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了国家英雄，却连结婚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一个消息传来，正在开会的以色列总理贝内特暂停了会议。他直接拨出了一通电话。

“恭喜你，你创造了历史，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自豪。”这位掌握以色列最高权柄的男人说道。

电话那头，是以色列体操运动员阿尔乔姆·多尔戈皮亚特。

2021年8月1日，东京奥运会上，多尔戈皮亚特拿到金牌后，仰天祈祷庆祝。

图源：视觉中国

24岁的多尔戈皮亚特迎来了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拿下了一枚金牌。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枚金牌，也是以色列东京奥运会的首枚金牌，更是以色列历史上首枚体操金牌、以色列建国73年来的第2枚奥运金牌。

总之，这个年轻人，成了以色列当之无愧的国家英雄。他从日本东京返回机场时，人群挥舞着旗帜，喷洒着香槟迎接他，并吹响了传统犹太教的公羊角笛。

但这位以色列的国家英雄，随即要面临另一场苦痛。

回到以色列，多尔戈皮亚特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图源：法新社

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友，想起了自己的婚姻难题。

“国家不允许他结婚。”就在回国当天，多尔戈皮亚特的母亲安吉拉接受当地电台采访时，道出了儿子心中的伤痕，也触动了这个国家的神经。

这位以色列的英雄，可以征服裁判，拿下金牌。他却无法征服掌控以色列人婚姻的那些大佬们。国家最有权势的总理愿意和他通电话，但对方也无法把他送进婚姻的殿堂。

在以色列，有很多特殊的男人们无法结婚——多尔戈皮亚特就是其中一位。

多尔戈皮亚特和他的女友。

图源：TOMER NEUBERG

我是犹太人吗？

狂欢的以色列人以犹太人的公羊角笛迎接多尔戈皮亚特，但根据以色列相关规定，他却是一个假的犹太人。

根据以色列《回归法》，一个人必须有一位犹太母亲才能被视为犹太人。但是，多尔戈皮亚特的父亲是犹太人，他的母亲不是。

1950年，第一届以色列议会通过了《回归法》，成为以色列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一部法律。

《回归法》实际上要解决的问题是谁是犹太人，也就是犹太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但那个版本的《回归法》并未对“谁是犹太人”做出直接规定。

刚开始，只要申请登记的人口头承诺“我是犹太人”就可以登记了，很多人质疑这太过儿戏。

以色列人吹响公羊角笛，欢迎回归的新移民。

图源：FLASH90

于是当时的以色列内政部长巴阿耶胡达下令申请登记的人必须真诚宣誓自己是犹太人。

这样一来，即使其是犹太人与其他民族通婚生下的孩子，也可以被登记为犹太人，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证明。

但是这个标准依然不符合犹太人的宗教律法，并引发了宗教势力的强烈反对。以色列宗教党要求立刻废止内政部的变通规定，因为内政部的规定损害了犹太人的民族边界。

以色列议会不得不再次讨论“如何判断谁是犹太人”这个大问题。

2021年8月1日，多尔戈皮亚特获得金牌后，接受媒体采访。

图源：全体育传媒

被称为以色列“国父”的本古里安，提出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解决方案，将“谁是犹太人”提交一个顾问团来讨论。

顾问团成员由以色列和以色列以外国家的犹太学者与犹太教领袖组成。政府承诺将严格遵循顾问团多数人的意见。

后来总共收到了45份意见，其中的37份意见认为应当按照正统派即犹太律法的标准来确定“谁是犹太人”。

本古里安最终采纳了顾问团的多数意见，而且规定了内政部部长也必须由全国宗教党议员担任，从此以色列内政部长期被宗教政党控制。

内政部根据顾问团意见制定了非正式的规定，即只有母亲是犹太人，才可以被登记为犹太人。

这个规定普及之后，发生了“丹尼尔修士案”。

1945年，《回归法》通过前，大屠杀幸存者抵达以色列。

图源：wikipedia

断绝了希望

波兰犹太人丹尼尔为躲避大屠杀成为了一个修道士，皈依了天主教。移民到以色列后，内政部拒绝将丹尼尔登记为犹太人。

1962年，丹尼尔向以色列最高法院起诉，要求内政部将其登记为犹太人，最终法院以4比1驳回了丹尼尔的诉讼请求。

最高法院认为，不论犹太教徒还是世俗犹太人都不认为天主教修道士可以成为犹太人，因此即使丹尼尔曾经是个犹太人，个人认为自己是犹太人，但以色列政府还是不承认丹尼尔就是犹太人。

判决结果得到了宗教势力的肯定，从此以色列对于犹太人的认定更加严格。

1970年，以色列议会通过了《回归法》修正案，在1950年《回归法》基础上做出了重大补充：在第四条增加一款规定，所谓“犹太人”是指由犹太母亲所生。

这个修正将内政部不成文的规定作为法律固定下来，也断绝了多尔戈皮亚特成为犹太人的希望。

多尔戈皮亚特出生在乌克兰，他在乌克兰长大并接受了专业体操训练。

12岁时，多尔戈皮亚特搬到了以色列。“我的生活变得很困难，没有钱，我的父母非常努力地工作以养家糊口。那时我已经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两届全国冠军。”他在奥运比赛后接受采访时回忆道，“我们搬到一个我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以色列是什么，这对我来说似乎很奇怪，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可以继续练习体操。”

1954年，摩洛哥的以色列人，来到以色列。

图源：wikipedia

多尔戈皮亚特主要是在健身房学习希伯来语。“我从来没有通过专门的课程学习过希伯来语，我是在实践中从其他人那里学到的。对我来说，体操一直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能帮助我在以色列定居。”

