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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花度假村》:美国社会阶级的绞肉机

黄瓜汽水 那個NG 2023-01-20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 、题图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如果你因为名字错过了它,那你可能就错过了2022年最后一部值得看的美剧。

《白莲花度假村》,一部美国阶层互害图鉴,一部更残忍的美版《寄生虫》。

巨富、新贵和老钱,他们轻飘飘的无病呻吟,扎扎实实踩在了穷人的尸体和血肉之上。

他们享用、压榨、剥削了底层阶级的肉体与精神之后,挥一挥衣袖,心满意足地离开。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无非就是一场高位者对低位者不知疲倦的强奸。

《白莲花度假村》凭借其高级而刻薄的文学性,让一部美剧也具备了当代鲁迅的风貌。

满屏幕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夏威夷茂宜岛四季酒店,海景大床房,无边泳池与水疗按摩。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

这就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一个真实存在的五星级酒店,一群你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可能窥见的上层阶级。

社会精英们乘坐游艇,来到这座天价夏威夷度假村。迎接他们的,是面带职业假笑的员工们,以及一周后的一场离奇杀人案件。

第一组家庭,是以扎克伯格和马斯克为代表的硅谷科技新贵。他们凭借早年的互联网风口起飞,赚到了互联网时代最多的钱。

女高管妮可就是其中一员。

她是站在美国打工人金字塔顶端的金领,拿着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报酬,但同时,她也是整个度假村唯一需要背着电脑加班开远程会议的人。

据说,这一角色取样于Facebook曾经的二号人物,前COO谢丽尔.桑德伯格,年薪高达3000万美元。她还出过一本女性成功学的书《向前一步》,激励过不少国内女强人。

妮可带着一个窝囊废丈夫马克,一个满嘴人文社科理论大词的“白左”女儿奥莉薇亚,女儿带着一位有色人种闺蜜宝拉,以及家里最不被关注的宅男小儿子奎因。

这是一个以女性权力为主导的美国新贵家庭。

第二组家庭,是资本家丈夫与知识分子妻子的矛盾组合。

肖恩是顶级富二代,美国汪小菲,一个非常情绪化的妈宝男,只是因为蜜月套房被经理搞错了,他就花了一整部电视剧的时间暴走发疯。

而他的妻子,普通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瑞秋,逐渐对新婚丈夫的巨婴行为感到恐惧。

第三组人物,是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富婆谭雅。

母亲去世之后,精神恍惚的她抱着骨灰盒来到了夏威夷,她希望把母亲的骨灰撒入太平洋,也希望在度假村重获新生。

这一角色的演员正是中国人民熟悉的《破产姐妹》中每次出场都要大喊“hello everyone”的苏菲女士,她也凭借演绎了这位神经质富婆谭雅,获得了人生中第一座艾美奖。

在三组有产阶级的对立面,是面带笑容迎接他们的底层群体。

跪在金字塔塔底的这群无产阶级,内部也分为三六九等,乐于互相迫害。

度假村经理艾蒙德,得体优雅,用一套精明的技术训练并剥削着比他更底层的服务员。

而更底层的服务员,为了生计,连生孩子也不能旷工,愣是把羊水流在酒店大堂中央,才敢去分娩。

当人物粉墨登场之后,导演/编剧迈克·怀特辛辣狡黠的笔触才正式铺开。

我们可以看到明显的阶级对立,这样的对立也曾出现在奉俊昊的《寄生虫》中——

富人的天真、幼稚,不谙世事与自以为是。

穷人的苦难,以及由苦难生发出来的恶与贪。

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表面和谐平衡,实际割裂动荡的世界。不只是美国,而是如今全世界都面临着如此割裂的危险状态。

激烈又隐晦的矛盾,几乎出现在度假村的各个角落。

第一组矛盾,是上层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

拆开这个矛盾,无非只剩下两个字:剥削。

从有钱人踏上白莲花度假村的第一秒开始,服务人员就要面带笑容,即便他们已经迎来送往几百次,但每一次都要像第一次一样,优雅得体地卑躬屈膝。

他们的工作目标,就是让有钱人恰到好处地感到优越、舒适、高贵。

作为服务上层阶级的佼佼者,游刃有余的经理艾蒙德有一套完善的方法论:

