丝不动。这么密的巷道,我怕走丢了
整整一个夜班的时间,我就这样直直地
躺在水仓上面。当光线里的煤灰越来越密的时候
我轻轻取下腰间的防尘面罩,一声不吭地
扣在脸上:我上有老,下有小
还不能做个早夭之人
● 一个煤矿工人的遗嘱
1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可是,作为一名煤矿工人
黑暗中哪有什么明天,黑暗中
只会有意外,它随时会来
2
下井、上井、吃饭、睡觉。在煤矿
我们的每一天就是一生,一生就是一天
所以,我们留下的无非是:越来越长
的巷道,越来越多的黑暗
3
三十好几了,也会想着给两个孩子
留点什么。但是,作为一名挖煤的人
我是无奈的。做为一个写诗的人,我是
无助的。所以,我不得不把无能留给你们
4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的两个孩子
一个七岁,不懂得谦让。一个两岁
不懂得知足。当你们一起喊着我爸爸
冲进怀里的时候,我也曾流过泪水
你们要的菠萝寿司卷、水果奶茶
爸爸又食言了。因为,每月不足两千
的工资,让我们活着就已经让倾尽全力了
5
结婚这么多年,妻子只有一次到过我
上班的煤矿。随便说一下具体的事
我的更衣柜号是408,里面有我下井时
攒下的面包、鸡蛋,记得带给孩子吃
宿舍号117,靠窗户是我的床位,床下面
有我省着穿,留下来的一身新工作服
父亲去地做农活时可以穿,记得带给他
6
另外,我出了一本诗集。一直没敢
跟你提此事。主要是怕你想着要花钱
反对我。在卧室放满生活日用品的书柜
最上面,左手数第十二本书里面藏着
这本书的三千块钱稿费。当然最值钱的
还是这本书,你可能不会这么认为
如果你同意,就留给孩子。电脑里面
有这本书的原稿,你暂先替孩子保管好
十八岁后,如果孩子觉得没用,可以烧我坟头
7
还有安葬之事。我不大喜欢火葬
不管我在矿洞里,还是在医院
一定想办法把我带回家。十九岁
就从故乡出来挖煤了,累了。在井下
想的最多的,就是回家。巷道再黑
也是别人的墓,墓地再黑才是自己的家
就葬在庙后地吧,那里去的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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