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的老年人，在为超高龄社会付出血的代价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现在的日本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明面上的，那就是大熊猫香香回国的消息让他们心碎，其热度跟安倍遇刺新闻一样轰动。
在最后一天香香告别会上，通过抽签的日本人泪洒当场，甚至直言：“没有香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另一件则藏在暗面里，那就是从去年开始频繁出现的、针对老年人的残酷犯罪。
它们被日媒称为：広域強盗事件。
狛江市是东京都23区中最小的市，虽然商业并不发达，但平坦地势和丰富的绿化，让这座小城成为一座安静平和的养老育儿天堂。
5年前，90岁的大盐衣与在丈夫去世后，感到孤独的她决定搬到长子位于狛江市的家，这座房子包括地下室在内共三层，在面向公路的位置旁还设置了车库，在当地算得上是豪宅。
虽然大盐腿脚不便，但在晚年能跟儿子孙辈一起在豪宅里生活，就已颇感幸福。
但这样平静的生活，在2023年1月19日被彻底摧毁了。
2023年1月19日，中午11点左右，大盐衣与外出归家没多久，一个自称是快递员的年轻男子按响了门铃，衣与开门后，多名男子闯入住宅，拿胶带捆绑住了她，实施抢劫。
在长达一小时的抢劫过程中，强盗对大盐女士实施了拷打，以逼迫她说出家庭财产的位置，最终在得到3块豪华腕表、首饰等物品后逃之夭夭。
由于是工作日，儿孙外出，均不在家，所以直到当天下午5时，大盐衣与的遗体才在地下室被发现。
据日媒报道，现场惨烈，整个房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大盐遗体左臂皮肤脱落、肘部有开放性骨折，骨骼外露，法医认定她死于多发性外伤。
前埼玉县刑警佐佐木成三对《周刊文春》表示：
“犯人装备齐全，携带了控制别人的胶带，这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抢劫而不是盗窃，而且他们特意趁着家属不在家的时候闯入，很明显是经过事先踩点的。”
由于现场过于残暴，案件引发了全日本的安全焦虑。
为了防止厄运降临，日本掀起了安防消费热：有钱的人，给自己家配置了从智能安防到防爆玻璃膜的全套设备；囊中羞涩的人，也会买上一个仿真监控摄像头，求个心安。
而之所以这起案件会让人们如此担忧，是因为警方调查后发现，这起事件是一系列强盗杀人事件的新续集。
2022年5月到2023年2月间，日本14个都府县发生了数十起类似案件。截至2月中旬，日本警方已经逮捕了30多名嫌疑犯。
它们的犯案特点都是非法闯入住宅后控制被害人，并通过拷打逼问财产位置，选择的目标都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而犯案主体基本上都是20岁上下的年轻人。
而经过日本警方调查，这些案件是由一个被称为：“ルフィ強盗団——路飞犯罪集团”犯下的。
路飞犯罪集团，是日本媒体给他们起的名字，之所以叫这个，是因为犯罪集团的策划者多以《海贼王》人物路飞自称。
他们是专门针对日本老年人实施犯罪的团伙，其核心成员多为潜逃菲律宾的专业罪犯。但在早期，这一犯罪组织并不是凶残的强盗团伙，而是诈骗组织。
在2018年11月至2020年6月期间，该团伙犯下了2300起特殊诈骗案件，骗取了受害者们大约60亿日元。所谓的特殊诈骗，其实也没新鲜的，就是冒充警察、银行人员通知受害人银行卡被盗刷了。
随着日本对于诈骗防范宣传的增强，这种诈骗方式越来越不好搞钱了。从警察厅公布的宏观数据来看，2021年跟2014年的诈骗受害总金额的峰值相比，由565亿日元降至282亿日元。
面对传统业务的萎靡，路飞犯罪团伙开始从诈骗向抢劫转变。
“诈骗毕竟太麻烦，就算成功了也得派人登门去取现金、卡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去ATM取钱，太花精力。因此，他们选择了来钱更快的抢劫。”日本记者石原行雄这样解释。
与拦路抢劫不同，路飞抢劫集团对计划实施了信息化升级。
第一步，是确定高净值犯案对象。
路飞犯罪团伙会通过网络黑市，购买像“高级服装网路购买者信息”“高级手表、贵金属购买者信息”这样的表格，交叉比对，寻找目标。
此外，日本地方政府糟糕的信息安全也为路飞犯罪团伙提供了更精确的数据：几年前政府泄露的信息不但包含基本信息，甚至连年收入、金融资产明细和财产税都有。
“政府公布的数据很精确，比如这个人的固定资产税是100万日元，那就可以推算出他拥有1亿日元的不动产……这几年买卖信息的人特别多，有的公司还会拿个人信息抵债。市场上，个人的基本信息基本上是100日元一个，包含税收信息的差不多1000日元一个。”一位了解日本信息买卖的人这样说道。
这些信息有多准确呢？
