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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礁盘上暗自绽放

WXHCP 咖啡悟语 2020-02-03


       那是在九十年代后期,我第一次上礁。

        在那个阳光炽烈的上午,海与天空紧密地连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本书的两张页面,深蓝厚重的页舌,银灰色封面——南沙真是本神秘的天书啊!

       一会儿我们6个女兵乘坐的橡皮艇已经接近礁盘,我赶紧护了护背后的背包,那里面装着这次来慰问守礁官兵演出所需的道具和演出服。可不能被海水打湿了,这鬼天气,一旦打湿了就得湿装上阵,那场景太灼眼,我不敢想像!

       

        我调整着焦距变换着观察方向,看到礁盘上整齐列队着2排海洋迷彩,每个脸上都已被阳光灼伤被海风腌渍成酱色,我摸了摸脸上半透明的白色,不觉自惭形秽。就在这时,一个涌浪撩过来,裹卷着橡皮艇一阵动荡,女声的尖叫刺激着耳膜,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然间发起了疯,腾跳不止,浪终于还是从我的头顶劈下来,完了!我湿透了!我需要立刻换衣服, 不然这该死的海盐扒在身上,太阳一晒皮肤就会裂痛,我是讲究的,受不了这痛。

        我第一个跳上了礁盘,跑到队列前的礁长面前一阵诉说,礁长听完把手往队列里一指:  你,跑步带首长上厕所去!

        天哪!他竟然唤我做首长?!守礁官兵们应该是把上级来的任何人都统一唤做首长吧, 我这小中尉也当了回首长,我暗自祈祷老天不要因此惩罚我

         队列里急速跑出一个皮肤酱色黝黑的个不高的大眼睛小水兵,雷厉风行地答了声"是",径自跑过底基,向礁堡右侧跑去。我气喘吁吁地边说着谢谢,边跟着他奔过去。不过跑了30多步,就跑到了所谓的“厕所”前,他指着一个凌空飞起,用一堵薄短的矮墙隔出来的小亭子,对我说,首长,到了!

       我踅身进了亭子。这是个不称职的“厕所”,腾空而建,槽坑下面便是空荡荡的空间,往下十多米就是海面了,瀚海里无风天也有三尺浪,何况这12月里的涌浪季?如果在其上作业,抛洒一气,很可能就会变成对准一个开足马力的风扇抛洒一气,风扇会毫不犹豫一滴不剩地回赠予你,幸亏我只是来换衣服的,这风扇就不享受了。

       刚才上礁时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以至我都没顾得上看那个带我走到“厕所“边的小水兵长什么样。当我走近细细打量他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带着稚气的小帅,虽然黑了点。此刻他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紧张、警惕、还有几分呆滞。我冲他招招手,感觉他像是被一万伏电打了下,筛了筛糠。

       早听说守南沙的人,脑子会有点短路,但是看到眼前小水兵呆滞又渴望的表情,我还是震惊了!没来过这里的人,无法想象守礁人的孤寂,更无法想象,碧波万顷的海面虽然壮丽,但只能作为风景看,如果真正长期呆在这个巴掌大的礁盘上,我肯定会得抑郁症。

       远处姐妹们正和官兵一起七手八脚地搬着东西,我喊小水兵一起过去帮忙,可他居然表情僵硬、纹丝不动,喘息的热浪从我耳旁冲过。我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出于礼貌,我催促他说,快走啊,一起去搬东西吧!

       他依旧未动,愚讷地看着我。不知是紧张还是长期守礁生活的消磨,他竟然有点像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机械、僵硬、迟缓。

       终于”机器人“开口说话了,舌头有些打结,在呼啸的海风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我能抱抱你吗?”。刹那间,我再次震惊!这太突然了!虽然我多次到过基层慰问演出,但是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何况,守礁官兵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我想这应该是他自己的想法。

       此刻,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冒昧,也感受到了我的恼怒,用木讷的身姿转向不远处的人群,试图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突然,他向着忙碌的方向狂奔而去。看着这个年轻的略带佝偻的身影,想着他那呆滞但不失清澈的目光,我似乎不那么生气了,但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亵渎。

 

       演出开始了,面对这么少的观众,其实不管我们演什么,都是成功的,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到来就是一种成功。我们三个女兵跳起了舞蹈《快乐水兵》,

        这狭小的场所实在没法让我们施展开,感觉一抬腿一踢脚都差点踢到第一排观众的脸。但官兵们依然不躲不闪极其严整地端坐着,局促的房间里顿时春意盎然,这舞蹈太过熟悉,以至于我可以边表演边在人群中寻找刚才那个冒昧的小水兵。

         因为观众不多,我很快在第二排的迷彩服中锁定了他,和其他战友一样,他坐得笔直,还是那副呆呆的表情看着我,机械、僵硬、迟缓。看着这个全宇宙最蠢的小水兵,我心里突然有股说不清的东西流淌着,比海风都黏湿。他在家里肯定也是宠儿,此刻却强装着钢铁战士的模样,只是瘦瘦的肩膀暴露了他的稚嫩,他一定是孤独而渴望温情的。我忽然想冲过去抱抱他,嗯?这怎么可以?这个念头让我不齿。

        演出结束,我们必须得乘着下午涨潮的时间下礁。照例,依旧是整齐列队,送别,礁长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余光中我又看见那个愚讷的小水兵,依旧是机械、僵硬、迟缓,他的目光撞上了我的目光,那是清澈到心底里的目光。

        我心里颤了下,突然高喊:”能不能等等我?我想去……唱歌……

        众人笑起来催我快去快回。我用手霸气地指着愚讷的小水兵说,”你带我去!“

        他欣喜若狂,一副叫他去死都情愿的表情,扯着嗓子答”是“,魂飞魄散地跑出队列,向厕所奔去,根本不管我有没有跟上。

        我在他身后跑的方寸大乱,踉跄跑到厕所后边众人目光不能及的角落,大喊”你过来!“外面没有动静。

        我再次大喊”你过来!“,好一会儿,他迟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狠狠地吻在他脸上,他立刻回馈了比冲锋陷阵还热烈的拥抱。1,2,3……,我一把推开他,又方寸大乱地跑回众人,跳上橡皮艇。小艇颠簸着渐行渐远,礁盘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白驹过隙,我从当初的中尉,变成了如今的自主人。至今不知道他是谁,但一直坚信当年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时光荏苒,沧桑阅尽是真诚每个人的内心又何尝不是一个礁盘?每一个真诚的人都应该被尊重,被理解。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人,值得你去做一些事情,总会有一些事值得去铭记。一切无关乎是非对错,只关乎选择。对于那些善良而又真诚的人,所作出的任何选择都可以理解并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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