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校外培训班:越严打,越疯狂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联合几个家长,承包了一栋别墅。又找来老师,给孩子进行暑假培训。
每天一千多,一个暑假培训两期,每期十天,算下来要两万多。
听得我是目瞪口呆,想起了自己那永远长不大不会自己还钱的花呗。
他也有些肉疼,但又说,他们这个投入算是很少的了。有些家庭给孩子请暑假的私教,动辄几万起。
培训班,大有往高端奢侈品方向发展的趋势。
不是大家有钱,而是国内成规模的培训班都停了。于是,家长和一些老师们,打起了游击战,或者走起了私人订制的奢侈路线。
背后的原因,主要是中央“双减”新规正式发布,校外培训班遭到集体整顿。
一时间,不止家长焦虑,培训机构也很慌。校外教培类股票应声大跌,《俞敏洪哭了》之类的标题再次在朋友圈出现。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些真假难辨的“广告”:“暑期邮轮公海集训”,45天超长时间封闭化集训,邮轮将“航行至公海,至公海前全部自习”;“全程高强度集训,穿插各种考试,二十年名师授课经验积累……”
“邮轮集训班”在中国也许还只是个段子,但在韩国,却是真人真事。
我们今天经历的大震动、大讨论,韩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只是,同样作为培训大国,韩国人最终把培训班的问题,解决了吗?
为了抓补习,出动“镇压团”
2012年3月9日晚上,在首尔江南区大峙洞教辅机构学习的学生们,遭到了“深夜教学镇压团”的袭击。
“晚上10点,在大峙洞大型补习班密集的地区,成百上千的小学、初中和高中生们如涨潮般涌出,乘上父母的车和校车,又像退潮般瞬间消失。”
《韩民族日报》写道。“在D学院,’镇压小队’的第一站,3楼至5楼教室的灯全部熄灭,学生们都回家了。”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真正的“管制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当时钟指向晚10时20分时,“镇压小队”,也就是首尔教育厅的公务员们忙碌起来。
在S补习班,一名男高中生正在教室里解习题集。去年10月和11月,这家补习机构因为在晚上10点之后仍在授课,已经被罚了两次,共计30分。
现在,他们被罚31分了。补习班的罗院长面如土色。
“绝对不是在上课。(学生们)有不懂的要留下来学习,所以(他们)才不会有不满。”院长解释道。
“这里不允许夜间自修。”公务员说。
“你们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一个人(在学习),而且我也没收钱。”院长说。
“你知道自学也是被禁止的,因为它可以变成一对一的辅导。”“镇压小队”回答。
争执持续了20多分钟,还没有结束。
韩国很出名的一个数学老师车吉勇。
图源:华盛顿邮报
10点以后进行授课或组织学生自习的辅导班,第一次发现会被扣10分,第二次扣20分。加上其他扣分事项,扣分31-35分将被停业7天,36-40分停业14天,以此类推,直至超过66分被吊销执照。S补习班这次被勒令停业45天。
接下来是C补习班。
3名学生在最靠角落的教室里开着灯,忙着填答题纸。见到执法人员,他们像提前演习过一样,抗辩说:“本来要写到10点,只是还没写完而已。”
讲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解释说:“孩子们本来要回家,只是先稍微坐一下。”
随后也出现了类似的争执。补习机构被罚20分。
接着,M补习班的学生也被抓了出来。《韩民族日报》的记者在两个小时里跟随执法队探访了7家补习班,其中3家违了规。
为了“驯服”补习班,韩国政府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
当局一次次地整顿培训班,直接下发禁令,还改变了学校的考试方式和大学的录取政策,在“堵”和“疏”上都绞尽了脑汁。
《韩民族日报》报道的这次“镇压行动”,就是时任总统李明博的政令——晚上10点钟之后不得上补习班。
这位总统在2008年就任时曾表示:“不能接受由政府主导的一刀切的统一课程,和只局限于高考的教育体系。”
但在填鸭式学习根深蒂固的韩国,这些努力全部收效甚微。