根据日本警方公布的信息来看，强盗团在作案前不但通过踩点了解了受害人的作息，还根据警察岗亭位置以及邻居家的距离估算了风险，甚至连受害者家里的布局和现金存放地，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第二步，就是招募执行者。
强盗团伙留下的凶残犯罪现场，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是专业罪犯的手法。
但事实上，犯下这些血案的罪犯十分“外行”：他们不但在现场留下了大量证据，而且就连逃跑用的车辆车牌号都被警方轻易找到。
嫌疑犯的身份也揭露了这一点，犯下狛江血案的5人中，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是建筑工人，还有的是无业游民……纯粹的素人犯罪。
这些素人不是犯罪组织的成员，而是为了犯罪招募的临时工。一言以蔽之，这些人就是犯罪集团的耗材。
在确定犯案对象后，远在菲律宾的路飞集团首脑便通过社交平台，像电子游戏中的寻求组队一样寻找犯罪耗材。
当然他们不会明说，但会用“高収入”“報酬100万円”的字眼来吸引缺钱年轻人的注意。
在前期交流之后，他们会通过Telegram来沟通具体犯案细节，把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分享过去。就算“求职者”不愿意铤而走险，那么拥有即时信息销毁功能的软件也不会留下证据。
于是，在高额工资的诱惑下，很多年轻人，尤其是欠债年轻人，就这样成为了抢劫犯。
这些素人罪犯没有高超的经验，一切步骤只能听命行事。所以在抢劫现场，他们只能按照耳机里领导的指示去做事，领导说：“就算打也要问出保险箱的密码”，他就打受害人一拳；如果领导说：“打死也要把钱拿出来”，那么就酿成了狛江的惨案。
当最终年轻人们完成犯案，他们的所获收益不过也就5%，一旦想退出，还会受到组织的威胁。
2023年2月10日，日本警方从菲律宾引渡了4名日籍罪犯，他们相信，这4人当中就有路飞。
虽然看上去在日本持续近一年的“広域強盗事件”就要告一段落，但在一些日本犯罪专家看来这却是一场犯罪大海啸即将袭来的信号。
“仅凭这4个人不可能完成60亿元诈骗和一系列强盗事件的‘伟业’……不过，现在我们更该担心他们的成功会不会吸引到更多模仿犯。”
在这起日本罕见连续强盗案之外，日本治安也来到了一个新节点。
最近，日本国家警察厅在对2022年日本犯罪统计数据进行初步总结后发现，2022年报告的犯罪数量同比增长了5.9% ，达到601389起——这是日本20年来首次出现同比增长。
在日本犯罪率重新抬头的时刻，老年人的状况正在恶化。
老年人刑事犯罪受害者的比率一直在缓步上升，其中暴力犯罪的增幅尤为明显，与20年前相比，针对老人的暴力犯罪上涨了7%。
这些宏大数字背后的具体样貌，是一群年轻暴徒闯入老人的家里，用拳头和棍棒，用酷刑和辱骂，逼迫受害者拿出毕生的财产的残忍画面。
但比这更残忍的，是日本战后婴儿潮和Z世代的代际矛盾。
从“老害”的辱骂，到2016年横滨护士杀死48名老人，再到近期针对老年人的犯罪，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陷入了对老年人的仇恨之中。
只要翻阅讨论狛江强盗杀人案的留言板，你总能不时看见这样的发言：
“只有老头老太太有钱，这不公平！”
“反正他们也不活不了多久了，让年轻人帮他们花钱怎么了？”
“路飞集团做的是善事。”
年轻人的怨气，看上去非常疯狂、冷血，但却不是失心疯，而是源于政府对年轻人利益的长期边缘化。
首先，是机会的边缘化。在70年代，日本企业中有32%的中层在35岁以下，但到了90年代，这个数字被降到了16%，这意味着大量年轻人在职场上会被年长者长期压制。
其次，政治上的边缘化。在日本政体下，由于老人的数量和投票率都要高于年轻人，所以政府在制定政策以及预算上必然更倾向于这个群体。
更重要的是，失去的十年之后，年功制度和终身雇佣的崩塌又进一步恶化了就业环境。政府为了解决养老金的支付压力，就不得不提高退休年龄。
于是，在经济状况完全赶不上自己父辈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政府把预算分配给“有钱人”，这种不公平感油然而生，冷血发言从此开始。
经济尚可的时候，这些情绪只是抱怨字句，而当电梯停摆，它就成了一场争夺资源的血战，本该尊重的老人，成了海贼眼中可以被掠夺的金银岛，成了日本年轻一代眼中的需要被扫清的障碍。
“路飞强盗事件会暂时平息，但我认为过不了多久，类似的组织就会卷土重来，他们会吸取路飞组的失败教训，继续狩猎老人。”熟悉菲律宾日本犯罪集团的记者竹村明这样说道。
而作为旁观者，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衰老的经济体，在名为老龄化的流沙陷阱中绝望挣扎，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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