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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国胜:追忆同窗挚友骆一禾

熊国胜 新三届 2019-06-17

        老编的话:

        2月6日,是早逝的北大诗人骆一禾诞辰56周年。老编特约骆一禾大学同学熊国胜兄的一篇文章,并请熊兄选出一禾的几首诗,一并在本号推出,以此追念新三届的这位杰出诗人。


诗人骆一禾。


       骆一禾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我和他本来并不熟悉,也没怎么说过话,后来不知怎么就熟悉了,但仍旧话不多,常常是会心地一笑而已。


        刚上北大时,我以为中文系会教人写作,结果没那么回事,我很失望。好在我们班上渐渐有了写作的新气象,一下子冒出了好几位诗人,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禾、何拓宇、丁玫、周立文(周易)、刘卫国(老木)等,他们的诗我都读过一些。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居然也跟着心潮逐浪高,忽然觉得生活有了些生气。


        于是,近朱者赤——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围着未名湖边走了几圈,作了一首小诗《无题》。写好后我拿给一禾、拓宇他们看,不料他们大加赞扬。于是,我有了进一步写诗的念头,还买了一个专门用来写诗的本子。


        一禾那时跟何拓宇、赵仕仁来往最密切,被称为“三剑客”。但有机会见到我时,一禾总会笑着问:“老熊,最近写诗了吗?”这时我既高兴又扭捏,要么是最近没写,要么是觉得自己的诗拿不出手。但一禾从不挑毛病,总是表扬我。


        有一次,我因为家事而烦恼,就在写诗的本子上随意画了一个带箭头的十字,一个箭头向北,一个箭头向东,我将它命名为《归心》。我觉得这样的隐私别人不容易看懂,不料一禾看了竟有些惊喜,很感兴趣,他似乎一下子就懂了我的心思。


        通过读诗写诗,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一禾在我的本子上写了一首诗送给我,题目是《雷电》,说“我们是两朵带电的云”,“平淡无奇的相逢,在一刹那,迸溅出电闪的光明”。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激动之余,赶紧回赠一首。从那以后,我觉得和一禾的心贴得更近了,但在实际交往中仍然话不多。


        那种静默的状态,并没有让我们觉得尴尬,反倒觉得轻松愉快,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这是为什么。也许就如海子的一句诗论所言:“诗,就是把自由和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诗,要求于人的不是理解,而是对于沉默和迷醉的共同介入。”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脑。对我来说,读诗写诗就算是很不错的消遣了。我并没有当诗人的志向,偶尔写诗只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完全是随心所欲,跟着“起哄”,有一搭没一搭的。


        但因为一禾经常要看我的本子,我不得不“交作业”,所以必须认真对待,不惜搜肠刮肚。在一禾的“逼迫”下,我最终大约写出了两三首还算说得过去的诗,总算可以博一禾一笑了。


        对一禾的诗,我很喜欢,抄了不少,但不求甚解,更多的是把他的诗当作友情来分享。记得当时在抄诗本子的扉页上,我特意抄了一句话:“尝诗的甘露与交好的朋友”。现在看来,这句话因为一禾的存在,显得是那么贴切,那么美好。

骆一禾与本文作者的互诗。


        1983年,大学毕业了。一禾与拓宇分到了《十月》杂志社,继续和文学打交道;而我则分到了一个影视制作单位,基本脱离了一禾希望我走的路。不过,一禾似乎并没有放弃对我的关注,每次见到他,他还是会问我写诗没有,我说没有。


        时间久了,一禾还会问,但句式变成了“你现在不写诗了,是吧?”看得出来他多少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但见到我那种没有“作业”可交的不安和惶恐,他立即不再为难我,一笑了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一禾并非一笑了之。1985年9月,我收到了一份极特殊的生日礼物——一个紫色的小本子,里面抄的都是我大学时写的诗。一禾亲自作序,张玞亲自用钢笔誊写完成。


        我当时惊呆了,说受宠若惊也不为过。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的第一本诗集会以这种方式“出版”,要知道他们后来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一位是多才多艺的北大博士,而我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我那些小诗实在是小得可怜,加起来不过几百字,可一禾却为它们写了四千字的序——《想成为人的人们》,大有点石成金之功效。所以我说一禾并没有一笑了之,他对诗的用情之重,让我震撼。从那以后,我悄悄又有了个新念想——要是哪一天真的能出版一本诗集就好了。


