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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版 | 胡弦 诗歌精选

罗永鸿 新诗选刊 2022-06-18

胡弦,《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阵雨》《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集《沙漏》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曾获《诗刊》《十月》《作品》《时代文学》《文学港》《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文学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胡弦诗歌精选

(珍藏版)



|  二月十五日,见梅花


小雨刚过,

你花蕊里的睫毛挂着水珠。

花瓣,是被风抚摸后的柔软。

只有树干,又黑又硬,

说着你在冬天的寒冷遭遇。


天黑了,夜像一个巨大的摇篮,

你用香息摇着它,

给黑暗以安慰。而在


被管制的人间,在戴口罩的人

不断走过的时候,

你又悄悄开了几瓣。

你没有恐慌,柔弱花苞,试图

为我们被攥紧的心脏解围。


——最纯粹的希望,

首先救出了悲伤的枝条。

你寻找着我们,用你

消解过空气中荒寂的笑容。

你美丽的面孔


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面孔。

在你薄薄的碎影,和脚印里,

山冈,像在重新出生。



|  风中的事


风在吹,船在漂移。

廊柱间,蛛网仿佛废弃的罗盘。


风在吹,虚线离开实体,

有人说话,有人听,图案与心灵不对称。

光站在针尖上,旗帜远去。


风在吹。风中的事总是

有了开始却没有结局。

墙上的吉他:遥远的星座,

街边的邮筒:穿雨衣的男子。


风在吹,从空旷的广场上经过时

突然加速,将高大的悬铃木猛烈摇撼。

……一瞬间它认出了,那些

正在树干里挣扎的人。



|  海


停笔的间隙,案头寂静。

——远方,海岸线嗡嗡响。而看不见的海沟

像一种秘密、隐忍的存在,在同

下潜的暗流

和表面风浪的联系中……


——浪花扑向礁石寻找信仰

而礁石不动,如同

一只尚未被命名的动物在教

大海走路。


|  黄昏


此时的光对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万物 

重新触摸自己的边际,影子 

越拉越长,越过田亩、沟渠,甚至到了 

地平线那边、它们几乎无法施加影响的远方。 

多么奇怪,当各种影子扶着墙壁 

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 

——在我们内部,黑暗 

是否也锻造过另一个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现在, 

阵阵微风般的光把它们 

吹了出来…… 

——黄昏如此宁静,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 

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

铅沉入河流,山峦如纸器默默燃烧。


|  尘埃


它小,小到

能随风飞起,甚至在阳光中隐匿身形。

——最小的东西是有翅膀的,对于一份

巨大的伤,它摒弃了喊痛的嘴巴。 


像从一首诗中掉落的字,或者

从一粒粒字里掉落的

偏旁、部首,在不断的拆分中取消了意义。

偶尔迷过谁的眼,但它本身

并不喂养寂寞。它无声穿过,落向那些

我们的手暂时够不到的地方。

——它太小了,不像爱,倒像爱了以后

被丢掉的部分。 


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低处。

我不知道最后,它怎样安置了破碎的心,

只知道一直有人在说,

要到低处去,

要在那里开出花来。



|  某园,闻古乐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  朱仙镇谒岳庙


斜阳庭院满江红, 

斑驳古碑青山断指。

灰尘、旧朝代,你要忍受的不仅仅是 

变幻不定的国界线。 

将军怒马,而夺命的金牌总来自 

帝国心脏:我到过西湖,识得烟波柳浪、 

良辰美景里暗藏的杀机。 

如今我到了黄河。到了黄河 

心不死。只因为 

被浑浊黄水埋掉的心, 

又会在阵阵北风中复活。


|  雪


爱是佯装画下其它事物, 

却把空出来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为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  在下雨


在下雨。雨

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

又断掉,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  悬浮


水其实并不需要鱼, 

但终其一生,水陪伴鱼就像陪着 

某种反复思虑却一直 

无所得的东西。 


它护送鱼来到某个人心中,目睹它 

成为一只渐渐适应了涡流的眼。 

而它自身,任目光穿过, 

不接纳注视。 


鱼,总像悬浮在空无中。 

——那空无收留了它,和簇拥着它的 

受难般的宁静。


| 自鼋头渚望太湖


这乱流的水如同书写的水,如同

控制不住自己书写的水。 


小岛像谜语一样安静地躺着,

有些伤害已变得接近抚慰。

天际线穿过更遥远的岁月…… 


那沉没在水底的,正是我们共同丢失的部分。

经历中有那么多需要梳理的线索。


这乱流的水如同取消一切的水。——你有无数重新开始的深浅,

你仍只有一个用于结束的平面。



|  龙门石窟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  萤火虫


天地无声。山川隐入更广阔的律令。

而这废弃的园子边,

草丛上的惊涛无人识。 


……愤怒、破碎的光,

像一蓬拒绝被拥抱的荆棘。

不远处,那单独的一只,

一定知道更强烈的东西:它跌跌撞撞,要把

整个庞大黑夜,

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


|  裂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未知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场。



|  古钟


悬垂,静止,仿佛 

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   


以手指轻扣,能听见 

微小的声音在铁里挣扎。 

长久的沉默,使它变得迟缓,   


只在遭到重击时 

才遽然醒来, 

撞钟的,是个咬紧牙关的人。 

铁在沸腾,痛苦绚烂, 

撞槌在声浪中寻找万物的胸口。



|  临江阁听琴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旋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  伐檀


当我还年轻,我知道紫藤固执, 

松针尖锐;知道 

大树常无花,灌木爱长刺。   


如今我老了,松针 

落了一地,又松又软,像毯子…… 

芦苇枯黄,山包翠绿, 

此中有深意。此中深意藏今古, 

而我的内心里仍青黄不接。   


我仍是这样的一棵树: 

像呼喊,像古老的哀悼, 

满身伤痕,带着一枚斧头的愤怒。



|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

它们,也知道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那潜伏的空缺。

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后记:特别鸣谢胡弦先生,诗歌节选于胡弦相关诗集。

新诗选刊 | 珍藏好诗

编辑、排版:罗永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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