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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摇滚中年的前半生

昭晰 难逃一吸 2020-09-08


文属“难逃一吸”冷门系列文章。冷门职业,冷门人生,每个匆匆行走在世间的小人物,都有一身故事。
 
从哈尔滨摇滚人群中无人不晓的摇滚乐手,到韩寒小说改编电影男三号,再到穿着带小穗的马甲当50块一天的打鼓群演,他的下一个计划,是给初音未来写歌。今天,我们来看杰出青年乐队主唱李涌泉的人生选择。


生活和摇滚,哪一个更需要勇气?

作者|昭晰
题图|受访者提供
 
李涌泉44岁了,是个摇滚乐手。采访开始时,我没想到和一个摇滚歌手的对谈,会以他要陪小儿子上山结束。

李涌泉热衷于改变自己的名字,这导致你在网络上很难找到他的报道,哪个名字存活的时长一些,哪个他在社交网络上留存的证据就多一些。李长江,李水滴,李涌泉,李涌湶,李勇湶,这些都是他用过的名字。而乐手、演员、导演也是他轮换着使用的身份。
 
我问他为什么频繁更换姓名,他支吾半天,搪塞说没有原因,“换汤不换药,就换名又不换人”。注册时间早一些的微博名叫“演员李长江”,而微信名是“李勇湶 导演 电话号码”。采访期间,他的名字变了四次,最后变成了“长发摇滚青年 导演 电话号码”,但他并非长发。
 
疫情爆发,李涌泉从北京画家村躲进了密云的山里。他爆发了蓬勃的创作欲,写了许多新歌,其中就包括文首视频里的《核桃树下》。有粉丝说他的风格是农业金属,是黑土地朋克,后来又有人说是宋庄田园金属,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对这些词一头雾水,请点开视频,感受李涌泉的艺术世界。

“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年前,我错过了一场杰出青年乐队的演出,演出海报是这样的:


演出当晚,朋友录了视频发来,我忘记调高音量,看了静音版本。
 
整个沸腾的现场仿佛被困在了手机屏幕这块杜绝声音的隔音玻璃后,灯束四射,鼓手投入,主唱背着吉他上蹿下跳,观众簇拥着小舞台不停摇摆。一切都好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摇滚之夜。
 
唯一新奇的是演出背景,缓缓翻页的土味PPT,港片截图配上明黄色的印刷字体歌词。PPT像胶卷一样印了一整条,贴在大滚轮上,滚轮缓缓转动,PPT缓缓翻页上移。有时会卡住,停在上半页王祖贤,下半页张国荣的滑稽样子。
 
             
后来背景滑动出了一首名为《英文歌》的歌,歌词写的是“特耐/爱木龙累/biu得否够”,我心生狐疑,调高声音,发现主唱根本没唱歌,而是伴着音乐大声朗诵:“特耐,爱木龙累,biu得否够。”
 
Tonight, I'm lonely, beautiful girl. 意思是,美丽的女孩啊,今夜我好孤独。一句歌词翻三番儿,愣是把歌唱成了相声。一位从事单口喜剧的朋友兴奋地冲我喊:“如果这个乐队去搞喜剧,我们可就都没饭吃了。”
 
那个朗诵“特耐,爱木龙累”的主唱就是李涌泉。十二年前,他叫李长江。
 
我翻到一篇2008年6月的博客,博主灵气儿记录了四月份在吉林省长春市圣马可酒吧的一场地下摇滚演出。她评价来自黑龙江省大庆市的丢火车乐队:
 
音乐整体给人的感觉很清新,旋律优美、流畅,主唱声音字正腔圆,乐队对现场感觉的把握恰倒好处,看听众的反映就能看出他们以后应该能成为有良好群众基础的乐队。
 
而评论李长江,她用了“无人不晓”这个词:
 
哈尔滨摇滚人群中无人不晓的李长江,他是个真正的摇滚战士。“红领巾、草帽、三道杠”就好比各种艺术大师运用的自己独特的艺术符号一样,这些就标示着李长江个人和他的“杰出青年”乐队。
 
