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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王骥:​对启功先生的“缺席审判”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骥,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调回北京。上过学,当过运动员,做过医生、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国际拳联技术代表,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编导、节目统筹等工作,已退休。 


原题

启功先生何许人也




作者:王骥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是我六岁时,站在母亲身边背诵《五先生传》的场景。

母亲说:在古代,“先生”这个词主要是称呼老师的,第一个用“先生”称呼老师的,始见于《曲礼》:“从于先生,不越礼而与人言”……。

现代人对于“先生”一词有了更多的解释和用法,说来说去,其实在绝大多数国人心目中“先生”就是教师。当然先生这一尊称是由中国传统私塾开始,随着社会的变更,清朝末年和民国普及于公立学校。在张艺谋拍摄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章子怡扮演的少女也是排队轮流为新中国的人民教师送饭,扮演她母亲的北京人艺老艺术家李滨的台词中依旧是一口一个“先生”。我在上小学和中学时,也曾当面称老师为先生。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师生相聚,依然保持先生称呼,从未改口。

今天说起的这位先生是大师级的文学家、教育家、书法家,还是皇族后裔……,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启功先生。

启功先生姓启名功,字元白,也作元伯,号苑北居士。今年7月26日是启功先生110岁诞辰纪念日, 7月22日上午10点,名为“坚净——纪念启功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特展”在嘉德艺术中心隆重开幕。本次展览由中国嘉德携手北京启功艺术研究会、文物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联合主办,参观者众多。此展览将一直延续到今年10月 。同一天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也举办了纪念活动既另一处展览的开幕式。

作者坚守“坚净”怀念启功先生

启功先生的“正事”

所谓“正事”北京人认为就是是正业;重要或严肃的事。习惯说法,就是职业,启功先生在名片上只印着“北京师范大学 启功”。先生常说自己的正业是教师,其他都是副业。先生从1933年9月21岁进入辅仁附中(解放后更名:北京第十三中学)教书,直到93岁去世,长达72年,再没有离开过教师的岗位。

教书育人首先是要有传统的功夫,启功先生自幼在祖父、姑姑的严格要求下学习,祖父教授吟诵诗词。启功先生读过旧式私塾,十六七始受教于吴县戴绥之师,打下良好的古文基础。1933年9月,启功先生在陈援庵(陈垣)先生的提携下,在辅仁中学担任初中国文教师。1935年7月,启功先生又在辅仁大学美术系担任助教。1938年9月,启功先生进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任教。1945年,启功先生被评为副教授;1956年评为教授(此时辅仁大学已经并入北京师范大学)。1978年启功先生开始招生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1982年9月,先生在中文系创立了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点。1984年秋,该专业被国务院批准为博士点,先生被聘为博士生导师。

启功先生在教学之余从事古典文学、诗词的研究工作:20世纪50年代初期,参与《敦煌变文集》的编辑、校定工作。1952年,经俞平伯先生推荐,启功先生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程乙本红楼梦做注。由于启功先生对于满族历史、文化、风俗、掌故比较熟悉,因此认为是最适合的人选;同样原因,20世纪70年代点校《清史稿》;著《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汉语现代论丛》《启功三语集》等。这些著作超越前人,见启功先生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


说说先生的家事

启功先生是清雍正皇帝第九代孙,先生自己说姓启名功,不姓“爱新觉罗”,因为“觉罗”是语尾,不是姓,是后人改加而成。“觉罗”带有宗室意思。在清朝灭亡之后,强调“觉罗”毫无意义。先生也不姓“金”,满语“爱新”是汉语“金”的意思。有些“爱新氏”在民族融合过程中早早改姓“金”,但启功先生家族的这支一直没有改。清朝灭亡后,按照袁世凯清室优待条件,所有“爱新氏”都改姓“金”,但启功先生家上上下下都十分痛恨袁世凯不讲信誉。启功祖父毓隆老先生在临终前有遗嘱:其一就是“你决不许姓金,你要是姓了金就不是我的孙子”,启功谨记遵命,不能违背祖训。