最终，他的希伯来语没有过关，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也没办法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犹太人，这导致他没办法在以色列国内结婚。

“半祭司国家”

虽然是西方阵营一员，以色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俗国家，犹太教对于以色列社会有着深刻的影响。

以色列是一个有着多种宗教的国家，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德鲁兹派和巴哈伊教等。

以色列《独立宣言》《宪法》和政治实践中都承认并保护不同民族的宗教信仰自由，但以色列是一个犹太国家，犹太人为主体民族，犹太民族的宗教信仰——犹太教在以色列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其他宗教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犹太教信徒。

图源：study

历史上犹太教是一个有着严密律法和行为准则的宗教，犹太人必须按照犹太律法行事，犹太教律法也因此有了公共行为准则的意味。

但在现代社会中，公共行为只有代表国家意志的法律可以进行控制。在以色列，犹太教与律法之间的界限不清，超越了宗教的范畴，成为国家意志的一部分，而且难以改变。

因为在以色列的宪法框架中，世俗势力和宗教势力是可以相互否决的。

世俗势力与宗教势力都必须尽一切可能维持现状，防止对现状造成破坏。世俗势力与宗教势力也都在监督对方对现状的遵守情况，通过赋予对方否决权，否决对方可能对现状造成破坏的行为或政策。

例如反对服兵役、遵守安息日、宗教教育等问题上，一旦世俗势力提出反对意见，宗教势力就会动用否决权，将世俗势力的意见彻底否定，保护自己的权力。

以色列作为世界上唯一的犹太人为主体的国家，犹太教的地位与社会公共影响无处不在。

犹太教不仅存在于犹太教堂，更规定了犹太人的一举一动。全国的交通在安息日受到影响，普通犹太民众的婚丧嫁娶都受到犹太教正统派的影响——因为法庭也会受到犹太教律法的强大干预，以色列如同一个“半祭司国家”。

2018年9月17日，以色列，各地极端正统派犹太人参加宗教仪式。

图源：ICphoto图

以婚姻为例，以色列官方只承认宗教婚姻，不承认世俗婚姻或民事婚姻。

1953年，以色列立法将所有犹太人婚姻和离婚问题的专属管辖权授予拉比法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专属管辖权是一种垄断的权力，而且拉比法庭完全由正统派所霸占。

这些正统派拉比大多数是年轻的学生，很多没有接触过婚姻，对家庭纠纷、婚姻问题甚至没有概念，在判决上不会倾听当事人的声音。

例如对于离婚问题，通常只会判令不得离婚，客观上导致了以色列的低离婚率。

宗教律法排除了任何跨宗教婚姻和同性婚姻的可能性。对于那些不属于以色列承认的宗教或教派的人——如非一神论宗教或无神论者的成员——更是没办法在以色列结婚，而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之间的婚姻，也是被绝对禁止的，目的是维护犹太血统的纯洁性。

刚刚结婚的以色列年轻人。

图源：网络

我能结婚吗?

为了严格禁止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结婚，以色列政府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创建了《禁止通婚名单》。

从1951年开始，以色列各地的拉比就开始收集国内未婚人士的信息，制定了这样一个名单，其中包括无法在以色列国内结婚的非信徒，以及无法和犹太人结婚的非犹太人。

在结婚登记时，拉比会拿出这个名单对照。

这个名单是秘密收集的，在1976年被曝光，引发了以色列国内舆论的强烈批评。

但当时以色列司法部长阿哈伦·巴拉克发布了一个司法解释，认为这个名单完全在拉比法庭的婚姻专属管辖权范围内，所以是完全合法的。

从1990年开始，这份名单被数字化，全国联网，由拉比法院行政部门管理。

禁止非犹太人通婚对多尔戈皮亚特这样的东欧移民影响特别大。

自从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东欧和苏联犹太人大量移民到以色列，对这些人来说，结婚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一名极端正统的犹太教男子，在耶路撒冷写下自己的遗嘱。

图源：美联社。

东欧犹太人倾向于过着世俗的生活，许多人是非犹通婚父母的后代。此外，东欧的许多犹太人只举行民事婚礼，不在拉比那里登记，因此很难确定谁出生就是犹太人，谁不是犹太人。

多尔戈皮亚特的母亲就是身处这样的处境。她声称自己是犹太人，但拉比那里却没有记录，这连累了儿子没法结婚。

8月3日，多尔戈皮亚特的未婚妻玛丽亚·塞科维奇接受以色列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他们去年就已经订婚，她向摄像机展示了她的订婚戒指，但这个举动并没有得到拉比的同情。

2018年7月24日，以色列特拉维夫，一位新娘穿过雅法老城。

图源：ICphoto

“赢得金牌并不意味着他是犹太人。”宗教组织沙斯党的德利说，“我们的法律是一致的。73年来，这个国家的婚姻一直由犹太法管理。”

目前，这位冠军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国旅行结婚，很多以色列人都这么办，一般会在塞浦路斯登记，这种婚姻并不受以色列法律保护。

在目前的以色列宪法框架下，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类似多尔戈皮亚特的婚姻悲剧还会出现。

多尔戈皮亚特的遭遇在以色列国内引发了共鸣，以色列中左翼政党“拥有未来”党领导人亚伊尔·拉皮德告诉《耶路撒冷邮报》：“令人无法容忍的是，有人可以代表我们参加奥运会，代表我们赢得一枚金牌，却不能在以色列结婚。”

多尔戈皮亚特和他的女友。相爱却不能结婚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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