乐队和从前演出相对比没有了唢呐,除了李长江外都是些生面孔,但是几首没听过的歌,歌词却充满人文关怀和惆怅,歌中几分无奈几分妖娆,李长江站在舞台上仍然的像个游吟的诗人,发表着他世界观里的点点滴滴,只是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后来,这两支乐队的故事,我们知道了一半。丢火车果然成为了“有良好群众基础的乐队”,在民谣圈收获了不少拥趸,出专辑,开巡演,去各大音乐节演出。2019年,丢火车因为“名字不吉利“被“高铁之夜”晚会放了鸽子,上了热搜,网友乐不可支,调侃丢火车这次“实火”。
 
杰出青年乐队经历几次换代、解散,虽然作品数量不断攀升,作品也依然俏皮戏谑又富有人文关怀,但并未击起水花,在庞大的时代洪流当中,更像是”无人知晓“。

而主唱李长江,十二年过去了,如灵气儿所问,“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是否如意?”

             

一座城池

《一座城池》是韩寒的一部小说,也是导演孙渤涵的一部电影。对很多人来说,2013年已经是另一个时代了,那时比起现在更简单。孙渤涵一封长信给韩寒方递过去,阐述了自己的艺术理念,就顺利拿到了版权。
 
《一座城池》也是李涌泉参演的第一部电影,当然了,当时他还叫李长江。当年的李长江跟着主演房祖名、王太利跑路演,还有自己单独的海报。

他演的角色叫阿雄,大学生,行为艺术家,身上挂着10只活鸡代表7大洲,为什么不是7只鸡呢,阿雄一本正经地对房祖名说:“因为你看到的数字不是真正的数字”。

 
那年李长江37岁,演艺术家大学生却浑然天成。导演孙渤涵说,他长得年轻,心态也特别年轻,一点看不出来年纪。

李长江说他是这样被导演发现的:那年,乐队来了北京。队员个性太强,不懂得爱对方,濒临解散。一天,他和乐队吵完架,郁闷地背着吉他在街上闲逛,独自进一家串儿店吃饭,吃完继续游走。
 
这时后面来了三四辆车,打头是一辆特别好的越野,停在他旁边。车窗摇下来,一个大汉问他,哥们你干嘛的,刚才在串儿店我一直在观察你,觉得你有个性。吃完出来到处找不着你,一调头才看见你。
 
车上几个人都挺壮的,李长江有点犯嘀咕,大喊:“你们想干嘛!“挺壮的大汉就是孙渤涵,他想拍电影,想找李长江演电影。

李长江喜欢电影。最初接触摇滚乐的时候,他用电驴下载国外乐队的演唱会视频,顺带着也下了好多电影。他自称:“相当于现代青年导演上课需要学的电影,我20年前就全部学完了。”李勇湶不忘给我科普,电驴是什么你知道吧?什么电摩托呀,不是电摩托,相当于现在的迅雷。
 
               
“怎么可能是街上逮的!”孙渤涵否认了李勇湶灌输给我的奇幻星探故事,“那时候我都知道他五六年了,他之前在哈尔滨做街头艺术家。”
 
孙渤涵看过李长江的演出视频,觉得他特有意思。上台不唱歌,开口就是讲话,聊天,和脱口秀似的,乐队每年去摇滚音乐节,一年到头攒那点钱全赔进去。李长江整个人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疯癫,纯粹,童真”,和剧本里阿雄的角色如出一辙,因此,孙渤涵让朋友帮忙联系了李长江。
 
进组的时候,李长江没接触过任何类似的工作,极紧张。孙渤涵说,他好像以为剧组以为是机关单位,把自己当成科长处长那样的领导对待,交流时很生硬,过分尊重,带着一种模糊的不安与谄媚。
 
后来,孙渤涵私底下找李长江喝酒、谈心,引导他释放出当初吸引人的纯粹天真一面。放松下来的李长江恢复了舞台上的自我与纯粹,把神经质的行为艺术家演活了,李长江就是阿雄,阿雄就是李长江。
 
“他最逗的地方在于不知道自己逗,他尊敬一本正经的人,并且认为自己也是一本正经的。“孙渤涵说。
 
             

“创作要眼里含着泪花”