底层需要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面具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在热带度假村工作的日本歌舞伎,把自己异化成度假村系统中的一串数字。

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歌舞伎面具背后的人是谁,他们只需要一种迷幻的花天酒地的氛围。

与艾蒙德对峙的,是得理不饶人的妈宝男肖恩。

白莲花度假村让肖恩碰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坎——经理艾蒙德搞错了房型,没能让他入住母亲为他预定的豪华蜜月套房。一辈子活在巨婴式幻想中的男人,第一次被一个身份低于自己的底层人戳破了保护他的泡泡。

这场缠斗也成为点燃两个阶级的导火索。

肖恩咬着后槽牙,发誓要动用所有人脉让艾蒙德丢掉工作。他给妈妈告状、给旅行社代理告状、给度假村老板告状,就像一个没得到糖果的小学生一样,躺在度假村的地上打滚,甚至请来了自己的亲妈帮忙吵架。

外媒形容肖恩是一个典型的男性版“Karen”:计较、偏执、缺乏同理心,同时还是有钱的白人。

而艾蒙德不在乎,或是说,他所在的工作岗位,早就看惯了上层阶级孩子气的无理取闹。

在他眼里,有钱人计较的并不是棕榈套房还是菠萝套房,他们只是需要被众星捧月,只是需要被特殊对待,像一个刁蛮的独生子女一样,获得所有机构和每一个服务人员的宠爱。

艾蒙德偏偏不想随了有钱人的心愿。表面上他应付得如鱼得水,实际上他根本不想让这些有钱人舒服一秒钟。

底层自有底层的阴暗面。

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胳膊拧不过大腿,肖恩成功地让艾蒙德丢了工作。

工作超负荷运转、内心早已全线崩溃的艾蒙德,借着毒瘾发作,冲向了肖恩的套房,愤怒地在他的行李箱里拉了一坨大便。一个丢失了生计的底层人,会变得无所畏惧。

碰巧肖恩在套房里埋伏,一个失手,肖恩杀死了艾蒙德,也就是我们在电视剧最开始看到的那具冰冷的尸体。

不是谋杀,而是一场无人追究的过失杀人,这场死亡甚至像《三岔口》的桥段一样滑稽。

而这间得不到的蜜月套房,也割裂了肖恩和妻子瑞秋的关系。

肖恩大闹度假村,哪怕瑞秋反复安抚他,他就像钻进红布里的斗牛一样偏执,甚至还嘲笑出身底层的妻子“没见过世面”,去过的地方太少,没见识。

和富二代老公不同,瑞秋是一个需要自己还助学贷款的普通女孩。一个底层的记者,需要维系自己的工作关系。

碰巧在度假时,编辑要求她交一篇稿子出来。肖恩用自以为霸总的方式剥夺了她工作的权利:对方给你多少稿费,我付两倍的钱给你,拿钱陪我度蜜月,这还不偷着乐?就你写的垃圾,能值几个钱?

肖恩无法理解,世界上的所有工作并不都是围绕着金钱旋转的。

这倒是很像罗永浩曾经讲过的段子:在妓女的眼中,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是不卖的,他们听到女人不卖的传闻,能理解的上限就是“是不是价格谈不拢”?这是他们对“不卖”能理解的上限。

瑞秋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嫁了一个无知自大的妈宝男,并且在一段“攀高枝”的婚姻里扮演着一个二等公民。说浅点是遇人不淑,说深点是自己走错了阶级阵营,无法全身而退。

甚至在她泪眼婆娑地想要离开这段刚起步的婚姻时,肖恩仍然搞不懂她在挣扎什么,甚至还夸她哭得很美。肖恩就是不明白,你已经嫁给了白马王子,实现了全纽约女孩的梦想,还有什么不知足?