        1985年是个多事之秋,确切说应该是个“多事之夏”。那年夏天“三剑客”之一的仕仁在怀柔水库溺水而亡,年仅25岁。发生这个惨剧时,一禾好像在场。


        我当时正在内蒙古“锻炼”,收到了一禾的一封长信,他既悲痛又气愤,好像在一些事情上替仕仁打抱不平,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信也未被保留下来。多年以后“三剑客”都走了,我想写一篇纪念他们的文章,可是唯独想不起仕仁去世的具体日期。


        我估计恐怕这也是不好打听的,但一天我翻看一禾的诗论《美神》,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禾写道:“特别我要提到我死去的朋友赵仕仁,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一个福建山乡里木匠的儿子,他在1985年6月29日溺水而死……”没想到一禾把仕仁去世的日期写进了他的一篇重要诗论中,可见这件事对他影响之深。


        大约在仕仁去世前后,我也在内蒙古遭遇车祸,当场休克。所以说,1985年是个“多事之夏”。


        1988年,我因为拍纪录片到西沙群岛呆了40多天,沿着永兴岛、东岛、珊瑚岛、中建岛走了一圈。由于交通不便,我们到了一个小岛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船,所以可以深入了解和体验小岛生活。在东岛上,一个老兵带我去打野牛,开始我很兴奋,很好奇,但结果让我大失所望。

1985年,骆一禾与张玞为本文作者“出版”的诗集。


        原来,岛上所谓的“野牛”是古代从大陆运来的黄牛,来到荒岛后无地可耕,无人饲养,无家可归,时间久了便成了“野牛”。我在大学曾写过《香山黄牛》的诗,对牛(当然不仅仅是牛)的处境极其同情,可这次我竟然稀里糊涂地将它们当作“猎物”,任其让子弹射穿,还妄想从中找到海明威在非洲打猎的感觉,实在是太可耻了。


        我想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回京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一禾,他听了很感兴趣,鼓励我把它写出来。我大概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最终写出了一篇很短的文章,有点像小说,又有点像散文,大概是“四不像”,不过这毕竟是我的第一篇小说。


        我把这份“作业”交给一禾后,似乎没有受到他以前对我写诗的那种表扬,但大约也是合格的,达到了发表的水平。于是,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野牛》,被一禾发表在1989年3月的《十月》杂志上。


        我之所以重新查回小说发表的时间(1989年3月),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时间和一禾去世的时间(1989年5月),居然是那么近。我万万也想不到,我的小说发表一个多月后,一禾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所以这次发表小说,成了他对我最后的关怀和鼓励。


        1989年当然更是一个多事之秋。这年春天海子卧轨身亡,这是继1985年仕仁离去之后,一禾第二次痛失挚友。两次都是那么突然,那么惨烈。显然,因为诗歌的缘故,海子的离去对一禾的影响更大。


        那一段时间我似乎一直没有见过一禾,只知道他在忙海子的事。直到5月13日,张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一禾突发脑溢血,现在天坛医院,不省人事。我立即赶往医院,同学旺子、晓林也如约前往。


        当得知一禾的情况非常不好,医院已无力回天时,旺子建议用特异功能试试。于是我坐在旺子摩托车的后座上,跟着他东奔西走,着实拜访了几位颇有名气的“大师”,遗憾的是,他们最终没有带给我们惊喜。


        在一禾病重的18天里,我基本上天天都去医院,有时站在病房门口,有时就站在过道里,心里不断呼喊着一禾,祈盼他能醒来。这是我当时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5月31日13时31分,一禾永远离开了我们。

 

        与视死如归、甚至赞美死亡的海子不同,一禾一直都非常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他曾在诗中写道:“我不爱死/不畏死/也不言说死/我不歌颂死/只因为我是青春”。就在他病倒的前两天(5月11日),他还在给帮助出版海子诗集的诗人阎月君写信商讨各种细节。所以与海子诗一般的死不同,一禾的死没有留下凄美想象和壮烈风景,没有遗嘱,甚至没有叹息……对于这个世界,一禾未曾道别。

骆一禾(左1)与本文作者(前右1)等大学同学在圆明园遗址。


        一禾去世后,同学小聚时经常谈起他,我们也去墓地看过他几次。久而久之,我发现大家对一禾都很怀念,但了解不多,尤其是对一禾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知之甚少。2013年是我们大学毕业的30周年,班上要出一本纪念文集,希望大家写点东西,于是我首先选择了写一禾。