李勇湶持续在创作。打开杰出青年乐队的豆瓣小站,从2012年到现在,长长的作品列表赫然记录了多年来的作品:搞怪如《分手何必用QQ》《感谢电驴》,浪漫如《一个男青年的艰难抉择和幻想》,关怀如《柴静是个好姑娘》《一块肥皂》,批判如《钢铁为啥没炼成》《先天性智慧》。
 
他的创作是纯粹的,饱满的。
 
蜗居密云的日子里,他为吴花燕写了一首歌,《无名之花》。24岁的吴花燕患上多种疾病,最终于2020年1月13日出现心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此前,曾有三家平台为吴花燕筹款,总金额达到百万,但直到吴花燕去世前,家属只收到两万元善款。
 
李涌泉给我发长语音:“实际上我觉得我和吴花燕,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一模一样。刚才我又听了一遍我自己写的歌,我特别喜欢。我发现这首歌就没有什么摇滚的力量了,变成一种悲伤无力。刚写的时候我不太喜欢,但现在我觉得《无名之花》还是首好歌,不错不错。”不错不错,他自我肯定似的重复了两遍。
 
他觉得好的作品是可以给人带去启迪的,但他有些不愿分享这一首,这是他的私房歌曲,是流过一场泪之后写出来的歌。
 
 
住进画家村后,李涌泉认识了许多画家,“混进了艺术圈,情感不单一了”。艺术家是世界上最敏感的人,他们嚎叫着奔跑着,他们多愁善感,他们各种事都知道,他每天都被他们传递给他的各种资讯冲击着,他感到自己的创作在被撕扯,被拖延。他的视野也被打开了,音乐已经无法满足他,他开始用影像表达自己。
 
拍电影,自编自导自演,第一部叫《鼓震传奇》。电影里讲,教架子鼓的李老师教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采用古法教学,奉董大为祖师爷,培训班墙上挂着董大的画像(找何勇的鼓手帮忙画的),讲究清净安静,学生不准谈恋爱。
 
他特意问我,董大是谁你知道吧?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董大送我情,哦那是汪伦。架子鼓是中国人发明的,谁呢,就是董大,他的名字就是一个架子鼓名字,“咚哒,咚哒哒”。语气认真,我又一次没能分清那是不是玩笑话。
 
电影前一个小时就是李老师的架子鼓教学。好友周游和几个朋友一起看过这个片子,李老师的架子鼓教到一半,突然切近景到女学生的脸,周围全黑了,然后女学生的脸开始一闪一闪地发光。“没有理由,就是长江做的特效”,周游一伙人笑得满地打滚。
 
电影放了一个小时架子鼓教学之后,两个学生还是恋爱了,鼓震时被李老师撞破。李老师盛怒之下杀了男学生。全剧终。
 
李勇湶剪这部片子剪了一年,脊椎病都剪出来了。他对作品很有信心,要拿去参加独立电影节。因为不会英文,所以拿谷歌翻译的台词往字幕上加。

后来,申请被电影节驳回了,“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这翻译谷歌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老外看不懂谷歌翻译。”
 
             
李勇湶给这部片子的规划是重新拍摄,补镜头,走上院线。他觉得之前的拍摄手法有一些掉节操,是破罐子破摔型的创作,不够高级。什么样是不掉节操?伯格曼就不掉节操,很严谨。
 
他看过不少电影,伯格曼、科恩兄弟、毕赣,最喜欢耿军的《锤子镰刀都休息》。也读过一些书,痛恨尼采、泰戈尔、鲁迅、高尔基,因为他们身上那“狭隘的民族主义”,喜欢《檀香刑》、聂鲁达、阿多尼斯、远藤周作的《沉默》。他觉得作家写作和音乐创作一样,也要一气呵成,要有感情,要眼里含着泪花。
 
《沉默》就是这样“眼里含着泪花”的作品。他曾经买了三四批《沉默》送给南方的笔友们,“因为好多省市作家协会的作家都特别无知”。南方笔友并非作协成员,送他们书也不能让作家们长见识,这个句子其实缺乏逻辑,不过这对李涌泉跳跃的思维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李涌泉说,他要当世界摇滚巨星,最伟大的文学家,排名第一的诗人,最伟大的导演。
 
在为宣传电影《一座城池》拍摄的纪录片里,李长江穿着宽松的黑背心,站在自家门口,情绪高涨,背后的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艺术家是能引领很多普通人的。我把艺术家看得特高尚,伟大的艺术家!”李长江挥舞着双臂,“我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死而无憾。”背景音里传来了工作人员的笑声。

