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丨舒婷:我的最高学历是初中二年级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本文作者
中学纪事
作者:舒婷
对于一个大学毕业甚至读了硕士、博士的人,中学时代只是漫长阶梯的一小段。然而,这一小段生涯的影响至深,谁也不能否认。更何况我的最高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我的个性气质道德观,乃至常识性的认知人生和自然,都来自我那非常短暂的中学时代。
难怪儿子总说,我们家就数我妈妈的文化水平最低。因为就连他,今年也上高一了,而且是我的校友。
01
小学我一直在转读,跳了四五所学校,因此没有建立稳定的师生情谊,甚至大部分同学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的作文在小学四年级异军突起,五年级就经常被作为范文,六年级老师不再批改我的作文,我可以自行其是。奇怪,那时的老师何以就这般开明了?
考中学时,我还是整天游泳,跳皮筋,在被窝里捏着手电筒彻夜阅读世界名著。晒得乌黑出油,近视加深两百度。我不记得我为能否考得上伤过什么脑筋。
眼下这些小皇帝,虽然在家中备享殊荣,但一举一动都在长辈的显微镜下被点滴不漏观察、判断,然后被引导,甚至强制执行。我的家人严格管教我不许撒谎,拾金不昧,衣裳整洁,谈吐礼貌等等,重大前途的选择时,却给我充分的自主权。我妈妈看了我的报考志愿单只是一笑了之。我在重点中学一栏连填两个“厦门一中”,在普通中学一栏里满满三个志愿都填了“厦门一中”,甚至在是否服从分配这一栏里,十分坚决地写上“不”。
我现在还认为是我的孤注一掷,感动了这所本市最铁石心肠的学校。因为作文我也许行(上帝啊,我从没考虑到不同的改卷老师,可能给我的威胁),基础知识不见得扎实。数学更不妙,只是凭着小聪明蒙混过关。今天的我,已退步到三位数以上就算不清楚。我是五年级开始上英语课的,不费吹灰之力,其优势一直保持到中学时代。可惜中考并不考英语,因为当时大部分小学不开英语课。
收到写着我的名字的第一封信,我马马乎乎看了一眼信封下方“厦门第一中学”的红字,知道我是录取了,信也不拆就大呼小叫和同学踢毽子去。直到外婆疑惑地问我:人家都去报到了,你到底有没有考上?这才满地寻找通知单。
02
跟现在的新生一样,还未开学就军训。住校,自带铺盖睡教室地板。半夜紧急集合,长途拉练,实弹射击什么的,我儿子军训也是这一套。对每一拨新生而言,却都同样刺激、慌乱,错误百出,回想起来却又快活无比。清早列队,我个子小,站第一排。还未“稍息”,我身子一歪,十分不优美就昏倒了。空腹产生的休克,继续伴随我到今天,是中学时代的遗迹吗?
在我的初一(1)班里,真是精英荟萃。各个小学考上来的两三个大队长、五六个班长,近十个这种那种中队委员,小组长多如牛毛。另外不少是干部子弟。有市长的女儿,宣传部长的儿子等等。他们在班上完全享受不了任何特权,除了衣服更朴素一些。
这个故事是那样令我深信不疑,我怀孕时不知看了多少可爱的小宝宝画片,因为重女轻男,可能看多了女娃娃,以至我儿子到了十三岁,还有朋友问:这是你女儿吗?
我被任命为学习委员,跟小学的官职持平。大概还是我的作文考卷起作用,引起老师的错觉,以为我真的学习优异。有一名前大队长被降为平民。文革时那学生跳得最高,兴许与她入学就怀才不遇有关?
03
我和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同学成立了秘密小分队,自称“雷锋小队”,给班级做好事。我十分江湖气地自行邀请红柑参加,虽然她的成绩很令人担忧。据说考场上,就有一中文艺队的老师问她的名字。她是因她惊人的美貌获得录取的,一进校,理所当然是文艺队成员。我的这一徇私行为遭到一致的谴责,并庄重立下以表决方式吸收新队员的规则。
放学后我们聚在明浩同学家里。他家位处公园边,是一座林木葳蕤的小楼。父母通情达理,我们的碰头会渐渐演变成现在的“Party”。班长林朝才弹起吉他,我们喝着白开水,饥肠辘辘地尽情唱歌。同学们忽然发现我的嗓门太过霸道,挤得他们的声音剩下扁扁的一线。后来我在年段合唱团可着嗓子领唱,春风无限得意,又因为发育变声,在正式演出之前,被淘汰出局。要多悲伤有多悲伤,这是后话。
那一个晚上,乐极生悲,班主任来敲门。我们本能地钻到桌子底下。明浩去应门,老师点着名字,一个不拉把我们从各个角落揪出来,可见他是掌握了情报的。
老师批评我们的活动耽误了学习,比如红柑得了两门不及格。同学们便拿眼睛看我。老师又批评我们影响班级团结。我们确实收到半班以上的申请纸条,因不愿变成“雷锋大队”而截止补员。班主任苦口婆心,说我们小集团主义萌芽很危险,比如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我要替红柑抱不平,自作聪明插嘴:裴多斐是著名的匈牙利诗人,跟雷锋两码事……
我们太崇拜班主任了,当然都乖乖被“招安”。
从此老师批准利用早操课扫教室,老师安排放学后给军属挑水什么的。由于大人的参与,带有“官方色彩”,我觉得没劲而自动“退居二线”。
04
上到第七周,忽然要把(1)(2)班改成俄语班,原先学过英语的同学都分到其它班级。尽管我一一找遍班主任、年段长、教导主任,发誓我热爱俄罗斯文学,决心学好俄语也是没用的。我和朝才等几个同学插到(5)班。
有很长的时间,上课时我总像候鸟一样伸长脖子,悲伤地盯着走廊一头(1)班教室。“雷锋小队”留在(1)班的残部向我们告密说,缺少我们的照看,上课纪律乱糟糟的。又说大家如何怠慢到要班主任亲自擦黑板,抄每日功课表等等。我们便一窝蜂席卷回去,训斥同学,朝才甚至用他精美的花体字抄了功课表。我去强迫红柑背课文。红柑心不在焉,给我看她的小背心和超短裙。机密地告诉我,只要跟老师说是父母从印尼寄来的就没事。其实是她自己画了纸样,让奶奶给缝制的。红柑读书半死不活,为人却善良豪爽。我曾经陪一个家境贫寒的女生到她家借钱上北京串联,她二话没说,把扑满摔了,竟有十来块钱。小财主一个!
