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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丨谢悦:母亲与陈明老人的黄昏之恋

谢悦 新三届 2019-06-1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谢悦,曾用笔名于褚,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担任过连队文书和教师,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编审。


原题

爱在冬季



我永远不会忘记45年前的那个梦:父亲的病加重了,被送到一个布满管道的地下室里抢救。因为父亲在干校劳改积劳成疾,回到北京时已重病缠身,我们都预感到他不行了。就在这个梦的几天后,父亲在协和医院急诊室的地下室里走了。那天是1973年的冬至,母亲当时44岁。


岁月一如既往的平淡,依然淹没或将要淹没那些记忆。我常想抓住那些记忆。晚上躺在床上,分时段温习逝去的岁月,五年或十年一段地回想。五年前干什么呢?十年前呢?再往前推五年……不知在哪一年上,我睡着了。似乎永远回不到1973年。


所以记忆总是乱糟糟的,实际上那些年的生活也是乱糟糟的。在一片乱糟糟之中,我和弟弟妹妹都成家了,一个家庭变成四个,新的家庭增添了新成员。直到有一天我在乱糟糟的生活中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最初的那个家庭还剩下一个坚守的成员——母亲。


这时母亲将近60岁了。


我和弟弟妹妹的婚事几乎是在一年之中完成的,我们忙乱了一年,母亲也跟着忙乱了一年。忙乱之后还是忙乱,但接下来就没有母亲的事了,因为新的生活是我们自己的。回忆过去只是我睡觉前干的事,一觉醒来,我便紧紧抓住现实生活。


也是在一个平淡的日子,母亲忽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她有了一个老伴。


这是母亲自己告诉我的。她一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和来历我就笑了。我跟母亲说,我认识那个人要比她早得多。


1983年我在中国青年杂志社时,经聂绀弩介绍去一位女作家家里约稿,开门的正是那位女作家,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见记者”。我知道她曾被流放到北大荒,而她所在的农场正是我下乡所去的宝泉岭,尽管我在那里时从没见过她。


于是我打出了宝泉岭的旗号,女作家马上应道,宝泉岭的人我是不会拒绝的。接着一位老先生闻声而至:“谁是宝泉岭的?”不用介绍我就知道此人是谁,女作家夫妇在北大荒共同生活了12年,在宝泉岭生活过的人不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那天我们的话题主要是宝泉岭,女作家夫妇说我是他们的“半个老乡”。


那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不过后来社会上的传闻我是听说的:女作家去世前表示,希望陪伴自己将近半个世纪的老伴,不要一个人度过晚年……


事情发生得突然而又简单。这是母亲自己的事,儿女们不必插手。但是我太太却有了新发现,她告诉我,母亲有了某种变化。


其实我一直感觉到母亲的变化,记得我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见到母亲的头一个感觉就是她变老了,而且后来我感觉她的脾气也在变,常常会无端地唉声叹气,有时她会显得很烦躁,于是我也很烦躁——因为不知道她为什么烦躁。我脑子中便闪过这样的念头:母亲老了,她现在拥有的不是儿女而是孤独,虽然母亲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表露过。


然而太太的发现却与我原来的感觉大相径庭,这使我不得不佩服女性眼光的细腻。我终于也发现,母亲的叹气声戛然而止,日见苍老的面容乍现光泽,而且她一向不经意的服饰和发型也考究起来。我尤其感到惊喜的是,她的精神状态绝非往日可比。对此我找不到任何答案,除了爱情——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够具有如此神奇的造化之功?


可是我甚至不敢想。老年人——爱情?令人不可思议得有如崔莺莺的传奇移到老夫人身上。


终于有一天,那位“半个老乡”露面了,是在元旦团聚的饭桌上。我提起去他家约稿的事,他说记不清了,这多少令我有些尴尬。而更尴尬的事还在后面。他端起酒杯,看着母亲也看着我们:“你们的妈妈很坚强,她吃了很多的苦。你们都很爱她,现在,又多了一个爱她的人。”


我竟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当一位老人提到“爱”时该作何反应。我打了个哈哈。结果当我看到两位老人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认真和诚挚时,我意识到这个哈哈大大地贬低了我自己。我自责至今,为什么不敢正视那个“爱”字?在一位年龄比我大一倍的长者面前,我配躲在理性的挡箭牌后面作态吗?面对敞开的比我丰富得多的心扉,我怎么偏会送上一份浅薄呢?


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谈起母亲的事,他笑了,那笑声和笑的样子很古怪,令我极不自在。他看了出来,又补上一句:“老年人有个伴也不错嘛,否则太孤独了。”

与曾在宝泉岭生活过的濮存昕摄于2002年


这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愿意笑就笑吧,可笑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曾经站在长辈的肩上满不在乎地把玩爱情,偶尔低头俯视一眼,掷给他们的一丝同情却叫做“孤独”。我们可笑到忘了我们自己就是上一辈人爱情的结晶。


又是30年过去了,我感觉得出来两位老人的爱以及由此给他们带来的幸福。2006年母亲患了癌症,需要动手术,老先生把我拉一旁忧心忡忡地说,这个手术很大,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我头一次看到他落泪了。母亲住院的日子,90高龄的他执意一趟趟跑到医院去看望,没有谁能拦得住。


经常能够在网上看到有关女作家的爱情传奇,我掂量得出五十年的爱在老人心目中的份量。而当母亲尽全力帮助老伴整理回忆录时,这一种爱在延续。人们或许更津津乐道于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则对“爱情”这两个字有了进一步的理解。爱情不是专属于年轻一代的,老人同样有爱与被爱的权利,而不仅仅是因为孤独;爱情之花同样开放于他们的心中,那或许并不浪漫,但是更真实也更深沉。



2016年春天母亲走了,另一位老人继续顽强地诠释着生命。母亲走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年,失去了自理和表达能力。我无从窥知他的感觉,但我似乎能够从他失去光泽的眼眸中体味出些什么。他是不是在默默消化着悲伤?也许是吧。晚景的悲凉,那正是一首凄美的诗。然而我更愿意相信,在他心中回响的,是一首胜利者的歌。几天前老人刚刚过了102岁寿诞,他躺在床上,而百年的悲欢离合,荣辱得失,踩在他的脚下。


我终于理解了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故事,从而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人。我们踏着他们的步履且行且远,终有一日我们也会复制他们,那时生活将告诉我们一切。然而我坚信爱就是永远,爱的旭日从浑沌中升起,在生命的全部历程中放射出永恒的光辉。


作者夫妻为二老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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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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