但底层阶级的觉醒,一定就能成为勇敢出走的娜拉吗?主创迈克·怀特一针见血地指出:知识分子的底色是懦弱的。

瑞秋没有出走。在一番无病呻吟之后,瑞秋回到了富二代肖恩的怀抱。并且答应对方,从此以后只做一个没有思想、快乐美丽的花瓶妻子。

这正是《白莲花度假村》的高明之处。底层群体的胆怯和贪婪,往往比上层阶级的无知与自负更令人可悲。

抗争是虚伪的,妥协是在劫难逃的。再高贵的知识分子,最后还是会被资本收编。

另一组矛盾,是上层阶级对底层阶级虚伪的同情,本质仍然摆脱不了从物质到精神的剥削。

富婆谭雅丧母后精神状态极差,却也继承了一笔天价的遗产。她来到白莲花度假村,想用花不完的金钱购买一次精神的新生。

她抓到的第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度假村的按摩技师贝琳达:一个最普通的工人阶级黑人女性。

除了购买贝琳达精湛的按摩服务,谭雅还不断榨取贝琳达的情绪价值。贝琳达只好放下手头所有事务,陪伴富婆吃饭散心聊天,承担一切能安抚她的工作。

当然,贝琳达所做的一切并非出于单纯的心地善良。

富婆谭雅大发善心,决定给贝琳达投资一家按摩店。贝琳达激动得就像所有撞到投资方的创业者,一腔壮志写好了企划书,抱紧了富婆的大腿。

没想到中间杀出了第二根救命稻草:约炮男。从小缺爱的富婆谭雅,好不容易遇到了愿意喜欢自己的异性,给贝琳达投资创业的事情立刻抛到脑后。贝琳达也像一个公主玩厌了的破玩具,被狠心丢在一旁。

迈克·怀特的笔触是残忍的——比起谭雅缺爱的精神痛苦,贝琳达的生存之痛又算得上什么呢?上层阶级叹出的一口气,就能活活砸死底层阶级。

富婆对此解释:“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用金钱控制一段人际关系”。于是谭雅像一个渣男一样,提起裤子就走了,只留给贝琳达一沓子厚厚的美元。

底层一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吗?也未必。

贝琳达的创业梦虽然破灭了,却也没忘记牢牢攥住这笔钱。她本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上层阶级的垂怜,结果却转瞬即逝了。

谭雅不仅剥削了贝琳达的劳动力,甚至连她的梦想和尊严都一并榨干。

第二组矛盾,是白人保守派与Z世代左派知识分子的矛盾。

让我们走近另一家的闹剧里。

大公司女高管妮可天天忙着和全世界的团队开会,对叛逆期的女儿奥莉薇亚束手无策。

奥莉薇亚和她的深色皮肤闺蜜宝拉,都是美国常青藤名校的大二学生。

从一出场开始,姐妹二人的手里就没停下过炫耀社科大部头名著。从尼采到弗洛伊德,从帕格利亚的《性面具》到法农的《全世界受苦的人》。她们痴迷于社科理论的世界,自以为最清醒通透的知识分子,冷眼旁观着资本主义世界走向陷落。

有趣的是,宝拉作为奥莉薇雅的“伴读侍女”,实际上是一个蹭吃蹭喝的客人,而她却丝毫不掩饰精英知识分子高人一等的傲慢,一个风吹草动就有“过敏综合症”要发作,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困在玻璃樽里的、只能吃Gluten Free的白人公主。

她们瞧不起任何和资本有关的人。即便是花大钱让她们来夏威夷度假的母亲妮可,也是万恶的“导致社会结构崩溃”的元凶,而这个诺大的五星级度假村,就是“白人殖民主义文明”的恶果。

她们对男性充满敌视,对爸爸马克与弟弟奎因极尽嘲讽,即便男性家人没有对她们说过半句恶意的话。

她们一边消费着优越的物质生活,一边对身为企业高管的妮可冷嘲热讽;一边在无边泳池晒太阳,一边谴责着资本对文明的践踏;一边享受着父母赚钱带来的高质量教育,一边讽刺着父母代表的白人传统文明的陈腐。

