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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史实还原:年纪最小的上访者

罗新 俄州亚太联盟 2020-02-06


父亲去世之后,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了他保留的我妈妈的文革交待材料和我姐姐罗红当年的上访“平反证明”。我父母在文革中被打为“牛鬼蛇神”,挨打批斗,被抄家,父亲的邮票和日记全被烧光。四岁的姐姐罗红也被牵连,东西被砸被抢不说,每天都被小孩子追打谩骂。后来我姐姐跟爸爸去北京上访。我姐姐被几个女同事带到中央文革接待室,成为文革中最小的上访者。妈妈1968年的交待材料对此有详细说明。现在将妈妈的交待材料一字不改,摘录下来。



1967年2月份罗小红上访前后的详细经过,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经过:


在1966年8月份,我和罗肇昌都被打成牛鬼蛇神,受到大小会的批判和斗争。8月29日受到抄家。当时把我小孩罗小红的小人书撕了不少,玩具砸碎了一些,有的衣服扯坏了。当然这一切都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行动,是红卫兵出于对牛鬼蛇神的愤恨。


当时我们家搬到汇丰街去住。因学生天天去围斗,影响了附近的小孩也每天去围着打骂,见到罗小红更不放过。我们每天六点以前路上行人很少时,把她送到托儿所。阿姨不来,就把她交给厨房刘师傅。晚间八点以后接她回来。不敢走大路,不敢走有路灯的地方,怕被小孩看见挨打。有一次经过房产科门前,被在外边玩的小孩看见,立即领了一帮小孩,连喊带打跟到家里,闹到十点多钟。


当时正是秋天,拉黄土抹房子的时候。一些小孩在我们家门口前修起了一个碉堡。白天一些小一点的孩子拣砖头、石块准备弹药,等我们一下班,小孩们爬在碉堡里对准我家门窗,万炮齐发。星期天一整天都是如此。所以小红星期天在家不敢出门一步。坐在炕上,又怕由窗子飞进的砖头石块打脑袋,只好躺在箱底下。当时虽然她已经四岁了,可是连大便都要在屋里。


去托儿所后,有时也受到一些小孩围着窗子往里扔石头、打她、骂她。使她经常被打哭、被吓哭。这一切,当时住在附近的人都是亲眼目睹的。罗小红当时的处境,比一般挨整人家的孩子要痛苦几倍。(因这里是有人指使的,这些情况自己在群众面前是不敢说的。因为我现在是向毛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谈情况,所以打消顾虑,如实地谈出来。)


1967年,罗肇昌要去北京上访,当时也要顺便把她带到北京去她姥姥家,她很愿意去,问到北京能不能见到毛主席?后来听说红卫兵串联,车比较拥挤,又想不带她去了,可是她不同意,终于把她带到北京。我伯母因我正在产假中,还在桓仁,在北京只有我伯父自己。小红不愿跟他,总跟她爸爸。


罗肇昌在2月15日上访并没带小红去。当时,我们也没想让她去上访什么。后来在2月22日,罗(肇昌)去水电部人民来访接待室,把小红放在水电总局革命组织联络站,和几个女同志在那玩。后来有我局的关玉珠和三门峡姓何的女同志去文革接待站办事。她们认为小红很会说话,把她带去吧。


据说,当时上访人很多、很挤,要是先排号登记,要等20多天才能接待。可小红去说她也要告状。东北接待组很重视这件事。因为据说他们接待了几万名来访者,还没遇见过一名四岁多的小孩。所以东北组同志打电话向负责人请示这件事,怎么办?接待不接待她?可能对方回答让接待,所以也没用排号,接待员和小红谈了话,问了她一些情况,并且给她开了介绍信,附下:



(证明说:据小红反映,其父母在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被打成“牛鬼蛇神”,因此小红在托儿所被称为“小牛鬼蛇神”,受到歧视,其相片、衣服、小人书、玩具被撕被砸,并受到小朋友的打骂,使她不敢再去托儿所。请按十六条和中央有关政策和措施,对学生进行说服教育,给予平反。


据关玉珠阿姨说,姐姐当时没有桌子高,她被抱到桌子上,也不怯场,把所有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当时谈完话,文革接待室的人还送给她一个小册子。)



当时虽然我们事先并没想让她去上访,上访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但过后我们听到这件事,是对她给予支持和鼓励。认为她受了那么多打击,就是她上访的思想基础。因为这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另外我还认为,用她的行动也是更有力的控诉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我还认为对反动路线揭露得越深刻,对它的流毒肃清的越彻底。


经过几天来同志们的帮助,自己认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错误的。虽然自己没有让孩子去上访,但是她上访后,自己没有批评她,而且还鼓励她。


另外也没有教育她正确对待小孩的打骂,没有引导她把千仇万恨集中在她父母身上,所以使她做出了这件贸然的事情。”




我挺佩服那些文革接待办的人,能够接待一个四岁多的孩子,还给她开了“平反证明”。多么有人情味的举动。可是,“平反证明”却让回到单位的父母受到更严厉的批判。能够让一个母亲,检讨出“让孩子把千仇万恨集中在父母身上”, 那是一个多么扭曲的时代啊!