        经过对一禾家人的采访以及相关资料的查阅,最后完成了《骆一禾的“背影”》。通过撰写这篇文章,我感受颇多,其中最让我惊叹是一禾原来有着如此广阔而深远的“大背景”,以及伴随着“大背景”而长成的“大胸怀”。这里的“大”显然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密切相关,一禾与父亲骆耕漠的“含仁怀义”,也是建立在这种“大背景”、“大胸怀”之上的。


        再举个我熟悉的例子,大学时我曾写过一首《香山黄牛》的诗,当时我只是普普通通地写了一头牛,并没有想太多,可在一禾为我写的诗序里,他为这首小诗作了“大背景”、“大胸怀”的解读,他写道:

 

        《香山黄牛》……让我想起伟大的契诃夫,他害着肺病,咳嗽着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穿过无垠的、正在化浆的、黑油油沸着泥浆的俄罗斯和西伯利亚大地,去库页岛看望那些流放犯;我仿佛看见他坐在藤椅上,因为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而不声不响,他的母亲担心地看着他;很多年以后,他的妻子克尼碧尔情不自禁搂住他的头说:“亲爱的,我的坚强的人儿……”高尔基称他为秋天的太阳,爱伦堡称他为安东•巴甫洛维奇,俄罗斯人民永远记得在最堕落的年代里,这个人怀着负疚的微笑,叹息着对他们说:“唉,伙计,你过得可不怎么好啊。”同时,他始终没有厌弃他们……

 

        由黄牛联想到中国农民是极自然的事,但一禾却联想到了更远的地方,想到了他喜爱的契诃夫。1890年,契诃夫抱病前往政治犯流放地库页岛考察。他参观监狱,走访苦役犯,目睹了种种苦难,深受震动。考察归来,契诃夫写出了报告文学《萨哈林旅行记》(萨哈林岛即库页岛)以及著名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等作品。

骆一禾(左2)与本文作者(右2)等大学同学在一起。


        库页岛之行和《第六病室》的发表,是契诃夫生活和创作道路上的重要转折点。一禾之所以如此赞赏契诃夫的库页岛之行,是因为他也同样敏感于中国人的苦难。而且一禾强烈地意识到这种“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正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甚至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继续写道:

 

        每逢看到这里,我就像看到了一大群中国人,也就是勤劳、艰苦,很少奢望,被强力和天才们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些中国人。我有个朋友,他母亲生了兄弟姐妹五个,年老了,身体不好了,苦到头了可还是没个完。这次上北京来,在天安门照了一张相,跟儿子说:“都好了,身上不痛了,都好了……”读到这里,我知道,我们不能那么生活,但却无由嘲笑,它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良心和毅力,不论这世界是否需要一个人的努力,不论这良心是否到得太早了……

 

        这位老母亲身上的“痛”让一禾叹息,但是她的“不痛”却令一禾更痛——“它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良心和毅力”。这样“强烈地刺激”在中国的一些优秀文学作品中也时有闪现,如聂绀弩在读过沈从文的小说《丈夫》后不禁感叹:“一个刚刚21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为什么中国人会如此有感于“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呢?一禾在诗论《美神》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作为一种解释:

 

        中国大地和在俄罗斯大地一样,生长着同样厚实而沉重的人民,在此,人民不是一个抽象至上的观念,他不是受到时代风云人物策动起来,而是一个历史发展的灵魂。这个灵魂经历了频繁的战争与革命,从未完全兑现,成为人生的一个神秘的场所,动力即为他的深翻,他洗礼了我的意识,并且呼唤着一种更为智慧的生活。

 

        透过这些解读,不难看出一禾的“大背景”、“大胸怀”以及“含仁怀义”等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决定了他“智慧的生活”,也决定了他诗歌的品质。正如一禾在诗论《美神》中所言:“在写一首诗的活动中,诗化的首先是精神本身。”


        一禾生前还送给我一本昌耀的诗集——《命运之书》,向我隆重推荐诗人昌耀。我从中还读到他评价昌耀的文章,他写道:“昌耀的诗歌世界广博而结实。评价他的劳动,不仅是艺术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一个大诗人的精神产生了他的语言作品……”现在,如果把一禾的话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我看也是恰当的。

  

(本文写于2013年春,修改于2017年初。)