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称,2010年,74%的韩国学生参加了某种形式的课外辅导,比例全球最高。
2009年,韩国人在课外辅导方面投入了190亿美元(相较之下,美国的投入在50至70亿美元之间),超过了该国公共教育支出的一半,私人教师的数量比学校教师还多。
中国香港《亚洲时报》报道称,平均每个韩国学生每月要花700到1000美元去补习和辅导,远远超过大多数经合组织(OECD)国家。
韩国智库现代研究所2007年的一份报告称,韩国家庭平均将其收入的近20%用于课外辅导。
韩国学生。
图源:GETTY IMAGES
2008年,韩国有7万多所教辅机构,其中47%是针对高中招生的。
最好的补习班也不是想上就能上的:每逢补习班报名季,有意向的家庭常常要通宵排队抢号。
拿到号之后,孩子还要参加入班考试,考试通过后再根据成绩被分去对应等级的补习班。
一些教辅名师甚至会面试家长,了解家庭情况,甚至像拍卖一样,由几家出价,然后再决定自己将为哪家的孩子进行上门辅导。
首尔久负盛名的“高考复读班”——大成学院的录取率只有14%,甚至比很多大学都低。
有幸入读的孩子一天要学习14个小时,大约70%的学生可以进入韩国的“天空(Sky)三大”——首尔大学(S)、高丽大学(K)和延世大学(Y)。
大量的教辅机构云集寸土寸金的首尔江南区。
2010年,在首尔市教育厅注册的补习班超过2.5万家,其中近6000家位于江南区,仅大峙洞一条街上就有上千家。
扎堆的补习班甚至抬高了当地的房价,据称该地区的房地产价格已经上升到首尔同类地区的300%。
2003年,政府曾计划开发一个新的教辅班中心以缓解江南区的压力,但在遭到严厉批评后,计划不到几周就取消了,因为它只是转嫁、而不是解决了问题。
白天睡觉,晚上补习
课外补习烈火烹油,原因显然出在课内。
“大多数韩国人承认,公共教育不足以让他们的孩子在学业上取得成功。”《亚洲时报》写道。
韩国公立教育问题很多:200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所有OECD国家中,韩国的教室是最拥挤的,中学平均每个班级有37.1名学生,而OECD的平均水平是23.7名。
公立学校的弊端,为私教市场的繁荣昌盛提供了沃土。
“当我参观一些学校时,我看到教室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在睡觉,而老师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课。”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表示。“商店里出售一种特殊的枕头,可以套在你的前臂上,让在桌面上小睡更舒服。很明显,逻辑是这样的:你就该在课堂上休息,然后熬夜学习。”
一位韩国老师说:这基本就是我学生的样子。
图源:博客quarterlifecrisistime
不仅是学生,很多老师也是如此:2008年,韩国政府下令禁止公立学校教师为补习班出试题。因为人们发现,一些教师向补习班泄露考试范围和试题,使在这些地方上课的学生们能在学校的考试中获得好处。
多年来,韩国人一直在哀叹教育体系的畸形,政府曾多次尝试规范校外教培,20世纪80年代的独裁统治时期,甚至完全禁止了补习班——只不过,每一次尝试后,补习班都变得更强大。
1980年,成功夺权的“小将”(少将)全斗焕为了赢得正当性和民众支持,喊出了“实现正义社会”的口号。
1980年7月30日,“第五共和国”尚未正式成立,全斗焕所带领权力过渡机构“国家保卫非常对策委员会”(简称“国保委”)就发布了“7·30 教育改革”措施,全面禁止了一切形式的课外辅导和补习班。
次年,新修订的韩国《学院法》第九条明确规定禁止课外辅导,开设补习班也需要官方教育当局认可,违反者将处以罚款、甚至有期徒刑1年等处罚。
“全小将”将课外补习变成了校内补课和通过教育电视进行的补习,韩国教育电视台EBS应运而生。
当局派出了“课外辅导打压队”,四处查处补课行为。
但补习班和家长们的智慧是无穷的:让老师在深夜(晚上11点至凌晨1点)到学生家里提供辅导、把辅导老师伪装成亲戚或家政阿姨、躲到郊外别墅进行辅导(就像我那位朋友现在做的那样)、甚至在轿车或汽车上进行辅导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而因为要避免补课风险,辅导价格上也为老师添加了“风险成本”,辅导市场的价码一路飙升。
打压队忙到不眠不休也抓不过来,地方当局也热情不高,所以“禁令”大多情况就是不了了之。
