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小钢,1958年生,北京人,自动化专业,从事过科技信息管理工作、影像摄制编辑工作。1980年代中移居香港,在私人企业工作至今。
原题
老院记忆
作者:陈小钢
原载作者美篇
1972年夏天,我们从河南干校回到北京,早晨下了火车,便被一部面包车直接拉进了这个大院。汽车由东院的后门进入,放眼望去,院子四四方方,周围是两层小楼,青砖绿顶建筑,朝向院内的一侧都有木栏长廊,绿色立柱及红色围栏,中西合璧非常典雅。因为我们是第一批进驻大院的干校回京人员,所以整个后院静悄悄的见不到人影,东楼偏北的一棵大树上掛著一个秋千随着微风来回摆动,一只肥猫望着我们这帮不速之客。
我家被分配到了灰九楼。刚进大院的一段时间,由于托运的行李还没有到北京,最初进驻的几户人家都是打地铺睡觉,一日三餐由部里派车送来,有时是面包车,有时是后开门的212北京吉普。
安顿下来后没过多久我们开始上学了。当时北京是按居住区域划分学校的,中学是165中,小学是府学胡同一小 。165中学最早是教会学校“崇慈女中”,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府学胡同小学更牛,有六百年的历史。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住的大院是张自忠路3号,又叫铁狮子胡同1号大院,外面人称这里“人大”。这个临街大院分两个部分:西院属于人大,东院属于中联部下面的几个研究所,分别为西亚非所、苏东所、拉美所、东南亚所……研究所成立于1960年代初,成立之后没几年就遇上了文革,折腾了几年,直到1969年几乎所有人员一锅端下了干校,这个大院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1972年之后的几年内,陆陆续续又有多批好汉从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老院子开始有了人气。
东院所有建筑沿用人民大学宿舍的排列,按“红,灰”字排号,东院分别为:前楼灰7、中楼灰8、西楼灰9、东楼灰10和北楼灰11楼,安排家属居住的只有灰9、灰10和灰11楼。 2015年4月我重返铁狮子东院时,楼宇编号已经改为:东楼、西楼、南楼、北楼及中楼,东西南北中,听起来像是麻将牌,好听又好记。
每天进出铁狮子胡同1号院,都会看到一幢高耸的建筑物,主楼顶端原来是有一座时钟的,文革期间,那座时钟的位置被一个硕大的红色五角星遮盖住,骤看起来与建筑物本身的建筑风格不是太协调。 从大街进入大院,要经过一个红柱雕梁大屋顶的老建筑,这是当年九贝子(恭亲王)府留下的旧建筑,现在是传达室及门卫。据说当年(1970年代)看大门的老头,是个资格很老的老红军,有人说他因为没有文化才主动来这里看大门,也有人说他是犯了错误才被发配来这里看大门。大门口外的大街就是张自忠路,最早这里是个死胡同:铁狮子胡同。然而,不同时代这条街被赋予不同的名字:铁狮子胡同 — 张自忠路 一 地安门东大街 一 张思德路 一 工农兵东大街 一 地安门东大街 一 张自忠路 一 平安大道。
我们东院细分起来,又由前院、中院、后院组成,前院及中院部分房屋借给了铁道兵的一个团部当办公室及宿舍用,我们进出前门有解放军战士站岗,我们获发了一张出入证,外面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军人子弟。每天都在军号声中度过,早晨军人会在后院操场上跑步,平时也在操场上练习枪械瞄准,傍晚常常打排球。
部队有时会在后院操场上放电影,他们自带一个小马扎坐满了操场。电影放映前,不同的连队相互“拉歌”,好不热闹。电影的银幕通常就掛在我们灰九楼楼道门口上方。挺讨厌的是一操场上的人常常跑来我们楼道内的厕所解手,搞得臭烘烘的,盥洗室湿漉漉的。还有就是“人大”的孩子因为进不来看电影,会扔石头砸玻璃,记得有一次一帮熊孩子抛了一块石子越过灰九楼房顶,正好砸在一位正在看电影的战士头上。说起电影,铁狮子1号院还拍了不少的影视剧,最早的应该是文革前的《鄂尔多斯风暴》,文革期间拍彩色版《南征北战》时,我们还看过拍摄过程,摄制组在灰1楼拍摄外景,折腾了大半天,在电影中也就不到10秒的镜头。文革后拍过《佩剑将军》《阳光灿烂的日子》《霸王别姬》《云水谣》《浪漫的事》……电视剧《一地鸡毛》几乎就是在我们东院拍摄的,有一个镜头是在中院拍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一缕缕洒在陈道明身上,真美,还有很多灰八、灰九楼的场景,当年看这部电视剧感到非常亲切。
我住的灰九楼,与灰十、灰十一楼一样,都是“筒子楼”,我们楼道一共有九个家庭,大家和睦相处,邻里关系非常融洽。公共卫生是每家每周轮流执行,因为住户少,我们灰九相对安静。灰九楼中央过道,是我们“社交活动”的小天地,平时我们会在这里下军棋,有段时间我找来一套克朗棋盘,从沙丁叔那里找来滑石粉,在这里打克朗棋。秋天大白菜下来了,朝鲜族的金阿姨,在这摆放一个大铁盆,教街坊邻居制作朝鲜泡菜,非常好吃。空闲时间马阿姨会在这里给孩子们理发,手艺高超,又快又好,以前我在干校已领教过了。记得一次暑假,马阿姨帮我理发,我说“马阿姨,您帮我剃个秃瓢吧。”马阿姨说你真的要剃光头?我说“是啊,是啊,您就剃吧。”最后马阿姨还是帮我剃了个极短的“小寸头”,并撂下一句“秃瓢多难看啊!”一次从外面回来,被传达室叔叔叫住,他指着一位中年男子对我说:“小钢,他是找金阿姨家的,你帮忙带他进去。”