启功曾祖溥良老先生、祖父毓隆老先生凭借科举考取功名,为启功先生今后博学起引领作用。启功先生祖辈,皆能翰墨丹青,先生传承家学,不负盛名。说到翰墨丹青,也就不得不说先生的“余事”。


先生的“余事”

所谓余事,宛如长物,写字、绘画就是启功先生工作之余的游戏,后因先生名气太大,求墨宝者众多,所受牵累,几呼快成正事了。

先生少年时立志成为画家,在祖父的启蒙之下,用功最勤。1927年拜贾尔鲁(义民)先生为师,画艺大进。1929年,经贾尔鲁先生介绍,投吴镜汀先生门下学习,此后又得溥伒、溥儒二位先生赐教,受益颇多,绘画大有长进。二十多岁开始,多次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水榭及北海公园画舫斋、漪澜堂参加画展,在名家画作面前,先生虽为年轻作者,画功毫不逊色,一时成为画坛青年领袖;1956年受叶恭绰先生之邀,参与筹建北京中国画院,由于多种原因,(57年被打成右派是其中主要原因)先生远离绘画界,一心忙于教书,作画的事也就少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家拨乱反正,先生梅开二度,重拾画笔,又见淋漓于纸上,皆幼年之功。先生擅山水,喜文人之“内行画”,在画界有这样说法“内行画”重画理和艺术效果,“外行画”更偏在表现感受。先生说自己的画是“属于传统意义上典型的文人画,并不在意写实,而是一种情趣、境界”重先摹古再创作。

先生书法一事,也是因绘画而起。家族中长者,以为先生字不佳,故不让在画作上题款。先生因而受讥讽,发愤自习书法。以祖父自己临摹《九成宫》为仿影,又练习《多宝塔》,略识笔趣;20岁时,临摹赵松雪《胆巴》,又临摹董香光、黄鲁直、米元章之书,为己所用;先生博取诸家之后;专心临摹永禅师《千文》墨迹及唐人写经,尽得隋唐笔义。再去临摹柳诚悬《僧端甫塔铭》以利其骨。先生于书法一事,自嘲是游戏之作,先生索求墨宝者众多,能立等可取,这可是先生功夫学养的集中体现。

度百千万亿劫之中

对先生的“缺席审判”

先生自认为就是教书匠,从未有非分之想,教书育人就是本分。1985年4月22日至29日,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届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先生因病未出席,在会议上当选为第二届书法家协会主席,先生事后戏言:此乃“缺席审判”。

绿砚

先生的宝砚

启功先生藏有一方绿石砚,是传世之宝,清康熙帝御书砚铭,铭曰:“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先生取“坚净”二字颜所居。也可以说,“坚净”二字是先生一生为人之道的最好写照。当下一些学校以“坚净”二字为校训,如宜兴城北小学。北京师范大学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颗“蒲公英”,它的种子随风散落在全国,甚至海外,“坚净”作为为人之道即可落地生根。母亲认为志坚心静是人生最好的心里状态。

文革前我姥姥家也藏有一方“宝砚”,就是姥姥保存多年的文物“铜雀台”砚,那是大清某王爷赠送姥爷之物。母亲从小一直用它写字,在清华大学时,母亲的书法受到恩师朱自清先生褒奖;在北大时书法也是名列前茅,解放后,母亲调入某中央单位工作时,被公认全机关书法第一。我们家的“铜雀台”砚在在1966年8月23日被来家中抄家的红卫兵抄走,至今下落不明,可能已经被红卫兵转移海外销赃。

启功先生送给我母亲的墨宝

多加一点,事出有因

1981年夏天,我母亲去看望启功先生,聊诗词,谈到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启功先生信佛,喜欢自称居士的李白,挥笔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题跋为“文杰同志正 于一九八一年夏日 启功”。

母亲发现自己名字文杰的‘杰’字右上角多了一点,便问道:“我的这个‘杰’字,你怎麽多给加了一个点?溥杰的‘杰’怎么没有这一点?”启功先生笑道:“溥杰胆小,你比溥杰胆大一点,文革红卫兵抄家时你有勇气敢和红卫兵辨明是非,你比我们胆大可是不止一点半点……”。先生的解释让母亲很满意,大家哈哈一笑。