1983年毕业前,骆一禾在《同学录》中留言。


骆一禾诗选(三首)


音频版:

朗诵:一丛苇


生日 

 

虽然我们也有不幸

我们最美好的

还在燃烧

还在放出光辉

 

举杯吧

这是一个生日

这一天大海上有蜻蜓在飞

每一只都有翠绿的翅膀

每一只蜻蜓

都一直向前

都不在气流中倒退

 

歌唱吧

这是一个生日

在今天歌唱的

再也不会忍受苦难

在今天歌唱的

都会有草地一样的声音

 

黑眼睛的生日蜡烛

会给我们无边的晴朗

明天

晴朗会舒展开雨丝的睫毛

森林会白雪消融

春天会诞生一颗小小的星星

每一个黎明

都要和雕像一样高耸

 

为我们的生日

为我们的青春

为我们永不熄灭的过去、未来和现在

祝布娃娃一样大胆的女孩子们健康

祝你们永远这样小

小得这样大

人们可以永远地爱

永远不会失去欢乐的面容

祝男孩子们健康

他们是古怪的青铜

生来就是严峻和永恒

天生就闪耀着勇敢的微笑 

北大中文系79级“三剑客”。左起赵仕仁、骆一禾、何拓宇。


艺术品

 

三姐是一个小人物

我对她怀有同情

三姐贪吃一只橘子

带着这张相片她匆匆长大

乘上北进的列车

在陌生的雪地里,扒着农场的大豆

一直扒出了黑土

黑土凝视着她

在雪色如刀的寒光里

这黑土是大地的眼睛北方的

残酷宝石

使一个人显得更渺小了

 

每逢她寄回已经长大的照片

我们都说三姐是个美人

她在寒冷北方。

从三姐的来信里美人正在变成爱人

他的提琴正在吱吱叫着

偶然也动人心弦

好像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这个人就是姐夫

他们成亲很晚,没有离散

 

有一段他们分开在两个地方

必须乘坐火车

不远千里,前去吵架

姐姐有时流泪,姐夫成了酒徒

姐夫是个大爱人

是个自学成才的小提琴手

是我诗歌的启蒙老师

是个堂堂男子

力量过人,写过红色歌曲

在仓房失火的时候

一脚把冒火的油桶踢倒

说起这些往事,他说:没事儿

 

她在眼睑松弛的时候

第一次参加舞会

尽管姐夫指挥乐队,也还是步子不对

他的琴声已臻于化境

如迟到的青春

铁树已时时开花,绕梁三日

偶尔在家宴上投入拥挤的家具中间

跳上两步

狭窄的房间,更显得姐夫已经发胖

真是不可救药

 

小人物

时代的缩影,真实的写照

不论是成是败

他们都没有害过别人

他们的青春无法追回

因此三姐的爱护,可以把她的儿子宠坏

因而在宁静的秋日里回忆如海

他们又说起岳母刺字的故事

这些姐姐年轻时没有读过

听她的丈夫缓缓道来,一个孩子

也是一件艺术品

一片幼小的纯金

谁一步拉下,就永远追不上

 

而三姐明白事理

只是在梦中惊叫

儿子正在叫她,她以为她的儿子

已经惨遭不幸

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映上晴窗

映上两个噩梦里的老百姓

映上平民的海洋

1989年春海子去世以后,西川、骆一禾、陈东东、老木、欧阳江河、翟永明等合影于中国美术馆前。


黄昏(二)

 

我常常走来看望你

鲜血流遍全身

我已经带有了许多往事

万有的黄昏记得我吗

你的双手触摸着我的眼睛

 

谷子家园和地母

碧绿的花粉生息

我是否愧对黄昏

人心向背

人心的善变使我感到孤独

 

大风隆隆驶过

平原震动

胸怀漫天飘洒

大团的流火如云

 

大黄昏

也许你将把我摧毁

不再放声呼喊

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黄昏坦荡令人感动

我不能言不由衷

也不能欺世盗名

大黄昏有一支爱人的歌曲

在你身后响着

热爱生命并且质朴无畏

 

我正在长久地凝视着你

一个灵魂的世界

绵长而黝黯

一个人绝不是只有一个灵魂

 

这是一种震栗的体验

双眼轻合

我心头的弦子断了一根


北大中文系79级“三剑客”。左起何拓宇、骆一禾、赵仕仁。


(本号获许可推送,有关北大的老图片由李晓锋摄影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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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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