原来的班主任找我们谈话,要我们安心在新班级读书,不要老往旧班跑。我却宣称决不背叛,使得老师一脸苦恼。朝才首先倒戈,并且劝说我在(5)班重建“雷锋分队”,我嗤之以鼻。他又说,我们再闹,原来的班主任有麻烦。他的消息果真灵通。学期末结束,那老师被调到远郊去。朝才说:老师犯了“母爱教育”的错误。
我对新班级充满了抵触情绪。虽然保留了我的学习委员职务,但人家嫡系还有一个学习委员,是男生,脑瓜倒是绝顶聪明。做起数学题像魔术师抛鸡蛋,我看起来头昏脑胀,他却玩得驾轻就熟。两雄不能并立,我这个学习委员当得没滋没味,名存实亡矣。
05
第二学期我好歹保住了英语科代表,每天在早读课领读英语。这个官职类似我现在的政协委员,班委会里是没有席位的,而且我老跟英语老师过不去。初二(上)给我安了个专职黑板报主编。也曾新官上任三把火,独自又编又写,还照着《安徒生童话》临摹了一条稚气优雅的美人鱼。黑板前围了不少赞赏的老师同学,我很有成就感地浑身彩色粉笔灰。天太黑了,我决定收工时,美人鱼的尾巴还没长出来。第二天我对黑板报彻底失去了兴趣,这条日见暗淡的美人鱼伴随我们整整一个学期,终于没等到她的尾巴。
我在班级地位的每况日下,还因为政治气氛开始在校园加温。我的家庭成分和自由散漫作风,尖刻与不驯,原先使老师头疼的诸多缺点,上纲为“小资产阶级思想”。才十三岁,我就有了“思想”!
我曾在初一年时,参加全校的作文比赛,获一等奖。同学们的欢呼声还未平息,我在接下来的学年考试中,作文却得了47分,做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典型在年段讲评。我不再把作文写得眉飞色舞,而是应付了事,决不满一张稿纸。评语千篇一律是“语言通顺流利,缺乏中心思想”,忽然我又没有“思想”了。
06
班委会开始整风。我似乎连路队长都不是,却要我这个前主编参加。那天我得了通知,抱着刚发下来的英语考卷(这次我连附加题共得了120分),站在二楼,往下望着盛开的木棉树下,体会到我父亲将被打成右派之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助和自暴自弃。
整风刚以班长林朝才的自我检讨开始,就以“学生中只有人民内部矛盾”被制止。我侥幸逃过一劫。朝才在一个月后死于罕见的伤寒病,女同学为他在教室抱头痛哭,唯我漠然收拾书包回家。有女生传话,用生物课刚学到的“冷血”两字戳我。我淡淡地回敬:悲恸岂是给人看的?
我连续经历了父亲的放逐,家庭的离异,寄人篱下的自卑,加上心比天高的失落,不知不觉养肥了忧郁这条蛀心虫。但我还是躲在路灯后,为我这个多才多艺的同窗,抽抽答答流了一阵眼泪。毕竟,死亡猝不及防的侵袭,造成生命这一黑洞,是一个13岁的少年所无法抗拒的。
我的疏离感还表现在,全班都已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唯我没有动静,损害了班级记录。团小组长午饭后邀我到后山谈心,那时叫“做思想工作”。油盐不进的我,振振有词辩解道,自己觉得还不够申请的条件,今后定努力争取等屁话。反过来还安慰她:没关系,入不了团还可以当个优秀学生,不是吗?她的学习可不怎么样。
她气哭了。姿态很高,说恨只恨自己口才不好,没有做好工作。她的那伙积极分子,用今天的话,她的追星族都瞪着我,恨不得把我吃了。团小组长是一个正直而且坚毅的女孩子,她向校方要求减少社会活动,发奋读书,成绩果然扶摇直上。每件事她都全力以赴。不像我,能坐不站,能躺就不坐。即使在文化革命跳“忠”字舞,她也是刻苦之至,我十分钦佩并欣赏她从僵硬、笨拙的比划到大开大阖的自创舞姿。
喧嚣尘上,我总是离得远远的。
07
我的中学时代是以大字报、红袖章,革命串联,武斗,抄家,游街和名不副实的复课闹革命结束的。它真正结束于上山下乡。虽然初中二年级都没上完,却打发我一张67届初中毕业证书。它跟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一样,第二天就找不着了。
它意味着我的大学梦的彻底毁灭。从那以后我决心不回到任何课堂上,不参加任何考试,包括后来的成人高考、作家班和考职称。
填写表格时(天知道我们一生要填写多少份表格,肯定比情书还多。),文化水平这一栏,我总自豪地写“初中”。对于我,足够了。
(本文摘自谢春池主编《告诉后代》,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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