时间久了,“五共”自己也逐渐松懈:1988年12月19日《京乡新闻》报道称,在江南区就读的高中二、三年级学生中, 有70%以上接受着秘密课外辅导。
20世纪90年代末,已经名存实亡的教育禁令被废除,并最终于2000年被宪法法院裁定违宪,理由是“过度侵犯了儿童的受教育权、表达性格的权利和选择职业的自由等基本权利”。韩国的私教市场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全小将”尚且无能为力的事情,“第六共和国”的政客们显然也难以指望。
2008年初,首尔市允许补习班“自行设定补习时间”(也就是通宵),结果遭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批评,连李明博总统也表示反对,这才悻悻撤回。
青瓦台下令限制补习班的收费金额,补习班必须向政府披露其学费数额,如果学校试图提高学费,人们可以投诉;
被发现做虚假广告的补习班的执照将被吊销。
2009年7月,为了抓到违反这些新规定的人,政府开设了举报网站,并为举报者提供现金奖励。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些家长求助于私人家教,一些补习学校把课统统排到了周末,以弥补工作日课时的不足;另一些则直接无视了这些规定。
“许多教辅机构认为政府的打击充其量只是昙花一现。他们说,有许多逃避处罚的伎俩,从技术上讲,以有限的人力,不可能对所有这些伎俩进行监控。”《韩国时报》写道。
“新规定可能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不会对我们构成严重威胁……学费规定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起作用,因为家长和学生都知道哪个补习班更好,他们愿意为更好的项目支付更多的钱。”大峙洞一所英语补习班的校长说。
如果执照被吊销,那就以家人的名义重新开办一所新的补习班就好了,反正家长和学生都是跟着老师走的。
许多从业者对政府的监督嗤之以鼻。
“据我所知,首尔江南区(教育厅)只有3名公务员,而仅该地区就有5000多家补习班。”一家小型补习学校的经营者表示,“这3个人怎么能同时监控他们呢?”
韩国人在家教上的花费占该国GDP的2%,这么一个庞大的行业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大大小小的教辅机构不断向法院挑战政府的决定,指控“政府侵犯了教育工作者和学生的自由”,也时常取得胜利。
李明博的“补习班宵禁令”就被宪法法院顶了回来,结果出了首尔和釜山,韩国其他地区无一实施。
有时候,教辅机构还会得到家长的支持。大多数韩国家长何尝不为天价的补习支出痛心,但他们更痛心的是,政府一味的“堵”只会进一步抬高这些支出。
甚至连学生们自己都支持补课。
“要做的功课堆积如山,只一味管制就够了吗?”在2012年的“镇压行动”中,C补习班的一名学生对着公务员追问道。“在学校自学也要扣分吗?”
杨庆哲是首尔南部工业城市龟尾的一名工厂经理,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供大女儿上了6年的深夜补习班,但她没能进入精英大学。“这是在浪费钱。”他对《华盛顿邮报》说。
他的小女儿现在不上补习班了,主要靠自学。她希望韩国正在进行的大学招生制度改革,能让她更容易与那些花大钱聘了顶级家教的同学们竞争。
“我希望有一天,公共教育能足够。”杨庆哲说。
一个很美好的愿望。
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感觉,我了解完韩国政府和培训班的斗智斗勇后,最大的感慨是:
像,真的是太像了。
他们经历的事情,我们正在经历。甚至,他们要远比我们还要疯狂。
不过,疯狂的培训制度下,更关键的还是公立教育的不足,以及以分数为指挥棒的教育制度。
如果这个制度没有发生改变,就像韩国正在发生的,到最后,只是会让培训制度走向地下,甚至,成本也越来越高。
这又会带来另一个问题——越有钱的家庭,越能够通过价格高昂的培训班,享受更好的教育现实。
就像我那位朋友经历的。
希望韩国的疯狂情况,千万不要不要在我们这里发生。
我们的教育,还是应该最大限度的保障公平。让更多的孩子,享受到更好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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