中年男子话不多,但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我把他送到金阿姨家,看来他们相当熟稔,用朝鲜语聊了起来。之后金阿姨见到我,“你知道下午来的那个人是谁吗?”,我摇头,“他是《解放军进行曲》的作曲郑律成。”“啊!大名鼎鼎的郑律成?!《延安颂》也是他作的曲啊。”后悔没跟他多聊两句。郑律成是朝鲜人,他太太叫丁雪松,是我国第一位女大使。金阿姨的女儿叫李雪松,真巧。我们灰九楼中央过道也是“信息中心”,大人们常在这里讨论时事,无论大事小事在这里互通消息。有三件事印象深刻,一件是:1975年沙叔去河南出差回来,在这儿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目睹驻马店地区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遍地尸体的惨状,使这位性格开朗的壮汉眼泛泪光,然而那个封闭的年代,传媒只字未提。第二件是:1976年1月8号晚上,灰11楼的罗叔来我们楼道,告知周总理去世,因为他有亲属在广播电台工作,最先知道消息,而社会大众是在1月9日才通过广播得知的。再有就是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的小道消息,当时大人们在这里窃窃私语,见到小孩过来就压低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了兴奋的神情。
我住的房间是靠西边的,窗口正对着人大的宿舍小楼(可能是灰五楼),每天望向窗外,彷彿置身於欧洲某个小镇。
与住楼房不同,居住在老院不但接地气,还接灵气,这里有大历史碾过的痕迹,每个房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有不同的故事,可以想象:这里最早住过清末的八旗公子哥(估计那帮人后脑勺留着辫子);之后可能清朝海军衙役在此办公;民国时期国务院的官员在此处理政务;说不定日本特务在这里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新中国的大学生与国际研究学者在此奋笔疾书… ….
刚入住大院时,中午学生们吃饭是个大问题,前院的解放军食堂谢绝我们入伙,唯有求助西院的人大食堂。人大食堂位于临街大门口的西侧,他们那儿的大师傅手艺了得,做的面包、小菜及炸蚕豆媲美大商店卖的食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刚搬来时各家各户都是使用蜂窝煤炉,生炉子时,往往弄得整个楼道都是烟。后来有了液化石油气煤炉,既方便又卫生,中午放学回来简单热一下剩饭剩菜就算是一餐了。当年午餐的标准配“菜”是12:30-13:00的小说联播节目,记忆中有《桐柏英雄》《海岛女民兵》。后来这两部小说都拍成了电影,一部叫《小花》,一部叫《海霞》。
人不轻狂枉少年,似乎所有反叛年龄的男孩都会做些荒唐的事情,偷书便是发生在1975年前后的事情。那年前院的解放军搬走了,前院及中院见不到什么人,前楼有几间房间堆放了许多研究所留下来的办公桌椅及杂物,其中包括南楼西侧的图书馆。当年我们几个大孩子伙同部里及秦老胡同发小,从南楼中门钻进地下暖气道,跪爬100多米,拐了两个弯道,掀开顶板进入图书馆偷书。后来留守处的工作人员发现有人潜入图书馆,但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门上贴着封条,窗户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偷书贼”是怎么进来的呢?其实我们也自知偷窃行为不好,哥几个为了自我安慰,引用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桥段:“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偷书的理由。
图书馆的藏书非常丰富,除了研究所的外文资料外,还有很多当时很难见到的书籍,有很多文革前出版的小说、世界名著及画报。我比较喜欢苏联反特小说、巴尔扎克及马克吐温的小说,而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套《文史资料》:这是一些清末官员、太监、国民党战犯写的回忆文章,很精彩。可惜文革后再也没看到过这套丛书,很有可能是文革期间毁了版,文革之后也没再版重印。
除了书籍,我们还拿了些黑胶唱片,都是些文革前的歌曲及苏联歌曲,现在听到这些歌曲就会联想起曾经干过的“坏事”。那几年,白天大人都到部里上班,整个大院就是散养孩子们的天下,放了学除了玩就是玩。相比现在的孩童,我们那时过的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早在清末贵胄学堂时代,大院就有闹鬼的传闻。其实这“鬼”都是八旗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调侃出来的,传来传去就好像真的一样了。无独有偶,1972年我们刚刚搬进来时,后院空空荡荡,我们几个孩子傍晚坐在外走廊的围栏上聊天。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不知谁发现灰10楼及灰11楼相间的二楼发出光亮,一闪一闪的,但当时那儿是没有人住的。难道说真的有鬼?后院静悄悄没有灯光,我们谁也没胆儿上去看个究竟。那几年社会流传《一只绣花鞋》《梅花党》故事,猜测会不会是特务藏匿在里面发电报呢?当时有人提议向前院的解放军报告,后来有没有去叫解放军我记不清了,但现在想起来,我怀疑那些闪光,会不会是楼外面马路上汽车灯光的反射。蹊跷的是,之后的几天,那里再没有出现闪光。