事后母亲说道:“溥仪、溥杰兄弟俩胆子小,当年北京政变(1924年)冯玉祥把大炮驾到景山上,溥仪吓得慌忙逃出紫禁城。要是我在宫里,就是让炮弹炸死,也不出宫,要让全天下看看国民政府是如何不讲信誉,任意撕毁《清室优待条件》,还要拿大炮轰、消灭皇族……。我那些在旗的(北京话:旗人)同学都加入共产党反对没有诚信的国民党……”她老人家列举了一大堆名单。

文革中,红卫兵来抄家时,当面烧毁了母亲的手稿《关汉卿与元代戏曲研究》,母亲去火中抢手稿,遭到红卫兵的毒打。红卫兵勒令母亲交出保险柜的钥匙、说出密码,母亲坚决不从,最终红卫兵用专业破钢工具打开保险柜。事后,母亲说“如果交出钥匙,说出密码,算是我们主动上交;他们砸开保险柜,拿走我们家的东西,他们就是强盗行为!”确实,母亲比溥仪、溥杰有胆量。书归正传,继续聊启功先生。


先生一生低调做人

启功先生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博士研究生导师、九三学社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世界华人书画家联合会创会主席,中国佛教协会、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顾问,西泠印社社长等职。先生从不向外人介绍自己的多种职务,及部级领导待遇身份,一生平和待人,自我介绍就是个教书的教师。

家有贤妻

启功先生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先生说道:“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自从结婚后,我的妻子面临着生活的艰辛,没有任何埋怨和牢骚,她自己省吃俭用,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开销都计划好,还要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买书和一些我特别喜欢又不是太贵的书画。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累活儿脏活儿、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无以为报只有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给她磕一个头。”

启功和夫人

1957年,对于启功先生来说是煎熬的一年。先生被划为“右派”,降级为副教授。先生没有给任何人提过意见,从来没有说过可以被人抓到的言论。结果居然有人在他给画家徐燕荪的赞语“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中罗织了一条“罪状”,说启功先生用这首诗是“不满当时的大好形势,意欲脱离党的领导……”。启功被戴上“右派帽子”后很无奈,担心老伴章宝琛着急上火,还劝慰老伴说:“咱们也谈不上冤枉,咱们是封建余孽。你想,资产阶级都要革咱们的命,更不用说要革资产阶级命的无产阶级了。现在革命要抓一部分右派,不抓咱们抓谁?咱们能成‘左派’吗?既然不是‘左派’,可不就是‘右派’吗?”

谈到老伴章宝琛在文革中,不顾个人安危帮助自己收藏手稿时,先生是这样说的:“在文化大革命中,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的情况下,一般人惟恐避之不及,能烧的烧,能毁的毁,但她(章宝琛)却把我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来。文化大革命之后,当我打开箱底,重新见到那些底稿时,真有劫后重逢之感,要不是我妻子的勇敢,我这些旧作早就化为灰烬了。在她生前我们一路搀扶着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不幸的是我老伴儿身体不好,没能和我一起挺过漫漫长夜。她在1971年患严重的黄疸性肝炎,几乎病死。到了1975年旧病复发,我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医院。那时我正在中华书局点校《二十四史》,中华书局当时位于灯市西口,与北大医院相距不远,我白天请了一个看护,晚上就在她病床边搭几把椅子,睡在她旁边,直到第二天早上看护来接班,就这样一直熬了三个多月。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彻夜难眠。当年我和妻子曾戏言如果一人死后另一人会怎样,她说如果她先死,剩下我一人,我一定会在大家的撺掇下娶一个后老伴儿的,我说决不会。果然先妻逝世后,周围的好心人,包括我的亲属都劝我再找一个后老伴儿。还有自告奋勇,自荐枕席的,其牺牲精神令我感动,但我宁愿一个人,也许正应了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先生人品高尚,爱情始终如一,是中国文人典范,吾辈拱手仰望。

启功先生不愧是教育界、文化节的楷模。今天我们纪念启功先生,愿“坚净”成为吾辈及后辈做人准则;愿后学者能承续先生之衣钵,愿先生思想和艺术授受不绝,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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