只听得到远方的哭声,却对近处的家人不闻不问。只看得懂社会学专著,却不肯真正投入任何关心底层的行动中去。

这两个Z世代美国女大学生,沉浸在整个时代赋予她们的粉色泡泡之中,也是好莱坞从业者迈克·怀特讽刺自身所处同温层的妙笔。

自己人骂自己人,骂得比谁都刁钻。

妮可作为资本家群体,只用一句话几乎就能说破幼稚的理论家的本质:既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又想在体制之下获得更好的待遇。说白了,还是站在空中楼阁为自己塑造金身罢了。

第三组矛盾,是白人文明与有色人种/原住民的矛盾。

这也是美国社会长期未解决的尴尬的历史遗留问题。

奥莉薇亚作为正儿八经的富二代,却对闺蜜宝拉时刻跪舔。因为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一位“有色人种”好友,来证明自己对多元性的包容,证明自己和白人父母不一样,证明自己是一个足够酷的Z世代。

而闺蜜宝拉,在度假村和一位当地土著男孩凯伊发生了一夜情。或许因为他们都流淌着少数族裔的血液,更容易站在同一个战线,一起对白人既得利益者同仇敌忾。

研究殖民主义的知识分子宝拉,看不惯凯伊作为火奴鲁鲁的原住民,还要给霸占了族群土地的白人资本家表演当地舞蹈。这在宝拉看来,无疑是对所有夏威夷土著的强奸,甚至还要让他们对此感恩戴德。

于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宝拉给土著男孩凯伊出主意,让他偷走妮可价值7万美元的手镯。宝拉心中充满了“劫富济贫”的英雄主义浪漫:既然白人偷走了原住民的土地,那么原住民夺回属于自己的财富,这是正当合法的。

但迈克·怀特又向我们强调了一遍:知识分子有时是最软弱的人。他们空有理想主义的展望,却缺乏实际行动的勇气,甚至在真正的危机到来时,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当凯伊被白人夫妇抓包时,满嘴殖民主义顺口溜的宝拉怂了,她选择与奥莉薇亚重归于好,继续踏上阶级跃升之路,土著男孩送她的编织项链,被她当作垃圾扔进太平洋。

她不敢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任由凯伊被警察带走,在监狱里踩缝纫机。

在电视剧的结尾,艾蒙德的尸体被运走,新经理上岗,服务员们接着挥舞着冰冷的双手目送富人们离开。

他们是一群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工具,就像一颗生锈的螺丝,被丢弃在垃圾堆里。

“掀开夏威夷的五星级度假村,在娇生惯养的客人和疲于奔命的工作人员之间切换镜头。它告诉我们,每个百万富翁的假期,都建立在底层的痛苦之上。”(《卫报》)


每一个离开白莲花度假村的富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肖恩与瑞秋重归于好,奥莉薇雅不再叛逆,妮可和丈夫更加恩爱——他们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特权和财富。

如果说《寄生虫》是惨烈的,至少底层之怒能把有钱人也拉下水同归于尽。

那么《白莲花》就是写实残忍的。

底层被剥削、被杀害、被羞辱,而有钱人感慨一句“假期真美好”,拍拍屁股就走了,还坐的是头等舱。

此时观众才明白,这座度假村为何叫做白莲花(white lotus)。

艾蒙德在精神崩溃之后,目光环绕着这片歌舞升平的富人天堂,淡淡地咒骂着——

“这群醉生梦死的食莲者(lotus-eater)让我想把眼睛戳瞎。”

食莲者,来自于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The Lotus Eater一群水手来到海岛上,吃下了莲花和果子,从此再也不想离开,放弃了漂泊的海上生活。

这是贪图享乐的代名词,也是这些上层阶级的符号。

他们带来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

把花和果实向远方来客分送,

不论是谁,只要尝一尝莲子,

在他耳中这海浪的澎湃汹涌

立即远远离去,化为彼岸的嗡嗡;

而伙伴的语声也渐去渐弱,

变得隐隐约约,有如发自墓中;

他仿佛深深入睡却又完全醒觉,

自己心音的节律在耳中化作了音乐。


第二季,我们来到了意大利西西里岛陶尔米纳的圣多米尼克宫四季酒店。

1050欧元一晚的价格,地中海炙热的阳光与沙滩,空气中充满了海盐与柑橘柠檬的香气,世界各地的有钱人呷着鸡尾酒闲庭信步,以及《白莲花》同样的配方:开局就是一场不知道凶手的杀人案。