姐姐原来叫“罗四维”,因为四维就是繁体的罗。文革刚开始时,说她的名字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是意图靠近国民党,反党。父母赶紧把她的名字改成罗红。


文革中最小的上访者,应该就是她吧。


后记:

一个红卫兵的忏悔


文革期间,我父母都是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不仅被抄家,被批斗,就连我四岁的姐姐也难逃厄运。后来,我爸爸和姐姐去北京上访,我姐姐得到中央文革接待室的“正式”接待,并拿到“平反证明”。因此,她成为文革中年龄最小的上访者。她的经历,被我妈妈当时写入自己的“文革交待材料”里。


文革结束后,妈妈的“文革交待材料”被返还给她。我把其中关于我姐姐上访的内容摘录出来,于是形成了《文革史实还原:年纪最小的上访者》一文。


我妈妈看了文章之后,写了一篇后记。她的回忆看似平淡,其实步步惊心。我才知道,我父母当时竟然差点熬不下去而自杀。那个年代,自杀的人不少。只是,如果我的父母选择了那条路,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这么一想,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下面就是我妈妈的回忆。


我读了女儿罗新整理的《文革史实还原:年纪最小的上访者》一文,真是思绪万千,像潮水般涌来,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情况,还原那一段历史真相。 

为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遭遇如此悲惨的处境?因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水电局也紧跟中央的部署,揪出了局里的“三家村”。中央的是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文化人。于是,水电局也找了三个文化人:朱虎庄,当时子弟中学的教导主任,曾经当过桓仁水电报的副主编;罗肇昌,中学语文老师;谢焕文,中学语文老师。

要想批斗这三个人,怎么批呢?他们先找了一间空教室,拉了三条绳,每条绳上贴出一张一个人的大字报,做引子。在学校左派领导和“根红苗正”的造反派的发动下,很快每个人的绳上都贴满了揭露他们三人的罪行大字报。绳子上贴满了,就贴到外面墙上。就这样掀起对水电局牛鬼蛇神“三家村”的批判高潮。

地主家庭出身的我,没有资格再去教无产阶级子弟,被迫离开班主任岗位,专注写检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我的学生是四年级,就是10来岁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娱乐的年代,能批斗牛鬼蛇神也是一种乐趣和消遣。于是就出现了前文中所说的情况。

我原来住在沿河街,学校旁边的砖瓦房。红卫兵抄家后,勒令我搬到医院附近一个黑戶建的马架子里。墙上一个洞,糊的塑料纸,屋里只有一个炕和一个灶台。这个地方是我教的班学生住的人多的地方。这样才不论什么时候他们都能无休止的来批斗大小牛鬼蛇神。

我们自己受多少苦,都能忍受,看到孩子天天跟着遭罪,非常心痛。一度我和老罗商量自杀。孩子怎么办?扔下她吧,没人管,她的处境会更惨。让孩子和我们一起去死吧。又不了手。就这样犹豫着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

处境稍微改善是因为初冬的一场雪,学生们每天的砖头石块将窗上的塑料布早打的所剩无几,支着屋顶的几根木棒也歪歪斜斜的了,下点雪把房子彻底压塌了。

房子倒了,我找到房产科的毛连科和师长利,他们都和我关系不错,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帮我找了车队旁边靠哈达河的孤零零的一栋油毡纸屋顶的临时房。这里比较安静,我才算死里逃生了。接下来就是老罗受批斗,我也大会小会的检查挨批斗,我们的孩子也挨打挨骂。那一段经历,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深创伤,促使她去中央上访。

在上访前后,我要感谢几个人,在逆境中给我帮助的人。学校的赵淑贤老师,当时她家住的离我家不远,看到有人天天往我家扔东西打我们,她有时候出来制止学生,有时让我到她家躱藏。星期天,我们不敢呆在家中,早早吃完早饭带着孩子上北山去,我同学陈树忠家在北山住,我们去她家吃午饭休息,天黑了才回家。

老罗和我女儿是怎么离开的水电局,跑到北京上访的呢?是车队的师傅马云楼、焦庆礼冒着风险偷偷地把他们爷俩送走。在上访回来的路上,女儿得了流行性脑膜炎,生命垂危,在途中的南札木卫生所抢救。当时任学校工会主席的姜仁淑老师,顶着压力和风险给老罗寄去銭,孩子脱离危险期后,又联系救护车把孩子拉回水电医院治疗。

50多年过去了,每每回忆文革的经历时,总是会想起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只能说一声谢谢。我希望他们周围的人,他们的子女能把我的心意转达。这是我写这篇后记的主要目的。



我妈妈的后记发出去之后,收到一位当年的学生的留言。这位学生写道:


“王老师您好!我看了您的这篇文章,感慨万千,一肚子的话不知怎样说?!这篇文章里面,您忽视或者有意抹去了一个13岁的男孩,带头批斗您!那时候王老师您身怀六甲,我带头批斗你的时候,使劲推打您!一场批斗接着一场批斗!惨无人道!惨不忍睹!53年过去了,今年66岁的我记忆犹新!感慨万千,忏悔的泪水不住的流淌!再一次向我的恩师谢罪!恳求您老人家原谅!”


时隔五十年,能够发出这样的忏悔,说明这位学生的良心未泯。


当年的那场浩劫,无论是被整的人,还是整人的人,其实都经历了一场心理创伤。


虽然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应该正视那段历史。揭开伤疤的目的,不是为了重新体验痛苦,而是为了汲取教训,走好以后的路。


我又读了一遍那位学生的忏悔。“那时候王老师您身怀六甲,我带头批斗你的时候,使劲推打您!一场批斗接着一场批斗!惨无人道!惨不忍睹!” 原来,我在娘胎里就经受了文革的残酷洗礼。


这样说来,我姐姐是“文革最小的上访者”,而我,会不会是“文革最小的幸存者”呢?


- 本文来源于“七彩娘娘”公众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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