渴望生活
 
很多李涌泉的“铁粉”都是在失意时陷进了他的歌曲当中。
 
2010年,前摇滚乐手孙鹏结束了让自己精疲力竭的北漂,决定回到家乡做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偶然在豆瓣上听到了李涌泉的歌,底层,戏谑,真情实感,一下就喜欢上了。回到家乡后,他在一家医院做后勤工作,很少和人交流。有时候他独自坐在车里,会一个人听李涌泉的歌。他最喜欢《小堡别恋,钢筋女郎》,这是一篇配乐散文,也可以说是一曲富有人文关怀的小诗。另一位粉丝生活潦倒,时常吃不起饭,靠别人接济,李涌泉的歌让他感到“切肤的亲切”。
 
李涌泉自己的生活也算不上富裕,他靠教乐器、卖乐器维系生活,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抒发自己蓬勃的创作欲,他说是善良的人民在养着他。
 
女郎说,你别哭了
可怜的人是没有机会活下去的

——《小堡别恋,钢筋女郎》
 
一位朋友听了我讲述的李涌泉的故事,断言他一定没有结婚。
 
实际上,李涌泉已婚,妻子比自己年轻一些,还有两个孩子,他称他们为“我的两个宝贝儿”。一次,约定好的继续采访没有发生,李涌泉要帮妻子包饺子,顾不上。很多次李涌泉录歌的时候,妻子会突然间大声关门。
 
李涌泉有一位交好的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吴梦湄,年近五十的她年轻时是记者,家境良好,2013年厌倦了城市生活,和家人孩子定居画家村。采访她时,她的女儿来询问她些什么,两人用的是英文。策划艺术活动时,她常常会叫李涌泉去演出,给他一些展示的机会,也添一点收入来源。李涌泉写出新歌后会问吴梦湄的意见,她会煮好咖啡,备上面包等他。
 
李涌泉家里生活负担很重,他经常会向吴梦湄表达自己的苦恼:“我做的还不够,妻子对我不满意。”他不想让妻子从事简单的重复性劳动,不让她去麦当劳打零工,而是想让她接触艺术,理解艺术。他多次向吴梦湄表示,希望能让自己的妻子、孩子多和她交流、学习。他想让自己的两个孩子都能成为艺术家,古典音乐家、当代艺术家、美术家,都行。吴梦湄向我盛赞李涌泉,称赞他是想“从文化结构,心理结构上改变家庭”。
 
我不知道故事的另一面该如何讲述,李涌泉的妻子通过了我的微信请求,但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李涌泉不想让我把他写成流浪歌手,应当修饰一下,写成那种有大爱,有普世价值的艺术家。他心中好的艺术家,是面对媒体不吸烟那种。之前有纪录片团队来拍他,他想换件衣服,把家里收拾一下,人家让他别换,“乱的才好”,他气得不行。
 
李涌泉持续不断地给我发他的作品,有歌曲有MV,还有十几首小诗。他带着几分小心地询问我, 可以给你推荐几个我的铁粉吗?你可以采访一下他们。他极为看重这次的采访,仿佛知道这次不会和许多其他采访那样无疾而终。

世纪巨作《鼓镇传奇》公映,大荧幕上缓缓滚动着演职员名单,导演:李涌泉,编剧:李涌泉,主演:李涌泉。略显催促的退场音乐中,被影片震撼的观众终于缓过神来,掌声雷动,泪水和欢呼齐下。走出影院,广场上码着整齐的千人方阵,大喇叭里播放着李涌泉的正版唱片,阿姨们踏着激昂的步伐跳广场舞,贼摇滚。

这是李勇湶的幻想宇宙。 

采访末尾,李涌泉说,他的精神世界里有战争,特别狠的战争,神与魔鬼,向天空开战。

话音未落,电话那边传来了小儿子咿咿呀呀的童声,像一颗甜甜的脆枣,是儿子叫爸爸一起上山去。自从住进密云,他们每天都会去山里捡柴火。“我要陪我宝贝儿上山了。”李涌泉说。
 
战争得以搁置,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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