酒店的地址原本是一座修道院,而片头给出的所有信息,都指向了两性之间的情欲。

在曾经中世纪最崇高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容纳所有肮脏秘密的度假村,暗示了西方传统道德系统的摇摇欲坠。

如果说第一季从当下的阶级问题出发,分析了美国社会割裂的根本原因,那么第二季就深入到美国社会个体的家庭生活中,从微观的两性视角出发,剖析社会分裂的肌理。

第一季的核心隐喻是贪婪的食莲者,他们用底层的血肉举办一场盛大筵席。

第二季的核心隐喻则是“摩尔人被斩下的头颅”

当主人公下榻度假村之后,他们第一眼便看到房间里摆放着奇怪的雕像。服务员告诉他们,这是一个远古的西西里传说——

一个被欺骗诱奸的少女,愤怒的砍下了男人的头颅。

这座雕像,从头到尾默默凝视着心怀鬼胎的主角们。

配乐响起,中世纪的竖琴与现代电子乐交织,诡异古怪的气氛开始弥散。在不同的政治光谱下,形形色色的人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与难题。

第一组客人,是两对年轻的美国夫妻。

在他们身上,能看到当下美国人最激烈的政治立场碰撞,但是面对面时,又不得不相敬如宾。

第一对是少数族裔左派知识分子夫妻。伊森是一个亚裔理工科直男,卖掉了自己的创业公司,一夜之间从普通人变成了有钱人;哈珀是哥斯达黎加人,一位为底层奔走的劳动法律师,关注时事与政治。

另一对是保守白右夫妻,就像所有富得流油的白人一样无趣。

卡梅隆是伊森的大学室友,美国阔少,搞投资赚得盆满钵满,达芙妮是一个甜心家庭主妇,除了追剧买包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

当四个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整部剧最幽默讽刺的镜头便出现了。

哈珀是活在《不要抬头》那部电影里的典型左派知识分子。她忍不住感慨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我们却心安理得地坐在西西里喝酒度假。

对面的卡梅隆与达芙妮一脸不解:世界明明就好得很啊,只要别看新闻、别关心下一次选举,烦恼自然就追不上你。

在左派的眼里,一切都在走向不可挽回的毁灭。就像《华盛顿邮报》的副标题“Democracy Dies in Darkness”一样,民主消亡,人性逐渐黯淡,资本家疯狂吸食着最后的利益,他们永远愤世嫉俗,永远热泪盈眶。

而在右派的世界,他们就是保守资本家本身。世界灭亡之前,他们也要先看看钱包里还有多少票子,他们也是特朗普最坚定的支持者。

两对夫妻表面和气,实际在背地里都看不上彼此。

哈珀嘲笑卡梅隆与达芙妮有钱无脑,只知道炫耀自己和名人首富谈笑风生,实际上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来。

达芙妮更是一个不独立不女权的“婚驴”,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达芙妮也在嘲笑哈珀,整天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大女主姿态,总幻想着拯救天下苍生,实际上连老公的心都抓不住——伊森宁愿看黄片自慰也不愿意和她发生性生活。

而四人的动态平衡,也因为一次婚内出轨被打破。

当两位妻子外出游玩后,男性立刻开始了动物性狂欢。卡梅隆带着伊森在酒店招嫖,并且向老实人伊森灌输了一套完整的“出轨合理论”。

野心更大的人,性欲更强。所谓的一夫一妻制,只不过是控制中产阶级蠢货们的枷锁罢了。

当一个人到达社会顶层之后,什么样的性关系都是合理的。

而另一边,达芙妮与哈珀聊起男性,就像是看着未发育完全的猴子。

看似依附男性才能生存的达芙妮,实际上已经看清了男性的本质弱点——

“我为男人感到难过。他们自以为在做重要的事,其实只是在孤独地游荡”。

在讽刺的对照之下,我们能清楚感知到两性的差别,仿佛是从远古一直流淌到了现代人的基因里:男性四处狩猎但却无所适从,女性洞悉一切却缺乏行动力。

当两位妻子次日归来,眼尖的哈珀立刻看到了遗留在沙发上的避孕套包装。

或许正是因为这枚避孕套,摩尔人的头颅将再一次在这片岛屿被斩下。而死掉的尸体是谁,我们只有等到最后一集才能知道了。

另外一组的故事,围绕着“被阉割的男子气概”展开。

祖籍意大利的祖孙三代,踏上了西西里的寻亲之旅。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鲜明的时代特色。