1976年发生了很多大事,7月底的地震把人都震到院子里了。后操场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帆布抗震棚,其他空地也搭建了各式各样不同抗震棚,骤眼望去,整个院落俨然成了贫民窟。北京大多数工厂企业、学校、机关单位都是停摆及半停摆状态,大家忙着抗震救灾,院里组织我们几个高中生组成联防队,说是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其实就是夜晚值几个小时的班,让其他轮夜班的大人可以休息一下。记得当时拿着手电筒满院子无目的的乱溜达,闷了就恶作剧,故意掀开熟睡孩童的蚊帐,用手电筒照他的脸直到孩童被恍醒。印象中灰10楼有位叔叔,在与地震相关部门工作,于是他便成了消息灵通人士,每当看到他下班回来,大人们都会与他聊两句,看看有没有什么最新消息。
1972年刚刚来老院时,在灰10楼南端有个电视房,摆放着一台天津生产的“北京牌”14寸黑白电视机,估计是以前研究所留下来的物件,电视机由一位瘦高个叔叔看管,他家是回民,一进楼道就能闻到一股羊肉味。没过多久部里送了一台日本彩电,好像是20寸,最初放在灰11楼西侧双通大房间。解放军搬走后,把电视机搬去了灰8楼东侧的大房间。
现在邮寄信件,除了写明详细地址外,近几年加了个邮电编码,而我们那个年代,寄来老院的信件只要简单写“北京1104信箱”及收信人名字,信件就可准确无误地送到你的手中。 最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北京1104号信箱,居然没有变化,仍是张自忠路3号东院。
从1972年至1976年底,我在这个大院共居住了近五年。那时只知道这个建筑群是段祺瑞执政府,其他的知道不多,好在现在互联网资讯发达,很容易知道这个大院的“老底儿”。首先在铁狮子胡同留下足迹的重量级人物可是真不少:孙中山、袁世凯、段祺瑞、冯玉祥、顾维钧、李大钊、鲁迅、朱自清、欧阳予倩。其次我们还要感谢慈禧老佛爷,她挪用海军军费修建了颐和园后,把剩下的钱建造了这个建筑群。建筑师叫沈琪,兴建时间应该是1906年,整体建筑为砖木结构。大院分为西院及东院两个部分,西院为清朝的陆军部,东院为陆军部所属的贵胄学堂,贵胄意思是贵族后裔,我们住的东院后院应该就是这帮贵族后代居住的学生宿舍和营房,也不知我居住的那间房子原来的居住者是谁,估计是个满清在旗的公子哥。前几年有部话剧“贵胄学堂”应该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陆军部,海军部都歇菜了。1912年,袁世凯把整个铁狮子胡同一号院定位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西院为总统府,我们东院为国务院,(牛!我们这帮人居然住过国务院!)1924年,段祺瑞坐镇此院,更改名为北京临时执政府,1926年3月18日,在执政府大门口发生了“三一八”惨案,死47人,伤了200余人,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见证了惨案全过程。1937年,日军侵华期间,大院成为日本华北驻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的司令部,我们东院是日本特务机关“兴亚社”。1970年代,我只知道西院后面有个地(水)牢是关革命志士的。2018年回东院时,才知道原来东楼(灰10楼)下面也有个地牢,现在那里还挂了个木牌,警示后人,是爱国主义教育打卡点。也不知当年住在东楼的发小,晚上有没有做噩梦、乍醒或听到夜半哭声什么的。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接管大院,改为战区长官司令部及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记得电影《停战以后》里面有句台词对话,提及铁1号院,指这里是特务机关。还看过一篇网文,说抗日胜利后,蒋介石下榻过铁1号。1906年至1949年解放前,铁狮子1号院可算是叱咤风云。各类军、政权力机关如同走马灯般交替更换,操控着华夏大地的命运。1949年解放后,大院归属人民大学的最初校园,开学典礼就在大院的西侧空地举行的,刘少奇,朱德都有参加。后来在这片空地上建起了三栋苏式宿舍楼,因为外墙颜色是红颜色,称为红1楼、红2楼及红3楼。我们东院最初是人大的学生宿舍楼。1960年代初期,北京市报国务院批准,将东院划归中联部,成立拉美所、西亚非所、苏东所 ……1984年铁1号被定位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段祺瑞执政府旧址”。2006年铁1号被定位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更名为“清陆军和清海军部旧址”。
离别老院快50年了,再熟悉的记忆也慢慢褪色了。人生就是一张没有退路的单程票,我们永远无法回到那个年代了。陈原:从铁狮子胡同到张自忠路
大院回忆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