爷爷是1930年代出生的传统意大利男人。他心中最好的美国电影是《教父》三部曲,看见任何女性都要上前调戏一番,即便老得大小便失禁,也对自己的性魅力颇有自信。

爸爸是1960年代出生的意大利籍美国人,他已经摒弃了传统意大利的大男子主义,但仍然困在男子气概的窠臼之中,出轨买春什么都干,一方面不想和妻子离婚,另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到处撒野的下半身。

儿子阿尔比是正宗的Z世代美国年轻人,在他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意大利基因带来的男子主义。他是斯坦福的高材生,接受了系统的性别浪潮洗礼,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奉行“性别是后天塑造的”女性主义理论。

祖孙三代的观点无时不刻都在碰撞交锋,也代表了三代美国男性之间存在的微妙龃龉。

阿尔比看不惯长辈对女性的不尊重。在《教父》拍摄地,爷爷兴奋得意地说,阿尔·帕西诺的老婆就是在这里被活活炸死的,仿佛妻子的死能够给英雄主义增添传奇色彩。

爷爷对《教父》的迷恋让阿尔比感到难堪不适,他直接指出了所有二十世纪男性迷恋《教父》的根本原因——

这是当下已经被现代社会精神阉割的男性,对父权黄金时代的恋恋不舍的回望。

他们渴望用暴力解决问题,又想睡遍全天下的女人,老婆不听话了直接揍一顿就行。

究竟是男性看了这些男子气概的电影,才产生了有毒的幻想;还是男性的睾丸酮让他们天生就摆脱不了有毒的幻想,所以才拍出了《教父》这样的电影?

这几乎是一个当代哲学问题,迈克·怀特没有给我们提供标准答案。

在对待妓女露西娅的态度上,也能看到三代男性的认知区别。

在父亲眼里,当地的意大利妓女是可以被购买的性交易物品,是他性瘾发作时的一粒特效药。而在Z世代的阿尔比眼里,妓女的存在,本身就是混乱的社会体制迫害底层女性的结果。

爷爷和父亲嘴上羞辱贬低妓女,实际上只要价钱合理、姿色不错,他们一个比一个愿意嫖娼。

看不起妓女的男性,就是最虚伪的男性。阿尔比完全不在乎妓女露西娅的身份,而是以左派知识分子的视角,对其充满怜悯和同情,当然,也少不了性欲的驱使。

而在爷爷和父亲之间,也存在着未解决的男性代际问题。

父亲的出轨不忠,在爷爷的传统意大利大男子主义价值观里根本不算事。因为女性不具备“离婚”的权利,她们只是婚姻中卑躬屈膝的服从者。

在爷爷眼里,男人出轨没有错,被妻子发现才是错——因为这是男人不尊重妻子的表现,如果你足够尊重妻子,出轨就会更小心一点。

爷爷甚至引用了“冥王哈得斯强奸春之神珀耳塞福涅”的希腊神话故事,合理化儿子的婚内出轨。神话中的得墨忒耳都能原谅强奸女儿的男人,那么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出一次轨,还不是小巫见大巫?

父亲沉浸在婚姻失败的痛苦之中,终于忍不住对爷爷开炮:

每一个丧偶式育儿的男性,对待婚姻玩世不恭的态度,无形之中影响着自己的下一代对待婚姻的方法。

原生家庭不幸的人都懂:我们能从父母身上学会一切,却偏偏学不会如何经营亲密关系。

看到这里,观众可能才明白,为什么迈克·怀特会将第二季《白莲花》的谋杀案放在意大利西西里岛。

这里是西方当代男子气概的发源地。

而我们的主人公,都是被阉割的男性,在朝圣父权圣地的同时,哀伤着时代锋利的刀刃割在他们疲软的卵蛋上。

只有妓女,自由地游荡在这座上层阶级的度假村里。只要欲望未死,她们就永远有生意。

如果只看名字,恐怕没有人愿意打开这部美剧。

直到今年九月,它一口气拿下了5个限定剧艾美奖,观众才回过神来:

能够打败《成瘾剂量》的美剧,是什么来头?

本应只是一季限定剧的《白莲花度假村》,由于反响太好,HBO当即拍板追加第二季。

如今第二季播出后口碑飙升,在外媒斩获了更高的评价。《纽约客》点评:第二季更颓废、更绝望、更成熟。

幽默的是,这部讽刺抨击精英阶级的《白莲花》,播出之后分别给两座度假胜地带去了更多的有钱人。

Booking网站显示,夏威夷茂宜岛四季酒店的价格是每晚3万-5万人民币。自从《白莲花》播出,茂宜岛的旅游收入增长了16%。

西西里岛陶尔米纳的圣多米尼克宫四季酒店,预定订单一路排到了2023年4月份。

之所以在美国掀起了巨大的浪潮,是因为两季《白莲花》用12集的长度,抛出了几个掷地有声的问题——

美国怎么了?世界怎么了?

在一切旧事物和旧秩序走向崩塌与混乱的当下,我们该怎么办?

上层阶级与底层群体的厮杀,会有最终的赢家吗?

男性和女性的权力站位发生置换了吗?

疫情和信息茧房,是否摧毁了当代人日益枯竭的精神?

迈克·怀特说过,“写作的冲动源于揭露人的真实、复杂、卑鄙和缺陷。”

所以我们看到了《白莲花》一方面对特权阶级的傲慢无知进行解剖,另一方面也对底层群体的懦弱贪婪进行残酷的还原。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受害者。大家都在混乱体制中拼命攫取自身的利益,这就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所谓的左派与右派,谁又比谁高贵呢?各自都有致命缺陷罢了。

而另一个重要的命题,就是性别、权力、种族、主义、阶级的混战。

在第一季里,妮可同情小儿子奎因的境遇。当下的美国,一个白人直男竟然成为了社会最底层的群体,甚至连工作机会都很难找到。

Z世代女权主义者奥莉薇雅不以为然。白人直男已经顺风顺水地主宰了世界几个世纪,短短十几年的#metoo运动就不堪忍受了吗?

别忘了,女性一直处在如此被动的性别劣势中。男性的“不容易”,仅仅是因为他们刚刚丧失了正当骚扰女性的权力。

而被全家人同情的小儿子奎因,厌倦了美国当代社会的虚伪,投身自然环保主义,选择留在夏威夷与土著生活。

但他能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选择,靠的仍然是原生家庭的财富与阶级地位。与此同时,底层的土著男孩凯伊,面临的却是万劫不复的牢狱之灾。

两个男孩的命运对照,是迈克·怀特对美国社会的最后的一声嘲讽:所谓理想主义的绚烂,背后仍然是金钱堆砌起来的海市蜃楼。

刘瑜在《可能性的艺术》中分析,美国的国家建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反国家主义”,这也是美国立国之初的根本。所以,无论左派右派如何掐架,他们都保持着对国家与政府的怀疑态度。

正是由于美国社会对国家权力的极度警觉,才导致了今日美国的“制度化的混乱”。

这也是为什么,《白莲花》生生扯下了美国社会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却能让美国观众直呼过瘾。因为太久没有人能够如此精准地把美国社会的混乱本质呈现在同一幅画面中了。

保守与自由的混战,或许就是美国永远无法解决的难言之隐。

1992年,福山在其著作《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中提出,自由民主制是人类政治文明的终极,其治下的小布尔乔亚们将会是最后的末人。

而迈克·怀特的这部电视剧,和福山的这句话,形成了一组黑色幽默的对照。

回到现实,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将来也有机会变成我们的问题吗?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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